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輪迴
2024-06-12 05:00:26
作者: 於寧
驚心動魄!我的手心在出汗,我幾乎都不敢看楊遠了。楊遠斜著眼睛乜了我一眼:「有點兒意思吧?」
我咬了咬牙:「遠哥,終於到了你第二次進監獄的故事了,我怎麼感覺心裡挺難受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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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遠淡然一笑:「難受嗎?那是肯定的了,我太冤枉了。」
我不明白他說的冤枉是指投案自首還是指別的,胡亂嘿嘿了兩聲:「是啊,是夠冤枉的。」
楊遠抬了抬胳膊,我知道他的胳膊又麻了,因為在講這些事兒的時候,他的肩膀一直是聳著的。
「遠哥,這次你判了多少年?」我邊給他揉著肩膀邊問。
「五年,可是我又提前出來了,」楊遠似乎很不在乎這事兒,「出來以後我還是我,沒有什麼改變。」
「太好了,這就證明你的朋友們一直在幫你維持著生意。」我真替他高興。
「沒那麼簡單……」楊遠一笑,「出去以後我成了窮光蛋。」
「怎麼搞的?」我一下子預感到是李俊海霸占了楊遠的生意。
楊遠好象感覺很舒服,愜意地抖了抖肩膀:「兄弟你行,這次我要是活著回去,我就讓你跟在我的身邊。」
我沒有想那麼遠,因為我相信,即便是他逃過一死,他也不會那麼快就重新回到社會上去的。
楊遠閉了一陣眼睛,忽然直起了身子:「剛才你說什麼?」
我說,我問你出去以後為什麼一下子成了窮光蛋?
楊遠又沉默了,眉頭皺得像一座小山。
因為今天是星期天,所以只吃兩頓飯,晚飯在下午三點的時候就吃完了。楊遠還是不大吃東西,看著他結實的胸脯,我懷疑他有什麼特異功能,我比他瘦了許多,可是我仍然感到餓,他怎麼吃那麼點兒東西還這樣壯實呢?想問問又忍下了,我怕他懷疑我想吃他的豬大油,他依舊在吃飯的時候從那個瓶子裡面挖一勺豬大油攪在菜里,從來不給我,在這點兒上他像個土財主,一點兒也沒有大哥的意思。傍晚的時候很悶熱,似乎不像是秋末的季節,悶熱得連好長時間不見的蚊子都出來了。有一隻喝飽了血的蚊子艱難地繞在楊遠的頭頂,好象要落在他鐵青的頭皮上,楊遠聽見了它嗡嗡的聲音,晃了幾下腦袋,它照舊在他的頭頂上轉圈兒,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蠻橫。我跪起來,一把將它拍在手心裡,它喝得太飽了,手心裡的那滴蚊子血呈噴濺狀往四周展開,猶如一棵百年老樹裸露在地面上的根須。
楊遠自言自語似的罵了幾句什麼,歪著腦袋打開了盹,隔壁閻坤的門被打開了,我聽見管理員在喊他提審。
閻坤經過我們的號子的時候,嚷了一聲:「老大,我快要判了,起訴書已經發了。」
楊遠沒睜眼,扯著嗓子喊:「恭喜你啊八爺。」
管理員用鑰匙砸了一下門:「不許說話!」
楊遠還是不睜眼:「不說話的那是啞巴。」
走廊上傳來閻坤的聲音:「我說話怎麼了?你把我一個人丟在小號里,我都要變成啞巴了,練習一下說話就不可以了?」管理員在大聲呵斥他,你想練習回家練習去,這裡是專政機關,既然你進來了就得遵守這裡的規矩……閻坤好象是在特意逗引管理員跟他說話,一直念念叨叨,直到我聽不見了。其實我很理解閻坤的心情,前幾天我一個人在這間號子裡的時候,寂寞得要死,有時候甚至想,窗外哪怕飛進來一隻蒼蠅,我也可以把它抓在手裡玩兒上一陣解解悶啊。我把腦袋轉向窗口,靠近窗口的那幾根樹枝幹巴得像幾根陰毛,一片樹葉也沒有,落日的餘暉在這幾根陰毛和窗台上漂浮。一個「吊死鬼」在窗外隨風晃悠著,我站起來伸出手去夠,只差那麼一點點。我回來拿了一雙筷子,像夾花生米那樣去夾它,還是差那麼一點點,我踩到了被子上……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正專心致志地夠著,門口突然一聲大喝:「找死?」我差點兒暈死在牆角,門上的小窗口赫然貼著管理員那雙鷹一般的眼睛:「出來,提審!」
