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金龍惹了洪武的人
2024-06-12 05:03:10
作者: 潮吧
因為上學時我的學習成績還算不錯,所以招工考試我很輕鬆地就過了關,報名去了模具廠,幾乎沒怎麼麻煩我爸。去廠里報到的那天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花大得像樹葉。從我家到模具廠需要坐五站車的路程,還算近便。下了車,我站在廠門口打量著這個在我的腦海里出現過無數次的工廠,心裡竟然有一絲失落。進到廠里,眼前全然沒有想像中的那些光景,灰禿禿的,全是巨型坦克似的車間,鐵灰色的牆壁上寫著「政治掛帥,思想領先,信用第一,質置至上」、「信譽是企業的命脈」的標語,間或還能看到「用毛澤東思想統帥一切」、「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等模糊的字跡。
在一個舊車間改建的會議室里,我們這批三十來個新工人聽廠長訓了一陣話,就散了。
隨著人流剛走到樓梯口,我就聽見一個興奮的聲音在喊:「寬哥,這麼巧啊,你也分到這裡來了?」
我回頭一看,是黃著臉的福根,沖他笑了笑:「你也來了?」
福根搓著手嘿嘿:「我也來了我也來了,差點兒沒撈著來呢,我考的分數太少了。」
我邊往樓下走邊說:「我還以為來了就直接下車間呢,還得培訓,真麻煩。」
福根附和道:「誰說的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嘛,抬個破鐵水培什麼訓,閒得蛋疼了這是」
剛才廠長宣布了,我們這批新工人被分配在了新建的造型車間,兩個人一組,抬鐵水往模子裡倒,是個體力活兒,先培訓幾天,然後正式上班,工資是學徒工待遇,一個月二十七塊五。我想,也行啊,不管幹什麼活兒,總歸是捧上了鐵飯碗,這樣可以讓我爸媽放心。工資少點兒沒關係,我也不想指望這點兒錢生活,我想干更大的「買賣」。前幾天我跟王東商量好了,瞅個機會去搶了洪武的店,洪武的店裡有個保險柜,我們可以逼著裡面的人打開,然後……我有這個想法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起因是因為金龍。那些天金龍失蹤了,他跟我喝過那次酒我就很長時間沒有再見過他,再見著他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那天晚上,我正在寶寶餐廳跟我哥閒聊,我哥瞥一眼門口,突然起身,摔下手裡的菸頭進了裡屋。
金龍的腦袋在門口一閃,我連忙跟了出去。
躲在一棵樹後,金龍緊著嗓子說:「寬哥,我遇到麻煩了。」
我讓他別著急,慢慢說。
金龍說,他惹了洪武的人,洪武正到處抓他。
「你知道我惹的是誰嗎?」金龍使勁咽了一口唾沬,「我把周五搶了,搶了他一千塊!他媽的,真沒想到他的錢是洪武的,我要是知道,殺了我我也不敢……」眼神朦朧地看了我一眼,「寬哥,我這全是為了你啊。當初我是想幫你弄幾個錢,讓你過得舒坦一些,就去找了周五。我知道周五每天早晨都帶著錢去洪武的飯店,然後找個單間點上一桌子菜,坐在裡面瀟灑。那天我帶著槍去了,在半道兒上攔住了他……他沒有反抗,直接把錢包給了我。我去給我爹上了上墳,剛想回去,我的一個兄弟就找到了我,他說鋼子帶著十多個人去鴻福的飯店抓我,現在還在店裡等著,全拿著傢伙。我一聽,知道這事兒麻煩大啦,鋼子是洪武的人,一定是洪武讓他去抓我的。我就沒敢回去,找了個兄弟家躲起來了。本來我想安排一個兄弟把錢給你送來,後來一想,這陣子我也不敢『慌慌』了,需要這錢,就沒給你送……這不,錢花完了,我就……」
