第三十二章 勃然大怒
2024-06-12 05:03:37
作者: 潮吧
那天我獨自回家了,出門的時候金龍要下來送我,我厭惡地推開了他,他嘟嚷了一句「寬哥別往心裡去,過幾天就好了,咱們三個還是好兄弟」,臉色像糊了狗屎一般喪氣。我哥他們已經走了,我爸跟我媽坐在炕上說話,臉色陰沉得像癆病鬼一樣。我出門抓了一把雪在滾燙的臉上蹭了幾下,感覺自己就像剛剛被人放了幾升血一般虛弱,惆悵也隨之而來。我為什麼要對王東下那樣的狠手?合衣躺在床上,我裹緊被子輾轉反側,心中隱隱作痛,仿佛有一塊粗糙的石頭在心臟上不停地磨。我看見王東蜷縮在牆角,用一種近乎絕望的目光看著我,臉上全是血,我看見我在叫罵,我罵他見色忘義,罵他沒有出息,王東絕望的眼神漸漸變得空洞,扭曲的嘴角掛著一絲嘲弄與不屑,我看見金龍躲在一個角落冷冷地笑。我錯了嗎?我不應該打他嗎?我合上眼,想睡睡不著,腦子反而越來越清醒,一些與王東的往事汩汩地冒,沼氣般似乎點上火就能飛騰起來。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倆去一個家住在農村的同學家玩,中午喝了點兒酒,下午在街上亂晃。一個模樣像是「莊戶流球」的青年喝罵著讓我們閃開道,我罵了一聲「蚊子驢找死」,那個傢伙抓起一塊石頭就沖我撲了過來。我故意不還手,躲閃著,看王東的表現。王東迎著石頭走了過去,一低腦袋:「來呀孫子,往這兒砸。」那個人剛一遲疑,就被王東一膝蓋頂在褲襠上,歪扭著躺到了地上。我站在他的頭頂上方靜靜地看他,王東接過我遞過去的一把蒙古刀,刷刷兩下豁開了他的臉,那個人裝死,閉著眼睛任由臉上的鮮血往雪地里淌,腦袋下很快就潤出了一汪血泥。後來警察找到了我倆,在派出所里,王東竹筒倒豆子似的將事情交代了,反覆強調沒有我什麼事兒,事情全都是他幹的。我被放回家了,王東被拘留了十五天,到期那天我去拘留所接他,他一出門就沖我笑:「二哥,怎麼樣,我仗義吧?」我說,仗義什麼呀,那事兒本來就是你乾的。王東說,是你把事兒惹起來的,刀子還是你的呢。其實我的心裡很明白,如果他說了真實情況,我至少也得被拘留七天。
淑芬過完生日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王東,我知道他是在躲著我。
那些天總下雪,天冷得像刀子。
我們廠放假了,我再也不用空著心去抬那一爐爐沉重的鐵水了。
我一直想去找一下王東,我不想提那天我打他的事情,我只是想跟他一起坐坐,像從前那樣。
楊波也不在半道上截著我了,儘管我每天還是要從小黃樓那邊走一趟,她仿佛知道我們廠放假了。這些「糟爛」事情似乎故意要趕在一起折磨我,我哥在臘八那天不知道因為什麼惹我媽生氣了,我媽又開始腰疼,王東躲避豺狼似的躲避著我,楊波也不來見我……楊波的腦子裡到底裝了些什麼?她為什麼不像以前那樣到處找我了?難道是因為那天我對她實施了「江湖義氣」?不會吧,那天的情景歷歷在目,是你主動要跟我搞江湖義氣的啊……難道是因為我那臨門一腳射得太難看?這就更扯淡了,你知道個屁,難不成你是個像王嬌那樣閱人無數的「笆簍」?我決定去她家樓下喊她出來見我,儘管我知道她爸爸出差回來了,我依然要去,我不怕她爸爸再讓我好好「斗須」,我要儘快跟她搞一把正宗的「江湖義氣」。
那天一早我去了小黃樓,冒著小截子似的細雪。
剛在楊波家的窗戶對面站下,我就看見了一路無聲地笑過來的金龍。
不知道因為什麼,這些天我特別反感他,見了他就像見了一泡冒著熱氣的屎。
金龍笑過來,見我冷漠地盯著他不說話,尷尬地收起了笑容:「寬哥,這麼巧啊,我正找你呢。」
我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找我幹什麼?」金龍把戴在頭上的一頂棉褲腰模樣的帽子拿在手裡,噗噗地摔著雪花:「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兒……那什麼,王東昨天晚上找我了,跟我聊了好長時間,說他以後不找淑芬了,讓給我。我說,你理解錯了,我跟淑芬真的沒有什麼事情,不過是拿她當自己的妹妹對待。王東說,不管你拿她當什麼,以後我不找她了,你放心。我說,那我也不找她了,咱哥們兒還是像以前那樣,咱們永遠都是好兄弟。說到最後,談起了你,他說,寬哥打我,我不記恨他,他那是為我好……寬哥,說實在的,王東那夥計不錯,心寬著呢,他只是怕你誤解他,不好意思主動找你。」我反著眼皮看金龍:「他再沒說什麼?」金龍笑笑,說:「別的倒沒說什麼,反正我看得出來他的心裡不怎麼痛快,憋屈得厲害。」