坐在值班室里,管理員破天荒地給我卷了一根旱菸:「最近楊遠有什麼動向?」
我裝做很誠懇的樣子,仰著臉說:「我正想報告政府呢,他整天給我灌輸那套哥們兒義氣的資產階級思想。」
管理員哼了一聲:「他是怎麼灌輸的?」
我想了想,開口說:「他說他是個黑社會老大,手下不少兄弟全聽他的,不聽他的他就打人……」
「好了好了,這些不需要你說,」管理員把身子往前靠了靠,「他提沒提搶劫押運車的事兒?」
「沒提,」我說的是實話,還早著呢,故事還沒進行到那一步,「他只提了有個叫松井的打死了一個叫黃鬍子的。」
「這我知道,」管理員誘導我,「後來呢?就是他再一次出獄以後的事情呢?」
「他還沒開始說這些事情,」我順著他說,「剛剛講到他第二次進去的事兒呢,後面的還沒開始講。」
「不錯,很有成績,」管理員給我點上滅了的旱菸,「抓緊時間讓他說後面的,你快要判了,爭取快一點立功。」
我的心又一次動搖了,我該不該聽從管理員的指揮呢?也許楊遠真的能跟我透露一些警察不知道的事情,如果我揭發了他,我是否可以得到政府的寬大處理呢?幾天來我與楊遠的分分秒秒風一般掠過我的腦際……我不能幹這樣的事情,為了少判幾年出賣一個拿我當好兄弟的人,不能,堅決不能!這幾天我跟楊遠學了不少做人的道理,他說過的話已經溶進了我的血液當中,我應該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起碼應該不傷害朋友,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做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幾口把旱菸抽完了,抬頭對管理員說:「大叔你放心,只要我還呆在那裡,我就有辦法讓他說。」
「還有什麼困難嗎?有困難就告訴我,我儘量滿足你的要求。」
「別的困難倒是沒有,我就是想讓我媽來看看我,哪怕給我送幾件過冬的衣服。」
「這個嘛……」管理員很為難,「按規定看守所是不允許接見的,你們家的電話又沒人接……」
「派個人去一趟不行嗎?」我著急了,「我也想知道我媽的身體怎麼樣了,也好減輕思想負擔啊。」
管理員沉吟了半晌,站起來說:「你回去等著吧,我儘量給你安排,記著,別隨便跟閻坤搭話。」
我知道閻坤極有可能也是他們安插在那裡的釘子,我是不會跟他隨便說話的,我點了點頭:「我記住了。」
出門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閻坤蹲在側面的一個牆根下抽菸,滿面愁容,煙霧幾乎包住了他。
南走廊開始放茅了,人聲嘈雜,一陣夾雜在吵鬧聲里的腳鐐聲格外刺耳,我不禁倒頭看去,一個缺了一條胳膊的中年人提著拴腳鐐的繩子一拖一拖地橫著往這邊走。李俊海?這個人一定就是李俊海了!我跟在管理員後面磨磨蹭蹭地往前走,目光一直在盯著這位傳說中的雜碎看。他的身體要比楊遠強壯很多,個頭也比楊遠高了將近一個腦袋,可是形象要比楊遠差了許多,他看上去很醜,臉幾乎是平的,脖子跟臉一樣寬,眼睛像是被刀子割開的兩條縫,從那裡面射出陰鬱的光芒。他的嘴巴一直在冷笑,這樣的感覺令人異常不爽,因為我從裡面看不出一點兒楊遠那樣的自信與陽剛,看出來的全是仇恨與恐懼,甚至還有一絲茫然。他似乎也看見我在盯著他看,兩條細縫似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了,目光像兩支箭般射向我:「夥計,你是不是跟楊遠住了一個號兒里?」我不敢回答,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心竟然沒命地跳了起來。李俊海等了我一會兒,見我只管倒頭看他不說話,突然笑了:「回去告訴楊遠,我想他。」