「你的意思是,讓我給你準備點兒錢?」我聽得有些麻木,這小子都弄了些什麼事兒嘛。
「不是那意思,」金龍將一個菸頭捏在手裡,用力捻,捻出一陣烤肉的臭味,「我想找一哥。」
「讓他壓制一下洪武?」
「嗯,」金龍偷眼瞥了飯店門口一下,「我知道一哥不喜歡我,可是我真的沒有咒念了。」
「這事兒你不能去跟我哥直接說?」
「我想過了,那樣不但一哥不會幫我,弄不好還得揍我……因為我打亂了他的計劃。」
我知道我哥已經把洪武的情況摸得差不多了,這幾天正想去「戳」他一下。前幾天,家冠帶著他的那幫小兄弟去洪武的飯店吃過一次飯,中間裝作起了內訌,把店裡的桌子掀了,盤子砸了好幾個。洪武的幾個兄弟過來制止,被家冠用一隻磕掉底的酒瓶子逼了出去。後來鋼子帶人來了,用獵槍頂著家冠的腦袋說,我知道你是張毅的人,我不打你,你滾,讓張毅親自來,我不卸了他的腿是他養
的。家冠沒敢「毛愣」,招呼人走了。我哥知道這事兒以後,踹了家冠好幾腳,然後又獨自蹲到了門口,來順過去親他的臉,他都沒有情緒,一把將來順推出去老遠。晚上,我哥對我說,這幾天你不要出遠門,在家照顧好咱爸咱媽,我準備弄「挺」了洪武。我說,你可千萬有點兒把握,萬一他「挺」不了,後面有麻煩。我哥說,放心,他是個「賣什麼果木的」我清楚,我知道應該怎麼「挺」他,你看好家就可以了,這個雜碎喜歡折騰家裡的人,別走遠。
可是現在橫空出了金龍這事兒,我哥哥不一定高興,弄不好真的要揍金龍一頓。
我摸一下金龍的肩膀,說:「這樣,你繼續躲著,這事兒我去跟我哥說。」
金龍抱了我一把:「寬哥,兄弟這條命就託付給你了。」
我讓他走:「你回去吧,這幾天別隨便出門,有什麼消息我通知你,你住在誰家?」
金龍說:「別問了……這樣,三天以後我再來找你。」
我攔了他一下:「先別急,你等一下。」
金龍說聲「寬哥是個好哥們兒」,老鼠一般鑽到了一個黑影里。我進門把事情對我哥說了,我哥皺了一陣眉頭,突然笑了:「好啊,很好啊,哈哈!我正愁出師無名呢,這下子好。」收住笑,遞給我一根煙,「你去找金龍,讓他把他的那幫兄弟喊到我這裡來,我給小子們安排任務。」我快步出門,喊出金龍,把我哥的意思一說,金龍撒腿就跑,身後仿佛冒著火星。
那天我哥沒讓我在店裡呆,他讓我回家陪我媽。我媽已經出院了,躺在家裡,偶爾可以下床走兩步了。路過小黃樓的時候,迎面碰上了金龍的幾個兄弟,他們想跟我打招呼,我搖了搖手,悶頭拐進了大廁所。大廁所里新裝了燈泡,照得裡面全是屎顏色。我站著撒了一泡尿,一回頭瞥見了我畫的那個裸體女人。那個女人的模樣變了,頭上被人抹了屎,下身被人畫了一個兔子一樣粗的陽具,旁邊有幾個字,是用磚頭寫的。我提上褲子,湊過去一看,忍不住笑了,那幾個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小孩子寫的——「林寶寶的大奶子還有大蛋子。」我估計是附近的孩子寫的,這幫孩子比我小的時候還流氓。
我走出廁所,下意識地抬頭望了那扇熟悉的窗戶一眼,燈亮著,可是我看不見裡面的景象。
走了幾步,我彎腰揀起一塊半頭磚,返身回了廁所,把林寶寶三個字搓去,工工整整地寫了楊波兩個字。
將磚頭丟進茅坑,我甩著胳膊出來,心裡忽然就是一陣暢快,你媽,什麼玩意兒,婊子!
