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誰不想當英雄
2024-06-12 04:59:27
作者: 於寧
我孤獨得要死,我知道我爹和我弟弟都在我的身邊,可是我的心依然在懸著,它猶如一隻飄在半空的氣球,沒有線拴著它,它就那麼隨風飄搖著。胸口悶得厲害,我想喊叫,可是我不敢喊,我不敢給我爹增加一絲憂慮了。我憋著,渾身都麻了,我感覺自己整個人在一點兒點地膨脹,就像小時候我看見一個殺豬的人在豬的後腿上割了一條口子,用力地往裡吹氣一樣,我也在慢慢變成一隻人形的氣體。我的腦子仿佛離開了自己的肉身,看著這個人形的氣體往天空裡面鑽,旁邊的烏雲猶如滾滾的濃煙,一瞬間就讓我看不見了……我發現,沒有比想喊又喊不出來更可怕的事情了。
在監獄的時候,我有過想喊喊不出來的經歷。記得那是在我剛剛下隊沒有多長時間的時候,我們組有個叫周費勁的結巴在胡亂罵人,我正睡覺被他吵醒了,一怒之下罵了他一聲,他發火了,抓起一根拖把就向我撲過來。我沒有防備,被他一拖把捅在肋骨上,疼得我一骨碌就從上鋪扎了下來,像狗一樣匍匐在地上,那個狼狽啊。他還在打我,我忍著劇烈的疼痛,把他撲倒了,那五在旁邊給我遞了一個馬扎,我掄起來,沒頭沒臉地砸他的腦袋,等隊長趕來把我拷起來的時候,他已經昏死過去了。我被押去了嚴管隊。那是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我困極了,想睡覺,被同犯「戳」了。等我從值班室里被拖回監號的時候,我說不出話來了,我以為我的氣管被他們給捏碎了……想喊,可是除了發出蛇一樣的嘶嘶聲,我沒有聽見一聲我應該聽見的聲音。我對這種嘶嘶聲的印象特別深,現在想起來都感到恐懼。
此刻我知道,我可以發出啊啊的聲音,可是我不能喊,因為我不想讓我爹和我弟弟感到恐懼。
我爹的手很溫暖,他蹲在我的床下邊,緊緊地攥著我的手,燙,這種感覺很異樣。
我沒有睜開眼,我害怕與我爹那隻昏花的眼睛遭遇,我感受著我爹的滾燙,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是在夢裡還是真的發生了,我看見我爹像摟一隻小貓那樣緊緊地摟著我弟弟,老淚縱橫。
那天我一覺睡到了天黑,醒來的時候精神極了。
我爹在廚房裡忙碌著炒菜,我弟弟站在我爹的身後,邊啃著一根黃瓜邊哼哼唧唧地唱歌:「學習雷鋒好榜樣,忠於革命忠於黨……」
我站在門口看了一陣,走過去拍拍我爹的胳膊:「老爺子別忙活了,我請你出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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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轉回頭呸了一聲:「顯擺你有錢?有錢給我攢著,我還等著你養老呢。」
我給他解下圍裙,嘿嘿笑道:「沒問題,不是跟你吹,你兒子現在的錢就可以養活你三百年,走吧。」
「那你也不要亂花,」我爹停了手,把我往旁邊一扒拉,對我弟弟說,「今天咱們吃你哥哥的?」
「我不喜歡吃別人做的飯,」我弟弟說,「外邊的還不如爸爸做的好吃呢,我不去。」