「李俊海,誰讓你亂晃蕩的?」管理員跑了過去,一把推了他一個趔趄。
「我跟他們一樣嗎?」李俊海舉了舉「捧子」,「一個快要死的人不應該享受享受短暫的自由嗎?」
「我告訴你,你從『一看』學來的那套本事在我這裡不管用!滾回去。」
「你得講道理啊大哥,偉大領袖都說要治病救人,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呢,你是怎麼貫徹偉大領袖指示的?」
「來人!」管理員徹底讓他逗引火了,大聲招呼站在旁邊的武警,「把他押回去!」
「哈哈哈哈,真他媽有意思!這就叫虎落平陽被犬欺呀,」他晃開前來拉他的武警,邁著騎馬的步子嘩啦嘩啦地往回走,走著走著竟然唱上了,應該承認,他唱得真不錯,韻味十足,「我本是窩龍崗散淡的人,評陰陽如反掌博古通今……」
回到號子,楊遠在用報紙疊紙牌,我坐到了他的對面:「遠哥,剛才我看見李俊海了。」
楊遠掃了我一眼:「你認識他?」
我笑了:「你整天跟我描述他的長相,我再不認識他那我就真成彪子了。」
楊遠把紙牌劃拉到一邊,目光變得很嚴肅:「他現在是個什麼模樣?」
我說:「大嘴巴,小眼睛,臉是平的,個子比你高,一條胳膊只剩了上邊的那一塊,對不對?」
「我不是問你這個,我是問他是什麼表情?身上也是手銬腳鐐齊備嗎?」
「表情很不好說,咱們現在的表情都差不多,他好象比咱們多了一點兒憂慮……跟你的裝備一樣。」
「那就對了,」楊遠頹然往後一倚,「命運都是老天爺註定了的,他一定會死,我有這個預感。」
「他該死,這個人太壞了,他不死誰死?」後面的「難道你死」我沒敢說出來,猛地打住了。
楊遠猛吸了一口氣,我以為他要狠狠地嘆息一聲,可是他把這口氣在胸膛里憋了很長時候,慢慢吐了出來:「兄弟,李俊海也不是天生的壞人,在我第二次出來的時候,他曾經幫助過我,這次是真心的,我確定,直到死我也得感謝他,可是他真的在後來很壞,壞得都讓我懷疑他是不是屬於人類……我說的這個後來不是指我第二次出去的那個後來,在這之前他就已經很壞了……他一直在『掂對』我,而我竟然傻到沒有防備,我曾經無數次的分析過,我這位把兄弟到底是不是在害我,我身邊的兄弟也時刻在提醒我,可是我……奶奶的,想起來我這心裡就發毛!第二次回來是因為他,第三次回來也是因為他……也不全是,趕一塊兒去了,很複雜,很複雜,我繼續跟你講吧。」
「這次別講外面那些事情了,我聽得很糊塗,講你怎麼打的勞改好不好?這個我喜歡聽。」
「是啊,應該講勞改的事情了……」楊遠突然瘋狂地笑了起來,「我這種人很適合勞改,真的。」
「聽這意思,你這次的勞改打得很順利?」
「順利倒是談不上,順心那倒是真的,好玩兒極了,在外面跟孫朝陽、李俊海他們斗,在裡面跟小廣斗上了。」
「小廣一直誤會你嗎?」
「他誤會個屁,他是故意製造混亂,他想弄亂了我的腦子……這個混蛋,跟李俊海也差不多。」
「不會吧?」我吃了一驚,「我聽你前面說的,他好象不是個很壞的人啊。」
楊遠輕蔑地翻了一個眼皮:「應該承認他不是個壞人,可是他太記仇了,簡直不是漢子。」
你還不允許人家記仇嘛,你把人家砍了這應該是真的吧,這事兒誰也記仇,我笑道:「你先講,我不作評論。」
楊遠摸了我的臉一把:「你小子挺大膽啊,現在敢跟我平起平坐了,呵呵,聽著啊,我開始了。」
「放茅!」楊遠剛取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準備開始講,門就被打開了,一個姓曹的管理員站在門口招呼道。
「兄弟,你還得辛苦一下,扶著我,我走不動。」楊遠用手撐著膝蓋站了起來。
「你可真會裝,」曹所撇了撇嘴巴,「得,先裝著吧,有你裝不出來的時候。」