我曾經見過楊波一次,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那天,我漫無目地的在街上走,一邊走一邊欣賞前面一個女孩的小腿,那時刻我什麼也看不見,眼前只是這麼一雙玲瓏有致的小腿。這是一雙美腿,它讓我的下身一陣膨脹……這個女孩拐了個彎兒,從我的身邊飄了過去,一眨眼就飄出了我的視線。我的心裡泛起一種想要趕上去看看她的面目的衝動,忽然感覺一陣慵懶,有什麼意思呢?看了也撈不著,白忙活。
我剛要轉身往回走,那個女孩站住了,回頭沖我一笑:「張寬?你跟著我幹什麼?」
楊波!我的心跳驟然加快,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了,就那麼傻愣在那裡,像一個被孫悟空使了定身法的妖怪。
楊波紅了一下臉,說:「我替西真哥謝謝你啊,家冠再也沒去找他。」
我機械地往前挪了兩步,想要伸手拉她,遲疑一下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沒什麼,那是我應該做的。」
楊波看我的眼神有些怪異:「張寬,你是不是經常喝酒?」
我的耳根忽然有些發熱,我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前幾天我喝多了,站在她家的樓下,聲嘶力竭地唱戲:「臨行時,我去監牢看彥貴,兄弟他,傷心的話兒說出來,嫂嫂若有憐弟意,我死後,屍骨朝西靠路埋,南來的人們做生意,北去的人兒做買賣,求人往西京送一信,捎給我大哥李秀才,哥哥若知我蒙冤死,定會把我的冤案翻過來,遙望快到了西京城,裴秀英我精疲力盡腿難抬……」這戲是我爺爺教我的,我爺爺喝多了的時候也這樣唱,經常把下街的那條流浪狗唱過來,在他的眼前斜著眼看他,如痴如醉,有時候還跟著扭幾步踢踏舞。那天我沒把狗唱出來,倒把楊波的爸爸唱出來了,他站著看我唱了一會兒,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說:「年輕人要好好『斗須』,不要把時間浪費在這些地方。」我一下子就醒了酒,狼狽地回了家。我不知道她爸爸說的「斗須」是什麼意思,但我知道他不喜歡我瞪著他家的窗戶唱戲,他家的地位跟我家不一樣。
我故意拿了個硬漢的造型,微笑著說,是啊,我經常喝酒。
楊波說:「喝多了遭罪,以後少喝點兒。」
我有些感動,又想去拉她的手,可是她跳開了:「我要轉學了,我爸爸給我聯繫了市裡的學校。」
我的心驀地一陣失落,呆呆地望著她那雙湖水般純淨的眼睛,笑容僵在了臉上。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從我的身邊走開的,只記得我看不見她了,我衝著天空大喊了一聲:「你媽!」
給我媽做好了飯,我找出一瓶喝了一半的酒,坐到門檻上一口一口地喝,一直喝到了天黑。我爸爸下班回來,踢我一腳,搖著頭進了我媽那間。我默默地跟進去,想要對我媽說點兒什麼,一開口竟然是這麼一句:「楊波要轉學了。」我爸問:「誰是楊波?」我媽看著我,幽長地唉了一聲,然後把眼光慢慢地移到一旁的窗戶上,像是要透過窗玻璃,看一眼窗外的天空,但她似乎什麼也看不見。她說,他爹,天是不是要黑了?屋外的落葉在夜風中鳥一樣地叫個不停,我爸爸沒說話。
半夜,金龍在我家後窗喊我,我披上衣服走了出來。
金龍興奮地攥我的手:「寬哥,一哥好人啊!妥了,一哥終於出手了!」
我沒仔細問這事兒,打個哈哈道:「不用再跟喪家犬一樣到處藏了吧?」
金龍說,還是需要藏一陣,一哥不讓我出面,讓我繼續藏著。