「傻了不是?」我爹摸了摸我弟弟的腦袋,斜我一眼,「難得你哥哥回家一次,就算你可憐他。」
「哈哈,這話說的……」我的心裡暖陽陽的,出門把我爹已經炒好的幾個菜用一張紙蓋上,回屋穿衣服。
穿好衣服出門的時候,我聽見我爹小聲對我弟弟說:「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兒?陪陪你哥哥。」
我的心一熱,一時對自己在這個家庭里的位置很茫然……
我知道我爹不喜歡吃那些所謂的高檔菜,以前我請他出去吃飯的時候,他總是抱怨花錢多還吃不飽,所以我乾脆帶著他和弟弟去了胡四飯店。胡四正坐在前台跟一個服務員聊天,見我來了,大聲喊:「老天爺呀,俺的親爺爺來啦!」
我當胸推了他一把:「少套幾乎,我哪有你這麼丑的孫子?」
胡四剛想跟我掂對幾句,一眼看見了我爹,拽開我就奔了出去:「哎呀,大爺你怎麼也來了?」
我回頭笑道:「你不是剛才還喊我親爺爺嗎?那麼你應該叫他老爺爺。」
我爹把我弟弟往跟前一拉,指著胡四說:「叫哥。」
胡四哈哈笑了起來:「好嘛,亂了輩分啦!二子,別著急吃飯,先殺兩盤怎麼樣?」
「昨天你耍賴,我爸爸都看見了,你偷棋子兒……」我弟弟當真了,逼著胡四去找象棋。
「二子,先吃飯,」我拉回了弟弟,「咱們四哥的臭棋我就贏他了,還用你親自出馬?」
「老爺子,咱們吃點兒什麼?」胡四撇開我弟弟,拉著我爹說,「楊遠這小子不孝順,疼花錢,看我的。」
我爹不跟他走,憨笑著說:「隨便隨便。」
我把我爹推到展示台那邊,說聲「挑喜歡的點」,轉身拉胡四站到了門口:「林武怎麼樣了?」
胡四使勁撇了撇嘴巴:「操他娘的,那整個是一個彪子……跑了,管他呢,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我皺了皺眉頭:「警察沒來你這裡?」
胡四大大咧咧地說:「來了,讓我給『呲』出去了,關我事兒?」
「四哥,這樣不好,」我說,「林武還不是為了我才那樣的?你不能不管他。」
「管了,不管他早被人家抓了,」胡四瞪著我說,「我全給他打點好了,要不就他那腦子早他媽完蛋了。」
「這麼說警察不會找他了?」
「你以為公安局是我家開的呀,」胡四乜我一眼道,「找,不過他躲避一陣也好,我都安排好了。」
我放心了,捅他肚子一下,笑道:「你行,到處都是哥們兒。」
胡四笑得很放肆:「哈哈哈哈,困難嚇不倒英雄漢,這才到哪兒?你那邊怎麼樣?需要我幫忙嗎?」
大的困難都過去了,暫時還真不需要他,我隨口說:「會說話不會?我比你差很多嗎?呵。」
胡四回頭招呼了一聲「給老爺子找個好房間」,轉頭說:「找著閻八了沒有?」
這事兒我還真不想讓他攙和,笑笑說:「你別管了,你不是管這種小事兒的材料。」
「那我就不管了,」胡四將手裡的菸頭嗖地彈向一個燈籠,「孫朝陽那邊呢?沒找你?」
「找過了,跟我扯淡,他懷疑我『黑』他呢,閒著沒事幹了我……什麼玩意兒。」
「我理解他,人到了總是吃虧的地步,難免就疑心大,」胡四感慨地嘟囔道,「牆倒眾人推啊。」
「哈哈,是這麼個道理,」我拿起他的手拍了兩下,「是你先推的,屬於中堅力量。」
胡四抽回手,語焉不詳地念叨了一句:「人心所向,豈是自身能夠左右的?他倒了,大家都好。」
我贊同道:「是啊,就像一個失去了勞動能力的人,該退休不退休會讓很多人不舒服的。」
胡四哼了一聲:「那是,老而不死便是賊啊,所以大家都想讓他退休,有的明槍,有的暗箭。」