「我知道了,」看金龍的表情,我覺得王東不止跟他說了這些,口氣冷淡地說,「你還有別的事兒嗎?」
「呵,我來找找淑芬,」金龍摸了摸他的那隻好耳朵,嘿嘿地笑,「有個妹妹的感覺也不錯啊。」
「去吧。」說完,我的胸口一堵,什麼玩意兒這是?想罵一聲又忍住了。
「寬哥你別誤會我啊,」金龍戴上帽子遮住了那隻殘耳朵,「我這可不是橫刀奪愛……」
「你是個英雄。」我轉身就走。
「別這樣啊,」金龍追上我,一拉我的袖口,「你要是也這樣誤會我,那跟前一陣的王東有什麼區別?不是你還因為他誤會我,打了他一頓嘛……呸呸,你瞧我這張嘴,那不是打,是教育。寬哥,你先別著急走,我還有個情況得跟你匯報匯報,」見我站住,金龍左右看了看,湊上來,壓低聲音說,「鋼子好幾天沒去洪武那邊了,前一陣他在家養傷,傷好以後去過飯店幾次,後來就不見了,我估計這小子是悶足了勁想要收拾家冠。你是不是應該提醒一下家冠,讓他適當準備一下?」「他自己的事情讓他自己處理。」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是家冠現在跟著一哥混,他出事兒了,一哥面子上也不好看不是?」
「你這不是挺明白道理的?」
「連這個都不明白,那可真是個『瞟子』了。」
「你怎麼不親自去告訴他這事兒?你是個熱心人。」
「我跟他不是還沒達到知心朋友的地步嘛。」
「這年頭誰跟誰知心?」
心裡惦記著楊波,我不想跟他繼續羅嗦了,說聲「你還是趕緊去看你的張飛妹吧」,倒退著上了馬路牙子後面的台階。金龍蔫蔫地往前走了幾步,一橫脖子又回來了:「寬哥,說句你不想聽的話啊……我覺得你應該適當『拉巴拉巴』家冠,家冠將來絕對能混得起來,說不定以後咱們還得指望他照應著呢,因為咱們兄弟幾個都不想老是做那些刀口舔血的勾當。」
我的心又是一陣不爽,我他媽的會指望一個孩子照應著?哼一聲,怒道:「趕緊滾。」
金龍訕笑道:「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唉。」
我不理他,攀著一根樹枝,蹺起腳尖望楊波家的窗戶,窗戶緊閉著,裡面黑洞洞的。
金龍丟給我一根煙,回頭瞅了楊波家的窗戶一眼,把手一揮:「明白了明白了,現在你是湯水不進了……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啊。好了,咱們不說家冠的事情了,我聽你的,不管了,我也不去管這事兒了。還有,最近幾天我發現一些不正常的事情,洪武也很少去飯店了,不知道在外面搗鼓些什麼,我懷疑這個混蛋是不是想要拉勢力跟一哥斗一斗?將就他那塊材料,在一哥身上丟了面子,不找補回來他能甘心嘛。前幾天周五喝多了,直提一哥的名字呢,我也不敢隨便問他提一哥的名字幹什麼,我估計洪武對他說過什麼……反正我的心裡很沒底,有時候洪武和周五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大對頭,好像一直在懷疑我,我擔心有那麼一天,這倆傢伙突然把我給控制起來。寬哥,我有個打算,再堅持幾天我就『順尿滋』(偷跑),提心弔膽的日子不好過。再就是,我想帶著我姐一起走,不伺候洪武這個雜碎了。我跟我姐談過這事兒,可是她不聽我的話……」
「別羅嗦了,」我被他絮叨得異常煩躁,打斷他道,「你先別走,堅持到過了這個年。」
「那也差不了許多啊……」
「聽我的。」
「你以為過了年洪武就把這事兒放下了?那可是將近一萬塊啊。」
「正是因為他放不下你才應該繼續呆在他那裡,我想知道他的動向,過了年再走不遲。」