我說,鴻福那邊怎麼樣了?他沒趁這個當口給你使壞吧?金龍說,他沒有那個膽量,我聽一個兄弟說,這小子打從我離開酒店,也不見了,好像怕惹事兒上身,也玩開了人間蒸發。我提醒他說,別想得那麼簡單,當心他落井下石,去派出所告你敲詐。金龍說,不怕,「滾」他的時候我把「口子」調理得很正,他沒有證據證明這事兒。我說,你打譜躲到什麼時候?金龍說,一哥說了,洪武「挺腿兒」以後我就現身,哪兒也不去,就去洪武的眼皮子底下晃蕩,看他能怎麼著。跟他胡亂說了一陣話,我就打發他走了。回來躺不住,我穿好衣服去了王東家。在後窗學了幾聲野貓叫,王東出來了,問我這麼晚找他幹什麼?我把前面發生的事情對他說了。王東的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金龍這麼大膽?這叫搶劫啊,犯法了啊!」
「可是周五沒報案,」我說,「估計他身上的錢不是正經來的,不然他不會這麼辦。」
「還真是黑吃黑?」王東摩挲著胸口說,「媽的,好在一哥出手了,不然這小子還真有麻煩。」
「你也把你的那幫兄弟準備好,關鍵的時刻出一把力氣……要知道,洪武也不是吃素的。」
「對,」王東用力地點頭,「要防備著點兒,後面還不一定出什麼事情呢。」
楊波要轉學了。
「真的?為什麼?」王東又瞪大了眼睛,「是不是她爹怕你去騷擾她?」
「估計有這方面的因素,」我咬了咬牙,「這事兒就這麼著了,不是自己的,別瞎尋思。」
「喵嗚!」一隻野貓從牆頭上躥下來,碰翻的一隻破臉盆咣當咣當地滾過。
王東踢遠臉盆,曖昧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一摸嘴唇笑了:「呵,神經了吧?不瞎尋思還念叨著人家?得,不關我的事情,我不管。」沉默片刻,猛一抬頭:「憑什麼放過她?那本來就應該是你的!看我的,我他媽這幾天就去大鬧小黃樓!」
我劈手揪住了他的衣領:「想找死是不是?」
王東扎煞著胳膊,任憑我來回地提溜他:「像個男人行不?像個男人行不?」
我頹然撒了手,一仰脖子倚到了牆上。眼前全是星星。
王東訕訕地整理兩下衣領,呼哧蹲到了地上,仰著臉看我:「光說不練假把勢!腦子裡都想瘋了,還在裝,我都替你難過。那個小妞有什麼呀,她媽是破鞋,她連自己的親媽是誰都不知道,整個一個『私孩子』!你連這樣的破都不敢『上戧』,還算什麼男人?找個棉花垛撞死算了。」眼前的星星仿佛活了,禮花似的到處亂碰,我閉上了眼睛,星星的餘輝在我的眼皮里不停地變幻,楊波的臉蛋骨碌骨碌地在裡面飄。我迎著她走,王東的聲音衝散了她:「你別管了,這事兒有我!」
記得那夜我一宿沒睡,腦子裡一會兒是楊波裊裊地走在鋪滿陽光的馬路上,—會兒是我哥提著一把砍刀追殺洪武,一會兒是我媽無助的眼神和我爸蒼老的背影……王東終於沒去「大鬧小黃樓」,不是他不想去,也不是我阻攔他,是因為那些日子我倆像上緊了發條的玩具狗一樣忙。我在回憶這些往事的時候,雪越下越大,像是有人在天上往下丟紙片似的。福根扯一下我的衣服,嘿嘿地笑:「寬哥,在想什麼呢?是不是嫌活兒不好,跟個三孫子似的抬鐵水?」我打個激靈,回過神來,搖搖頭說:「不是。我在想金龍呢,他到底去了哪裡?」福根疑惑地瞥了我一眼:「寬哥快別鬧了,你會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我知道跟他說這些沒什麼意思,苦笑一聲,邁步出了工廠的大門。
車站旁,一幫年輕人在唧唧喳喳地說話,福根大吼一聲:「還不快來參見寬哥!」
那幫人呼啦一下圍了上來:「寬哥,真幸福啊,我們跟你是同事了!」
我矜持地露了露牙齒:「是啊,我也很幸福。」