胡四這小子太精明了,暗箭這個詞分明是在說我嘛,我覺察到他知道的不少。
胡四瞥我一眼,抬起頭,望著朦朧的夜色嘆道:「孫朝陽是只半死的老虎,誰惹了他,他也會冷不丁吼兩聲的。」
我覺得他這話裡有話,好象極力想把我往裡牽的意思……本來我就在這裡面攙和啊,可我真的不想告訴他我在孫朝陽的身上都幹了些什麼,因為那將牽扯到很多事情,這樣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備不住哪個人的話頭一歪,就出問題了。胡四接觸的人很雜,又喜歡喝酒,話頭一歪的機率更大,所以我堅決不能告訴他,哪怕為此得罪了他。
「不說這些沒意思的了,」我扳著他的肩膀往裡推,「回去喝酒,千萬別讓我爹知道我受傷的事兒。」
「哪能呢?」胡四苦笑一聲,「讓他知道了,天不就塌下來了?他會天天去市場看著你的。」
「你家老爺子還好嗎?」我轉個話題說。
「老妖精一個,活得比我還瀟灑呢,天天泡堂子遛鳥兒,什麼心事也沒有。」
「那就好,」我邊推著他往裡走邊說,「你家兄弟們多啊,誰都可以照顧他。」
「就是,他在我大哥家住著呢,不理我,嫌我給他丟臉,喝多了就罵我勞改犯。」
進了房間,我爹正在給我弟弟講故事,好象是在講東郭先生與狼的故事,我爹說,大灰狼最不講道理了,人家東郭先生把他救了,他還想吃了人家。胡四倚在門上,拍著巴掌笑道:「二子,那是說你哥哥呢,我救他,他吃我。」
我弟弟不知道胡四說的是什麼意思,一臉天真:「我哥哥有錢,不是吃你,他會給你結帳的。」
我明白胡四是什麼意思,心裡驀地就想起在監獄裡他冒著蹲小號的風險幫我寫申訴的事情,心中不覺一懍。
胡四似乎是看出了我在想什麼,勾著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了桌子邊:「二子,跟你開玩笑呢,你哥哥是個好人。」
我突然覺得有些對不起胡四,尷尬地拉他坐下了:「四哥,二子腦子不夠使的,別跟他開玩笑了。」
我爹不喝酒,胡四也不勸他,給我倒了一杯酒,小聲說:「適當喝點兒沒什麼,我有數。」
睡足了覺,我的精神很好,感覺肝那裡也不怎麼麻了,我就跟胡四對飲起來。
我爹不停地給我弟弟夾菜,看著我弟弟在狼吞虎咽,我爹愜意地笑,那種眼神甚至讓我感到震撼。
我跟胡四胡亂聊著,有時候難免發些牢騷,每當說到對現實的不滿,我爹就生氣了,他老是這麼一句話:沒有黨你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別不知足了。胡四就像雞啄米那樣的點頭,對對,大爺說得太對了,沒有黨就沒有新中國,是黨率領工農子弟兵推翻了暗無天日的舊中國,我們勞苦大眾才過上了今天的幸福生活……
這頓飯一直吃到了晚上十點多,我想走,沒等開口,胡四就沖我使了個眼色。
我知道胡四有話要對我說,就出門打了個車,讓我爹和我弟弟先走了。
回來坐下,胡四笑眯眯地盯著我說:「真幸福啊你,事業家庭雙豐收啊。」
這小子又想說什麼?除了我爹還硬硬朗朗的,我弟弟還精神著,我哪裡還豐收了?我沖他胡亂一笑。
「小子,失身了吧?」胡四曖昧地瞥了我一眼。
「哈,你是這麼個意思啊,」我恍然大悟,「你才失身了呢,哥們兒還是童男子。」
「不說實話,」胡四咕咚咽了一口酒,「人家芳子在我這裡呆了一天,什麼都告訴我啦!」
「她到你這裡來了?」我後悔不迭,怎麼把她給忘了呢?