「說我裝我就裝吧,」楊遠哼哼唧唧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兄弟,咱們走,憋死我了。」
我架著他進了廁所,曹所站在走廊頭上喊了一聲:「快點兒啊!」閻坤突然從廁所里冒出頭來嘟囔了一句:「快你媽個×快?我還沒跟我哥哥見個面呢。」說著沖倚在門框上的楊遠呲了呲牙,「遠哥,想死我了,我特意在這裡等你呢。」楊遠把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拿了下來,沖我一歪頭:「你回號子把馬桶拿來刷刷。」我知道他想單獨跟閻坤說幾句話,轉身就走,曹所問我回來幹什麼,我說回來拿馬桶,曹所罵了一聲,坐到走廊頭上的椅子上不管我了。我在號子裡磨蹭了一陣,聽見曹所又在催促,連忙搬著馬桶奔了廁所。剛接近廁所,人還沒走進去,我就聽見了楊遠的低吼聲:「你他媽的跟我玩這些指東打西的把戲?你以為我看不出來是不是?」閻坤沒有一絲聲音,這一定是楊遠在訓斥閻坤。我不自覺地就把腦袋伸了進去,赫然發現楊遠用手銬勒在閻坤的脖子上,閻坤的兩隻手扎煞在下面,他好象不敢去拉楊遠的手,臉上全是血跡,兩條腿不停地蹬面前的水池子,感覺像是在上吊又後悔,可是已經晚了的樣子。
楊遠一倒頭看見我愣在門口,微微一笑,鬆開了手:「閻八爺又皮緊了,我在給他松松呢。」
閻坤終於喘了一口氣,咕咚倒出了門口,兩條腿還在廁所裡面撲騰。
走廊頭上傳來曹所的聲音:「怎麼了,怎麼了?你們是不是在打架?」
楊遠走了出去,沖曹所的方向嚷了一嗓子:「沒事兒,閻八爺讓尿憋昏過去了,你看,他一腦袋撞在水池子上,哈哈,誰敢打架?不要命了他?」轉回頭,冷眼看著四爪朝天躺在地上的閻坤,「記住,在哪裡我也不允許你裝逼。」
曹所提著電棍跑來想去抽楊遠,楊遠笑了笑:「別動手啊,你還不知道他是為什麼躺在這裡的呢。」
曹所踢了滿臉是血的閻坤一腳:「是不是楊遠打你了?」
閻坤在嘴巴里像含著一根滾燙的:「不……不是,我碰在門框上了,他,他沒……沒打我。」
楊遠橫著身子走了幾步,又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走吧,閻八爺老了,撒泡尿也能磕倒。」
回號子剛坐下,隔壁就響起了閻坤壓抑的抽泣,楊遠皺著眉頭罵了一聲:「就這德行還八爺?操他媽的。」
我想問問剛才楊遠是怎麼收拾閻坤的,張了一半嘴又憋回去了,這時候多嘴不好。
楊遠抓起盛滿涼開水的茶缸子喝了一氣,摸摸嘴巴笑了笑:「很痛快,呵呵,咱們接著來?」
我點了點頭:「開始。」
楊遠再次開始回憶往事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整個看守所又恢復了死一般的沉寂。
我跟著白所在一個大號門口站住了,白所回頭囑咐我道:「少跟他們攙和,尤其是應該收斂一下你的脾氣,現在不是嚴打的時候了,監規紀律很嚴格的,你要是違反了,我照樣收拾你。」我笑了笑:「白所放心,別人不欺負我我是永遠不會欺負別人的……哎,段所還在這裡上班嗎?」白所說:「是啊,明年他就退休了,你這小子啊,要是讓他知道你又回來了,他該多傷心啊……好了,進去吧。」白所打開了厚重的鐵門,把我往前一推:「大家給這位新來的讓個地方,以後他就是你們這個監號里的人了,」指著一個白胖的中年漢子說,「王千里,掌握著點兒啊,不許欺負新收人員。」那個叫王千里的人站起來跟我握了一下手,沖白所做了個鬼臉:「哪能呢?我這個號子都是老實人。」
白所一走,王千里的臉立馬搭拉下來,退回他躺的地方坐下,用一根手指沖我勾了勾:「過來。」
這套把戲我很煩,我不想聽他的,就那麼站在門口盯著他看。
王千里似乎是第一次遇到我這樣的人,嘴裡咦咦連聲:「碰著個吃生米的了,喊你過來你沒聽見嗎?」
旁邊有幾個沒睡覺的一齊坐了起來:「彪子,喊你呢,你他媽是個啞巴?趕緊給大哥下跪。」
操,有這麼白胖的大哥嘛,我站著沒動:「我從來不給別人下跪,有什麼事兒就說。」