坐在車上,福根小聲對我嘀咕:「剛才我看見爛木頭了,跟幾個大青年在操場上踢球。真沒想到他也在這裡上班……我知道你揍過他,那天我看見了,只是不知道你是一哥的弟弟。寬哥你可真猛啊,站起來就放倒,站起來就放倒,最後跟拖死狗似的拖著他走,沒人敢上去攔你。哎,寬哥,咱們跟他成了同事,他不會跟你過不去吧?」我輕蔑地把臉轉向了車窗,話都懶得說,那整個是一個廢物……上個月的一天,家冠眉飛色舞地對我說,二哥,你猜怎麼了?我碰上爛木頭了,截住他,直接「詐厲」了他一傢伙!我問,你是怎麼「詐厲」的?家冠說,我在路上攔住他,對他說,一哥是不會跟你拉倒的,你趕快準備點兒禮物去看看他,一哥要過生日了。這小子還真的去了寶寶飯店,帶著一隻雞,一瓶酒,還有三十塊錢……我打斷他道:「我哥見著他了?」家冠說,爛木頭那是故意的,他選了個一哥不在的時間去的,一哥回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一哥一聽說是他帶來的東西,就不高興了,把雞和酒丟在店裡,三十塊錢讓我給他送回去了,一哥最討厭拿別人的錢。
我哥挨的那一石頭到底是不是爛木頭砸的?我再次陷入了混沌狀態。
雪越下越大了,車窗外的景象全都模糊著。
福根在我的耳邊絮叨,我一句也聽不進去,腦漿像是被人給挖走了。
公交車跨過鐵路的時候,我聽見一陣呱唧呱唧軋泥漿的聲音,腦子裡忽悠忽悠地泛起一陣兒歌:「下街髒,下街髒,洗腳水,下麵湯,擦腳布子包幹糧。」下街的確夠髒的,下雨和化雪的時候街道上根本就沒法走路,全是大攤大攤的泥漿。
聽老輩人講,很早以前的下街是一片汪洋,退潮時,留下的是一大片灘涂,裡面埋著密密麻麻的蛤蜊。那時候的小孩子很幸福,挎一隻籃子,隨便就可以挖滿一籃子蛤蜊,可以自己吃也可以帶到市里去賣。後來就不行了,不許賣,誰賣了誰就是投機倒把,要抄家坐牢的。58年大煉鋼鐵的時候,每家每戶都把鍋砸了,下街很少有自家煮蛤蜊飄出來的味道。要吃蛤蜊大食堂里有,儘管湯是泥顏色的,但總可以不時吃到。後來吃不到了,潮水似乎就在一夜之間不來下街這個地方了,即便是偶爾有小潮湧過來那麼幾次,也跟小河漲水似的,有氣無力地走了,一小片尿布般的海灘根本就挖不著幾個蛤蜊。再後來連小潮都不來了……
我爺爺真的是個好爺爺,他愛自己的家,愛自己的後代,還愛國呢。我依稀聽老人們說,打鬼子的時候,下街發生了一起爆炸案。那年的冬春季節,「太陽膠皮株式會社」被人給炸了,當場炸死十好幾個日本人。老人們說,那是我爺爺乾的,我爺爺因為被日本人把車砸了,就上火了,拿著自己積攢的幾個銀圓去
買了炸藥,丟進日本人住的房子就溜了。鬼子敗了以後,下街開慶祝大會,我爺爺就上台說,他就是炸了鬼子宿舍的那個人,保長當場就獎勵了我爺爺一輛嶄新的黃包車。後來國民黨的兵把幾個為日本人幹過事兒的人押到台上批鬥,開始沒人敢上去打那個叫劉大麻子的漢奸,因為他太兇了。我爺爺說,我打!跳上台子就用一隻氣棒把他砸了個嘴啃泥。大家都替他捏了一把汗,以為張禿子又惹麻煩了,可是我爺爺不怕,他說,我心裡有數,小鬼子完蛋了,他也活不長了,我怕他個鳥?果然,在慶祝大會上,劉大麻子被當場處決。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街上流行貼大字報,我爺爺也被人貼了,說他是個假英雄,其實是漢奸。
我爺爺對我和我哥說,你們去把那張大字報撕了,你爺爺儘管不是英雄,可絕對不是漢奸。
我們倆出門的時候,我爺爺在門後的陰影里蔫坐著,我聽見他嘆了一口氣,唉,近你媽。
我爺爺究竟是不是個英雄?現在我想,他不是,我哥哥倒是有那麼點兒靠譜。
車駛過「大海池子」,前面就是小黃樓了。大海池子是下街的露天游泳池,將近一千平方米,漲潮的時候進海水,落潮時放下大閘蓄水,我從小就喜歡泡在池子裡撒歡。最小的時候身邊游著的是我爺爺,漸漸是爸爸,哥哥,最後是我跟下街的這幫全身充滿力氣的兄弟。大海池子從來不結冰,最冷的天氣也有微波蕩漾,水面上霧蒙蒙一片,成群的海鷗在上面飛。
那天我跟王東迎著海風站在大海池子邊,望著無邊的大海,悵然說:「金龍到底去了哪裡呢?」
王東說:「不是一哥告訴他,等洪武『挺腿兒』了以後他再出現嗎?躲起來了唄。」
我空著胸膛,話說得有氣無力:「不會那麼簡單,事情完結了,他至少應該來見我一面。」