我爹走了,胡四就喝得很快,所以醉得也很快,說話有些語無倫次:「裝,你他媽就知道跟我裝,把一個黃花大閨女給收拾了還在這裡跟我裝處男……我就納了悶了,你說我哪一點兒對不住你了?遠的不說,就說你從勞改隊裡出來,我胡四第一個給你接風,你缺錢,我他媽二話不說,給!還不帶說個還的……砸黃鬍子,你倒是一下子豎起杆子來了,我呢?我得到了點兒什麼?別跟我吹鬍子瞪眼的,哥哥我心裡亮堂著呢。你砸了黃鬍子,一拍屁股走人了,後面那些擦屁股的事情還不都是我來替你辦的?你以為人家黃鬍子白讓你砸?黑的他不敢,可是你知道他找了多少次白道上的人?全是我替你壓下的,辦這些事情不花錢?我胡四曾經對你提過嗎?沒有!我他媽默默無聞的在背後支持你……到頭來我得到了什麼?得到了你跟我玩腦子……你他媽真好意思的你,竟然,竟然連操個×的事兒都藏著……」
「去你媽的!」我被他這一頓胡言亂語搞得無地自容,「我是你說的那種人嗎?」
「好,不賴,」胡四把酒杯沖我一晃,「罵我,好,罵的好……」
「我罵你了嗎?」我有些糊塗了,「沒有吧?我只記得剛才你一直在罵我。」
「你不該罵嗎?」胡四把那杯酒倒進嘴裡,大口地往外噴著氣,「我他媽還要罵你,怎麼了,連我都想砸?」
我猛地攥緊了拳頭,長這麼大我還沒被人當面罵過呢:「你再罵我一句試試?」
胡四停止了噴氣,不相信似的看著我:「蝴蝶,這真的是你嗎?」
我承認,那一刻我真的有些失去了理智:「是我,你跟我講道理可以,但是不許罵我。」
胡四把兩隻手拿到眼前,一下一下地往外推著:「好,好好,我不罵了,對不起。」
冷場了,屋裡沒有一絲聲響,隔壁的划拳聲格外的清晰起來。操你姥姥的胡四,跟我扯什麼蛋?你會白幫我嗎?幫我豎起杆子你就沒撈到好處?你搶孫朝陽的飯碗,孫朝陽為什麼不敢跟你斗?那是怕惹毛了我,我幫你跟他明著干呢。可是……我的心一緊,在監獄的時候他幫我了,那段感情是真的……我直直地瞪著胡四,心裡百感交際……往日的一切風一般掠過我的腦際。我看見幾年前年輕的胡四舉著為我寫的申訴書,大步向我跑來,兄弟,來吧,哥們兒把全部的技術都釋放出來了,你就等著回家吃你娘做的吧;我看見胡四推著飯車神秘兮兮地沖我眨眼,我走過去,胡四掀開蓋饅頭的被子,拎出一個裝滿排骨的飯盒塞進我的手裡;我還看見胡四和林武站在肅殺的寒風裡,大聲地向我喊,兄弟,快出來呀,哥哥給你接風啦……我甚至看見了胡四點頭哈腰地在酒桌上給幾個警察敬酒,哥哥們,拜託啦。我的心像一塊雪糕在陽光下逐漸融化,一點兒一點兒地溶進了我的血管,我的眼睛模糊了,伸出手來,一把握住了胡四的手。
胡四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我:「兄弟,我喝多了……唉,話多了。」
我竟然說不出話來了,緊緊地攥著他的手看他焦黃的臉。
胡四想把手抽回去,可是他沒有我的力氣大,無奈地任我攥著:「你不是男人啊,哭什麼?」
我哭了嗎?我沒有印象了,好象沒有哭,估計表情是在往哭那裡靠近。