王千里又咦了一聲:「你很亡命是吧?那好,我過去,」說著就脫掉了自己的上衣,露出白白胖胖的一個大肚子,肚子上歪歪扭扭地文了一隻比公雞還難看的老鷹,他好象覺得自己的文身很威猛,一下一下地鼓著肚子,「哥們兒,知道老子是誰嗎?」我邊往門邊靠邊說:「你是誰?我好象不認識你,別打架呀,有什麼話你說就是了。」坐著的那幾個人全都站了起來,在我的旁邊圍成了一個扇形。不好,這個眼前虧說不定要吃,我靈機一動,沖正往前逼近的王千里笑了笑:「爺們兒,先別著急,讓我也涼快涼快。」王千里不知道我的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冷不丁站住了,我一把脫掉了衣服:「呵呵,我這個文身比你那個好看吧?」旁邊一個黑大個猛地拉了王千里一把,瞪著我問:「朋友,你是哪裡的?」我知道自己這一下子起了作用,沒準兒他聽說過我,我微微一笑:「住的不遠,就在附近。」
「你是蝴蝶?」黑大個不相信似的倒退了一步。
「我叫楊遠。」我故意把聲音放低沉了一些,這樣很有效果,我以前曾經用這種聲音嚇跑過一群人。
「真的?」黑大個往前走了兩步,「你認識金高嗎?你以前是不是跟金高同案?你們倆現在還在一起做生意?」
「是的,我跟他關係不錯。」從他的目光里我看出來了,這是金高多年沒見的朋友。
「還真的是你……」黑大個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買賣不是做得挺好嗎,怎麼進來了?」
我撒開他的手,沖互相打量的這幫人掃了一眼:「先慢說話,讓兄弟們都坐下,這種架勢不好看。」
黑大個回頭對王千里說:「王哥,蝴蝶是港上一流的大哥,你看?」
王千里看看黑大個再看看我,好象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聽說過聽說過,緣分啊這是……」
黑大個張開雙臂把大家擋回了各自的床位,拉我坐在他的旁邊,沖王千里笑道:「蝴蝶有個七八年沒見過這種陣勢了,呵呵,王哥,讓蝴蝶靠著我睡吧?」王千里似乎是想紮起他號老大的架勢來,瞟了旁邊的人一眼:「大家說呢?」我發現旁邊全是十七八歲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他們好象有的聽說過我,有的什麼也不知道,一齊跟著嚷嚷,社會上的大哥當然不能慢待了,我們聽王哥的。這讓我很不舒服,就這種大白胖子還裝老大呀,一拳就把他砸回原形去了,可當時那種情況我不想跟他彆扭,再說,一個破監號里的老大有什麼可爭的?拉倒吧,我已經不是幾年前那個毛頭小子了,我還有正事兒要辦呢……沒等王千里發話,我直接坐到了靠近馬桶的位置:「王哥,無所謂,我睡這裡也行。」
王千里這下子慌了,一步搶過來拉起了我:「蝴蝶你這是幹什麼?睡到前面來,排在我後面。」
因為黑大個的床位在中間,我想跟他先聊聊,所以我笑了笑:「我還是靠著那夥計吧。」
王千里尷尬地摸了一把臉:「也好,先這麼睡著,不習慣的話明天再換。」
那幾個好象聽說過我的小孩一齊爬了過來:「大哥,你真的是蝴蝶嗎?好傢夥,你果然猛。」
我不喜歡別人當著我的面奉承我,沖他們抱了抱拳:「弟兄們都睡吧,明天咱們再聊,我也困了。」
那幫小孩不想散去,唧唧喳喳地問這問那,王千里火了:「睡覺睡覺,媽的。」這話我聽出了嫉妒。
等大家都躺下了,我圍著黑大個的毯子問他跟金高是什麼關係?黑大個說,他叫張洪武,是金高在食品廠時候的同事,83年以前他們倆都在廠宿舍住著,晚上想喝酒沒有酒肴,就經常騎著自行車跑到郊區去偷雞回來燉著下酒。83年金高因為和我一起把小廣砍了,進了監獄,他就沒知心的朋友玩兒了,自己在社會上瞎晃蕩。後來認識了關凱,跟著關凱混了一陣,後來關凱也進來了,他又沒地方玩兒了。86年的時候開始在火車上「滾大個兒」,年底判了兩年,剛出去沒有幾天又開始「跑車」,昨天剛進來的。我問他,從83年以後你就再也沒見著金高嗎?張洪武說,去年在路上碰見過金高,金高發達了,拿著大哥大,小頭梳得倍兒亮,他就沒有信心跟著金高玩兒了,寒暄了幾句就各自散去。