王東抓了一把沙子想要往海里摔,一用力,一隻手套死烏鴉似的飄進了海水。
我哥抓洪武的時候,我不在場,我哥不讓我去,他說,跟人結怨的事情不能兄弟倆都去,道理我不講你也明白。我說,道理是這個道理,可結果是一樣的,你跟人結怨了,我也同樣跟人結怨。我哥說,屁話我就不多說了,你如果還拿我當親哥哥對待,就不要去湊這個熱鬧。我不放心,就讓王東偷偷跟矜我哥他
們,看著他們一路呼嘯著去了武勝街。一個小時以後,王東回來了,黃著臉大呼過癮。王東說,我哥把他帶去的人分成了三幫,家冠帶著他的人埋伏在洪武飯店的四周,金龍的人堵住了進出洪武家的那條胡同,他自己帶著他的幾個老弟兄,直接闖進了洪武的飯店。裡面幾乎看不出來發生了什麼,只是有幾個洪武的人狼狽地出來,散落在門口,三五成群,垂頭喪氣地抽菸。我哥出來了,洪武像一條被老虎震懾著的狗一樣跟在他的後面,一起進了一條漆黑的胡同。不多一會兒,我哥晃著膀子出來,沖飯店門口站著的那幫人一橫指頭:「都聽好了,我跟你們大哥談妥了,你們可以接他回去了。」鋼子走過來跟我哥說了一句什麼,我哥笑了笑,打開一把雨傘,從裡面抽出一枝獵槍,朝他的腳下一摟扳機,地下濺起一串火星,鋼子兔子那樣蹦跳了幾下,退回飯店再也沒有露頭。我哥將獵槍插回雨傘,倒捏著,搖搖晃晃地上了一輛停在不遠處的公交車。洪武的那幫人直到公交車走遠了,才呼啦一下湧進了胡同。
那天晚上,我腰裡掖著麻三兒送給我的「彎彎鐵」,沒有離開家半步,我害怕洪武來我家發瘋。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寶寶餐廳,我哥還像以往那樣,牽著來順的小手在門口悠閒地溜達。
我沒有提昨天的事情,逗了來順一會兒就回家了。
我記得那天的陽光好得一塌糊塗,風也沒有一絲。
整整一個月,我們家平安無事,我都要將這件事情忘記了。那些天,我一直在跟王東商議怎樣才能弄到錢,弄到很多很多的錢。王東說,電鍍廠的倉庫里有不少鐵呀銅呀什麼的,咱們應該去那裡偷點兒換錢。我笑話他說,那是小偷小摸行為,就跟你以前去火車站旁邊的貨廠偷酒一樣,錢弄不多,人格先丟了不少。王東說,要不咱們就去洪武的飯店搶,我打聽過了,洪武的錢全在飯店的保險柜里,他不喜歡存銀行。我說,這不是好漢做的事情,我哥剛去折騰了他,咱們再去,道理上說不過去。王東說,有什麼說不過去的?咱們這叫借東風啊,別人去搶,說不定還鬧出人命來呢。咱們去,那是「順茬兒」。我有些猶豫,該不該借這個東風呢?猶豫了半天,我笑了:「那可就真混蛋了,傳出去讓人笑掉大牙。還有,本來我哥去折騰了他一把,他肯定會伺機報復,咱們再去來這麼一出,正好,他報案咱們進去,弄不好連我哥也牽扯進去了。」王東說,你傻呀?咱們不會把臉蒙起來?我蹬了他一腳:「那還叫借東風?人家不知道來的人是誰,一槍崩了你。」
「怕挨槍就別整天惦記著錢,」王東硬著脖子犟,「還想混黑道呢,連這點兒魄力都沒有,混個。」
「真正的黑社會是天生的,是我們這些小哥永遠也比不上的,」我笑道,「我可沒有混黑道的意思。」
「那麼你說,一哥算不算混黑道的大哥?」
「說什麼哪,」我橫了他一眼,「告訴你,中國根本就沒有什麼黑社會,咱們下街這個破地方更沒有。」
「從咱們這裡開始就有了!」王東的眼睛泛出了血絲,「一哥不是,咱哥們兒是!」
「是個屁,」我推了他的腦袋一把,「老實考慮怎麼弄點兒銀子吧,你這個膘子。」
公交車已經停下了,在一片「寬哥慢走」的招呼聲中,我機械地下了車。站在小黃樓的對面,我抱著一棵樹,茫然地把目光掃向了那扇窗戶,然後又茫然地轉向了頭頂上方落滿雪花的樹枝,眼珠子是反瞪著的。我感覺自己的眼睛像狼,抬起頭,從樹幹往上看,樹幹很細,直插天空,雪片很大,沉甸甸地落下,落在我的頭頂上,我的手硬硬地抱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