「好了,」胡四終於把手抽了回去,「我再也不說這些事情了……」搖著頭又添了一杯酒,瞥我一眼問,「你也來點兒?」見我點了點頭,胡四滿意地笑了,「哈哈,行啊,你心裡有我這個哥哥就行。剛才是我錯了,真的,我一喝酒話就多,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剛才說到哪兒了?哦,說到芳子了……芳子今天在我這裡泡了一天,好象不大高興。我忙,當時也沒問她,中午吃飯的時候,她已經一個人喝得差不多了,我問她見沒見著你?她說見著了,這幾天跟你住在一起,在那個誰家裡?哦,劉三……操他媽的,劉三不就是那誰嘛,算了,不說他了。後來芳子就哭了,說你心裡沒有她,昨天晚上就回來了也不跟她打聲招呼,哈哈,把我的餐巾紙用了整整一包。最後喝成彪子啦,說要跟你這種階級敵人劃清界限,堅決不理你了。我就勸她去你家找找你,她死活不去,摔門走了,拖都拖不回來。呵,這個小丫頭啊……對了,我還問她跟你睡覺了沒有?她說睡了,睡得像倆死豬……哈哈,弄不明白,這叫什麼話?」
我的腦子又亂了,這都什麼事兒嘛……在心裡把自己好一頓埋怨,埋怨自己不懂風情。
胡四忘事兒忘得很快,摸著酒杯又嘟囔上了:「剛才說到哪裡了?芳子走了?對,她走了,哭著走的。」
我說:「四哥,你先停停,我打個電話。」
撥通了劉三的電話,我直接問:「見著芳子了嗎?」
「走啦,真不夠意思,把我家的茶杯茶壺全給砸了……鋪蓋也丟得到處都是。」
「沒留個紙條什麼的?」
「還紙條呢,不一把火把我家給燒了就算不錯了,你也是,你早就應該給她買個BB機什麼的……」
「我知道了,我自己去找她吧,市場那邊怎麼樣?」
「花子哥去了,我跟海哥就回西區了,你問花子哥吧,估計沒什麼事兒。」
掛了電話,我沖胡四苦笑一聲:「呵呵,她走了,我暈了,難道這就是愛情?」
胡四嘿嘿地笑個不停:「愛他媽情,那麼回事兒罷了,互相需要,拉過來就干,互助組啊,嘿嘿。」
我問:「她會到哪兒去呢?會不會是去找四嫂了?」
胡四哼了一聲:「沒跑兒,這倆×貨一有什麼不順心的就湊一塊去了,不管,咱們說咱們的事兒。」
我還是不放心:「要不你給四嫂打個電話問問?」
「打個屁,女人不能慣,越拿她當回事兒她越來毛病,聽我的,悶她幾天,她急不住了自然會來找你的,這叫什麼?這叫欲擒故縱!哈哈,」胡四又幹了一杯,「男人不能讓女人降著,怕女人的那叫『×迷』,叫他聲老婆屎那都算表揚他。你慣她這一把,以後你就等著受吧,一他媽難受她就給你來這麼一下子,那還了得?剛開始就這樣,以後你揍她兩下,她還不得去找個情況什麼的玩綠了你?所以呀,聽我的,背手尿尿。芳子我了解她,喜歡使個小性子,不講是你,當初她跟林武『纏拉』的時候還嚇唬林武要跟著吳胖子去賣×呢,操,結果她哪兒都沒去,就跟我家那塊死×泡在一起……女人跟男人玩腦子根本不是個兒,咱們是獵手,它們是獵物,頂多算個狡猾的狐狸罷了。」
這套理論把我逗笑了:「哈哈,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啊,聽你的,你這個老狐狸。」
胡四翻了個白眼:「誰老狐狸?我不是,你也不是,芳子更不是,我家那塊死×才是呢。」
我開玩笑說:「你不是說你是獵手嗎?她再狐狸也不是你的對手啊。」
胡四一蹾酒杯發上了感慨:「剛才我那是吹牛,要是真那樣,狐狸早絕種了,還能有我老婆那樣的老妖精?」
話音剛落,門就被推開了:「胡四,整天就知道喝、喝!怎麼不喝死你?」
是胡四的老婆,我剛想站起來打個招呼,胡四就裝上醉漢了:「啊啊……這是在哪裡?」
我用眼睛的餘光看見,門口那裡一個熟悉的身影晃過,芳子?!