「唉,我當時正需要人手,你跟金高一說,去我那裡多好?」我送了個乾巴人情。
「金高提過這事兒,我哪好意思的?」張洪武嘆了一口氣,「沒有當年的那種感情了。」
「也是,這事兒我理解,」我安慰他道,「其實幹什麼都不容易,你看我這不是又進來了嗎?」
「金高呢?」張洪武換了一個話題。
「說來話長啊……」我不願意提這事兒了,「以後你就知道了,咱們說點兒別的吧。」
沉默了一陣,張洪武偷眼乜了王千里一眼:「看見那個傻逼了嗎?很扯淡啊……你知道不知道,昨天上午我來的時候被他好一頓『乍厲』,這要是在外面我能不能三拳打死他?這個人太壞了。」我笑了笑:「這種人到處都有,別跟他計較,咱們也不是一輩子都在一起,互相讓一讓就過去了。」張洪武的眼睛開始充血:「我不知道咱們倆誰大,以後我就叫你蝴蝶算了……你不知道,他『乍厲』人就罷了,誰也不是沒進來過,剛進來大家都不認識,『乍厲』一把就乍厲一把,可是沒他這麼辦的吧?『滾』大家的飯吃,還他媽嚷嚷著他的肚子大!誰的肚子小?在這個地方誰都吃不飽,憑什麼得讓他混得肚兒圓?」這話我開始有些生氣了,我最討厭的就是欺負別人,尤其在這種場合搶別人的「救命飯」,我皺著眉頭問他:「你看見他『滾』飯了嗎?」張洪武忿忿地咬了咬牙:「我騙你幹什麼?不信你明天親自看,估計你的飯他是不敢『滾』的,別人的他照樣『滾』,沒看見他胖成什麼樣了嗎?在這個地方有幾個胖子?」我堅定了想把他砸下去的決心,砸他簡直太簡單了,只要我出手,這個號子裡的大部分人是不會,也不敢管的,所長要是管,我就讓大家列一列他的「罪行」!就這麼辦了,明天就收拾他!我微笑著倚到了牆上:「洪武,這事兒你不要管了,我來收拾他,你只負責把他的嫡系控制住就可以了。」「用你幹什麼?」張洪武哼了一聲,「我來,你偏向我,別人敢反動,你咋呼一聲就可以了,我能看出來你的威力,只要你一咋呼誰也沒有膽量跟你對著來。」我想了想,笑了:「你果然是金高的好朋友,你們倆一個德行,好,就這麼定了。」
「上次你是在哪裡打的勞改?」張洪武的話很多,這一點跟金高不一樣。
「在當地,三車間,干保養床子的活兒,你呢?」
「我在濰北。」
「這是哪一年的事情?」
「85年年底到87年10月份。」
「哦,呵,我還以為是嚴打以前呢,嚴打以前我有幾個朋友也在濰北勞改,你去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了。」
「你的朋友肯定都是猛將,說不定我還認識……不,我還聽說過他們呢。」
這也有可能,我問:「你聽說過濟南的濤哥嗎,他當時在你們那裡挖過黃河大壩。」
張洪武猛地轉過了頭:「濤哥?我不但聽說過他,我還親眼見過他呢,是不是三十來歲?長得挺凶的?」
我點了點頭:「是啊,你在哪裡見過他?」
張洪武張口就來:「我們組有個濟南夥計叫徐金剛,我是跟他一天出獄的,濤哥帶著三十幾個兄弟去接的他。」
徐金剛?我操,那不是五子嘛,我忍不住笑了:「哈哈,你跟徐金剛在一個組?」
張洪武嘬了一下牙花子:「對,外號叫五子,人不錯,就是有些油嘴滑舌的。」
接下來張洪武對我講了一段五子的笑話。有一次他們組去收割麥子,歇息的時候五子坐到一個抽水機上,抽水機開著,直撲騰,五子的就被撲騰硬了。也巧了,警戒線外面走過來幾個扛著鐮刀鋤頭的女人,五子徹底熬不住了,朝她們喊,大姐、大娘、大嬸子們,賣啦,便宜,打發不高興你們,一分錢不要啦!一個大姐不高興了,跑到隊長休息的地方報告了隊長,隊長趕來的時候,五子已經差不多了,嗷嗷叫,隊長提著鐮刀就過去了,非要把五子劁了不可。五子躺在麥茬上,一根沖天放炮,把大家幾乎笑死……聽完故事我沒有笑,我感覺這個故事一點兒也不好笑,這有什麼?正常的生理反應,無非是五子在這方面大咧咧了一點罷了。