「那我就再堅持堅持,」金龍喃喃地說,「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巍然屹立傲蒼穹,八千里風暴吹不倒,九千個雷霆也難轟……他媽媽的,有什麼,有什麼呀?不就敵營十八年嘛,小菜一碟!困難嚇不倒英雄漢,紅軍的傳統代代傳,毛主席的教導記心上,堅持鬥爭,勝利在明天!同志們,戰場就在前面……」
我跳下台階,竄上馬路一路狂奔,把金龍聲嘶力竭的唱戲聲越甩越遠。
空著胸口站在一個風口上,我的腦子亂成了一鍋粥,一會兒是滿臉血污的王東,一會兒是笑容燦爛的楊波。
金龍一路高唱著晃進淑芬的理髮店,我連忙貼著牆根重新回到了小黃樓的對面。
猶豫了好幾次我也沒能提起勇氣喊楊波的名字,就那麼失魂落魄地呆望著她家的窗戶。
雪一直在下,我蹲一會兒站一會兒,最後取了一個狼嗥的姿勢,雙臂撐地,撓住台階,抻著脖子望著那扇窗戶不動了,漫天大雪幾乎要將我變成一個雪人。蘭斜眼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的身邊,他的眼睛變成鬥雞眼,一眨不眨地對著我看,嘴裡冒出的白氣開火車似的噴:「大寬,你是不是受傷了,你是不是也被人打了?」我一愣,忽地站了起來:「誰打我了?」蘭斜眼咕咚咕咚倒退了幾步,差點兒一腳踩空翻下台階:「你沒事兒就好……家冠完蛋了!一隻眼被人給挖去了,身上挨了好幾刀,死沒死還不知道,這工夫在醫院搶救呢。」我的腦子嗡的一下,跳起來,推開蘭斜眼就往醫院的方向跑,雪花砸得臉生疼。蘭斜眼在後面死了爹似的喊:
「大寬別去啊!不少警察在那裡,你一去就回不來了,他們到處抓人……」
我猶豫了一下,警察憑什麼抓我?他們不會這麼快就知道我搶洪武那事兒的……
蘭斜眼追上來,一把揪住了我:「是一哥讓我來找你的,他讓你馬上去寶寶餐廳見他。」
對,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去見家冠,我必須先把事情弄明白了,不然我會被警察「黏糊」上的。
我故作鎮靜地沖蘭斜眼笑了笑,穿過馬路直奔寶寶餐廳,回一下頭,小黃樓模糊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中。
沒想到,我與楊波一別就是九年,九年後我變成了一個心硬如鐵的黑道人物,楊波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美女,她的胸脯高聳,她的屁股渾圓,她全身散發出來的青春氣息讓我一次一次地窒息。九年前,楊波摟著我的脖子吊在我身上的影象深深地恪在了我的腦子裡,這個影象經過一次次的回味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讓我感覺自己像個局外人。我在那個鏡頭裡就像一個旁觀者,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她就像獻給我的一條潔白的哈達,悠悠地掛在我的脖子上。在監獄的日子裡,在出獄後無數次的找尋中,每當我想起這個鏡頭,臉就變得滾燙,冷汗流在上面就像流在烙鐵上一樣,爆出一縷縷白煙。
當我一頭撞進寶寶餐廳時,我哥哥正單腿踩著一條板凳,冷眼看著牆角,就像一尊雕塑。
我沖他點點頭,不聲不響地坐到了他的對面。
我哥收回目光,嘬一下嘴巴,沖我淡然一笑:「家冠出事兒了。」
我丟給他一根煙,不說話,冷冷地看著他。
我哥拿出一根火柴在腳下的爐子上一划,點上煙,猛吸一口:「這事兒我得管。」
我說:「是誰挖了他的眼?」
我哥說:「是鋼子。」
我說:「這事兒跟你有關係嗎?」
我哥一扭一扭地捏手裡的煙:「他是因為跟著我才這樣的,我必須管。」
沉默片刻,我笑笑說:「值得嗎?」
林寶寶一掀門帘,倚在門框上一撇嘴巴:「哼,這個人講義氣著呢。他說了,他想再去監獄修煉。」
我哥摔了菸頭,沖林寶寶聲嘶力竭地嚷:「你他媽的少管我的事情,我就是想再進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