顧不上幫胡四打個圓場,我疾步攆了出去:「芳子,芳子,你回來。」
外面的風很大,幾乎把我颳了個趔趄,我扶著牆站穩了,茫然地看著漆黑的夜色。
芳子已經被這漆黑的夜色隱沒了,無影無蹤。
又一個寒冷的冬天來了,這日子過得可真快啊,去年的冬天仿佛還在眼前呢。我經常產生錯覺,感覺上一個冬天就在昨天或者就在前天,等靜下心來回頭仔細想想這一年來的遭遇,我竟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經常做夢,夢中好幾次又回了監獄。有一次我夢見我在監獄裡跟胡四和董啟祥一起聊天,董啟祥問我,這次判了多少?我說不多,兩年。董啟祥說,那也不少啊,兩年的時間你在外面該干多少事情啊。於是我就想越獄。半夜,我爬到了車間的房子頂上,外面什麼也看不見,夜幕竟然是紅色的。我好象是飛著出去的。路上我碰見了不少認識我的人,那些人一律地沖我呲牙,牙齒全都是狼那樣的犬齒,有幾個還蹲在我的前面,伸著長長的舌頭,讓我分不清他們是人還是狼抑或是狗。我驚出了一身冷汗,撒腿就往家跑,家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可是我無論如何也跑不過去,腳像是被蜘蛛網之類的東西纏住了,家也飄起來了,越飄越遠,我就手足並用地跑,我覺得四條腿跑得一定比兩條腿快。開始我是在地上像狼那樣跑,後來就飄起來了,速度很快,就在我即將抓住我家院子裡的那棵槐樹的時候,槍響了,我掉下來了。
有那麼一陣我感覺自己是得了抑鬱症,很小的一點兒聲響都會嚇我一大跳。走在路上,我老是感覺後面有人在跟著我,有時候覺得那個人是我以前得罪過的,他拿著槍,他想在一個僻靜的地方殺了我。於是我專挑人多的地方走。有時候覺得那個人是警察,他要把我抓進監獄。我不敢回頭看,我害怕一回頭就發現這是真的。擔心無處不在,我還擔心我弟弟和我爹的安全,我讓孔龍帶幾個兄弟接送我弟弟上下學,孔龍說,我們學校的劉老師每天接送二子呢。我就讓他們在後面跟著。我對孔龍說,如果我弟弟出了一點兒差錯,你就不用活了。我讓天順每天都去學校看看我爹,有什麼不對勁的人接近我爹,直接下手。我的身邊也有人,春明什麼也不干,整天跟著我,他是個精明強幹的夥計。
見我這樣小心,李俊海就笑話我:「你這叫幹什麼?既然這樣,你還不如找個地方上班去呢。」
我說:「你不懂,我是在刀口上走路,一不小心就割破腳了,那時候後悔就晚了。」
有一天青面獸捏著嗓子給我打電話:「喂,你是楊遠嗎?」
我說:「是啊,你是哪位?」
青面獸用一種很嚴肅的口氣說:「少廢話,你馬上到派出所來一下。」
我的臉都黃了,手心出的汗幾乎讓我攥不住話筒了:「我犯了什麼事兒嗎?」
青面獸嘿嘿笑了:「遠哥,跟你開玩笑呢,我是老鍾。」
我放下電話,走到門口,從水溝里撈了一塊磚頭,直接就去了青面獸的鋪子。
青面獸正跟老憨在那裡說笑,好象是在吹牛,你看,我跟蝴蝶的關係多鐵?開這樣玩笑都沒問題。
我鐵青著臉,走過去,一磚頭就給他開了瓢。
老憨嚇懵了,站在那裡連話都說不出來。我用腳使勁地踩青面獸的嗓子和嘴巴,我想讓他變成啞巴。
後來,春明把我拉走了。
春明說,遠哥你別這樣,滿市場的人都說你脾氣好呢,這不是自毀形象嘛。我說,別的玩笑都可以開,這種不行。
金高終於回來了,為了動員他回來,我費盡了口舌,估計劉備動員諸葛亮出山都沒費那麼多的口舌。
那天我聽從了胡四的建議,沒再去找芳子,只是讓胡四轉告她,我楊遠不喜歡使性子的女人,想談就找我,不想談就滾蛋。其實我的心在哭泣,因為住院的那一幕一幕已經深深地紮根在我的心裡了。可是我不得不這樣做,因為我走的不是一條正常的路,你老是這樣會很麻煩的,我不喜歡在這上面浪費太多的時間。
第二天我就去了金高家。金高他媽去世以後,家裡就剩他一個人了。