我試著想去考慮一下今晚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可是我的腦子根本進不去,一考慮,腦子就有一種想要爆炸的感覺,索性不去想它了!我知道想也沒有用,我只相信我沒有殺人,也沒有證據證明我還辦了其他犯罪的事情……張洪武似乎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一個勁地跟我說話。我問他,聽沒聽說過孫朝陽和鳳三在濰北勞改的故事?張洪武想了想,搖搖頭說,聽是聽說過有幾個挺猛的老鄉在那兒勞改過,還聽說他們都跟濤哥關係不錯,還真沒聽說他們辦過什麼有趣和威猛的事情。我就讓他隨便說,張洪武就開始講他自己在濰北的一些趣事,講著講著我就睡著了,睡得很沉。
半夜,我被一陣尖利的磨牙聲吵醒了,循聲望去,王千里把一條腿搭在一個夥計的腰上,雙手在空中沒有目的地抓搔著,臉上大汗淋漓,牙齒咬得咯咯響。我的心裡忽然升起一絲憐憫,這個人做噩夢了……他夢見了什麼呢?他是不是也跟我剛才一樣,夢見了自己的親人?我清楚地記得,剛才我回了家,我爹和我弟弟坐在燈下下象棋,旁邊的凳子上坐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比較模糊,一會兒是芳子,一會兒是劉梅,穿的衣服是一樣的,可是臉在不斷地切換,共同的一點是她們都在沖我笑,好象覺得我半夜回家她們很高興……我爹不抬頭看我,他就那麼低著頭跟我說話,他說,你總是這樣可不好啊,大家都在等著你吃飯,全家人都為了你一個人餓著肚子。我弟弟說,我哥哥現在是王子了,他說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當了王子連這點兒權利都沒有?我弟弟突然變小了,他的身體還是像現在這樣,可是他的臉竟然變回了童年的時候,他大張著嘴巴在唱歌,紅星閃閃放光彩,紅星燦燦暖胸懷,紅星是咱工農的心,黨的光輝傳萬代……我爹趁他唱歌的時候,偷了一個棋子,掖到屁股底下,我弟弟沒有發現,最後輸了。我站在他們的旁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來的,我明明是被關在了看守所,怎麼這麼簡單就回家來了呢?
孤單地坐了一會兒,我突然想把這個夢繼續做下去,我想看清楚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躺下,閉眼……我徹底失眠了,王千里的磨牙聲變成了大炮的轟鳴聲。
我站在硝煙滾滾的戰場上,拿著一把林武曾經用過的衝鋒鎗,把手往前一推:弟兄們,給我沖!
對面站著黃鬍子,他缺了一半腦袋,以至於讓我想起了《西遊記》里的某個妖怪……
我不是已經失眠了嗎?為什麼又開始做夢了?黃鬍子怎麼又活了?他不是死了嗎?不好,孫朝陽也來了,他的腦袋也缺了一半,他用手從敞開的腦殼裡面往外挖一些白色的東西,挖一下向我甩一下,不一會兒我的身上就粘滿了那些東西……我突然明白這是一些腦漿,快醒來,快醒來!我不想讓這個夢繼續做下去了!我想抬起手來捏自己的大腿一把,可是我的手被人綁住了……睜開眼,快睜開眼!我的眼睛也被人用針線縫上了……一個聲音在喊我,蝴蝶,你怎麼了?醒醒,醒醒!我幾乎透過眼皮看見了喊我的這個人是張洪武,他跪在我的身邊推我,我想告訴他,你別推,你應該掐我的大腿,讓我感覺到疼,這樣我才能醒過來。果然,他掐了我的大腿:「好傢夥,嚇死我了,你喊什麼?」
「對不起,把你吵醒了。」我捧著巨石般沉重的腦袋坐了起來。
「沒什麼,大家都醒了,你看,大家都在笑呢。」
「別笑了……」我歉意地沖大家抱了抱拳,「對不起大伙兒了,真不好意思。」
「蝴蝶大哥,沒什麼,馬上就要放茅啦。」幾個小孩齊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