我進門的時候,金高歪躺在床上看電視。好象是一個動畫片,裡面有個動物在唱歌,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快點開開,我要進來。
金高咧著腫得像香腸似的嘴巴接口唱道:「不開不開就不開,媽媽沒回來。」
我把給他帶來的東西放到茶几上,哈哈一笑:「裝純純這是?」
金高擺擺手讓我坐下,繼續哼哼:「媽媽沒回來,回來也不開……」
我一把給他關了電視:「拿起架子來了?沒看見來客人了嘛。」
金高坐起來,讓我給他點上一根煙,費力地抽了幾口:「操他媽,難兄難弟啊。」
我簡單跟他說了那天在孫朝陽家的情況,金高不說話了,好象不願意提這事兒。
我問:「你是怎麼知道我在孫朝陽那裡的?」
金高說:「牛玉文說的。」
我吃了一驚:「老牛是怎麼知道的?」
金高把煙滅了,淡淡地說:「別問了,這個世界很小的。」
他不說,那肯定就是對我沒有什麼傷害,我就不問了。
我說:「跟我回去吧,我聽說你在老牛那裡沒什麼意思,整天閒得蛋子疼。」
金高不說話,腫得像鴨蛋的眼睛一掀一掀的,那意思是不想回去。
我知道他這脾氣,越是順著他越是拉倒。我乾脆激將他。我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狗急了跳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你一個大男人讓人家打成這個德行就忍了?你可別跟我說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什麼的,那都是軟蛋糊弄自己的話,十年以後你活沒活著還是個問題呢。得報仇啊……怎麼報?就你現在這種半死不活的奶奶樣兒還報仇呢。遠的不說,就說你現在這個經濟狀況吧,一個月下來,能不能掙出下個月的飯錢來都成問題,談何報仇?
金高蔫蔫地插話說,誰說要報仇了?這事兒過去了。
我說:「你那叫吹牛逼,我不相信你有這麼大的肚量,你是個什麼人我還不知道嗎?你這叫懶,我說這話你還別不願意聽,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嗎?你在想,反正我是為蝴蝶受的傷,蝴蝶是不會不管我的,他早晚會給我報仇的,我說的對不對?不說話了吧,所以呀,你的小尾巴往哪裡撅,全在兄弟我的眼睛裡。我開始說難聽的了啊,我告訴你,我現在沒有這個能力去報仇,這個你應該知道,我的勢力根本鬥不過孫朝陽。我得等待機會……」
「也來他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金高忍不住了,「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嘛。」
「那麼我有什麼辦法?你不出來幫我,我身邊的那些『麵湯』哪個能行?花子?大昌?那五……」
「別那麼費勁了,」金高打斷我說,「你好好做你的生意,這事兒交給我了。」
「奇怪,剛才你還說不報仇了呢。」
「報,不報此仇我他媽是孫子,」金高躺下了,「等我養好了傷就去『摸』他。」
原來金高是這麼打算的,這跟小傑有什麼兩樣?我需要的不是這樣的效果。說白了,讓你報仇是假的,讓你出來幫我才是真的。報仇還需要你嗎?小傑是幹什麼的?他正像一隻潛伏在暗處的獵豹,隨時想咬斷孫朝陽的喉嚨呢。在這個節骨眼上,你貿然出手,一旦孫朝陽死了,這算誰的?不抓你也得頹你一層皮去。我的打算是,從現在開始,孫朝陽的一切都於我無關了,我斷定他很快就完蛋了,無論他的結局如何,我都不想讓自己跟他沾上邊兒。退一步講,孫朝陽沒事兒,他活得很滋潤,那我也不能在這一兩年內動他,因為他很快又會出現新的對手,那時候我給弟兄們報仇的機會也就到了,誰也抓不住我的把柄!我裝做吃驚的樣子,倒吸了一口氣說:「你想跟他來暗的?」
「怎麼,不可以嗎?」金高不屑地說,「玩這套他不是個兒。」
「你這是找死啊,」我嚇唬他,「你知道整天跟他形影不離的小迪是幹什麼的?偵察兵出身,參加過越戰。」
「他也得死,」金高依然用那種不屑的口氣說,「他就是李小龍,得罪了我也得死。」
「唉,」我嘆了一口氣,「你是真活夠了……我不知道你這幾年勞改是怎麼打的,完全沒有腦子啊。」
「我他媽要腦子幹什麼?我又不想當老大,我就是想讓自己活得舒坦點兒。」
看來這小子目前是湯水不進了,我乾脆給他來點兒別的吧。我摸著他的手,開始了回憶往事,從我倆認識的那一天開始,一路回憶,我回憶得聲情並茂,煽情煽得比現在的倪萍和朱軍可厲害多了,字字血聲聲淚,連我自己都被感動了,雞皮疙瘩一層接一層的起,動情處甚至還把頭髮豎了起來。回憶到我倆在看守所孤單地望天,他媽來看他,因為人家不讓進,他媽在大牆外面一聲一聲的喊,高,高……
「……」金高忽地坐了起來,「蝴蝶,別說了別說了,我對不起我媽。」
「既然你知道你對不起你媽,你為什麼不多賺點兒錢讓她放心呢?」
「蝴蝶你不知道,我媽臨死的時候說,讓我過安穩的日子,別整天打打殺殺的……」
「這就對了嘛,剛才你說的那番話錯了,老人家要是知道了,該多麼傷心?」
「你別跟我玩腦子了,」金高說,「仇我一定要報,聽你的,咱們穩妥著來。」
這時候我倒拿捏起來了:「別聽我的呀,聽我的那還是倆字,報仇,沒意思。」
金高想抬手給我一拳,用了一下力疼得直咧嘴:「我他媽算是服你了,這算是真的還算是開玩笑?」
既然這樣,我正色道:「不跟你繞了,一句話,跟我回去,咱哥兒倆生死與共。」
金高沉默了一會兒,抬了抬冒著亮光的眼皮:「出去打點兒散啤,我要喝酒。」
月底,金高回來了,繼續回原來的冷庫,我就把花子勻了出來,讓他駐紮在新冷庫里。
六月初,新冷庫勉強開業了,我也就沒有錢了,連「黑」孫朝陽的錢都用光了。好在我跟村裡的幹部們都成了吃吃喝喝的好兄弟,他們沒讓我預交這一年的租賃費。李俊海的能耐也不小,不知道通過什麼關係,從銀行貸了十萬塊錢維持著新冷庫的周轉。
下半年的生意開始好轉,我這塊兒加上李俊海西區那塊兒,一天就能收入接近一萬。
金高很能幹,他一個冷庫的收入比我和李俊海賺得還多,關係網四通八達。花子那邊差一些,主要原因是設備問題,因為這個,我派人把提供設備的那幫人好一頓敲詐,幾乎都榨出骨頭來了。我跟我爹提出來想在郊區買套房子,我爹死活不同意,他害怕萬一政策一變我就成了資本家,財產一律充公。勸了幾次不管用,我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還是沒有小傑他們的消息,這是我最擔心的,可是擔心也沒有用,我實在是找不著他。大牙出現了,我讓天順把他該得的那部分錢給了他,讓他走得遠遠的。
過了幾天,大牙又給天順來了電話,說他的一個兄弟不知了下落,讓天順幫忙打聽打聽是不是被孫朝陽抓去了。天順一對我說這事兒,我就明白了,這小子跟我玩兒「片湯汆丸子」呢。我讓天順告訴他,不管你的兄弟什麼下落,咱們的帳兩清了,別再打電話了。過了幾天,大牙竟然半夜敲天順家的門,天順懵了,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大牙說他在四川綿陽的一張報紙上看見,他那個失蹤的兄弟被人殺了,報紙上有公安登的啟示,讓有認識這個人的馬上報案。天順也不傻,當場就覺得這事兒有假,即便是真的他的兄弟死了,那也絕對不會是孫朝陽乾的,孫朝陽是不可能什麼也不問就直接殺人的。天順就問他,你來告訴我這些是什麼意思?大牙說,再給我三兩萬,我好安撫安撫他家的人。天順說,錢都在小傑那裡,等找著小傑再說吧,當晚留他在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找了個空擋把這事兒告訴了我,我連想都沒想就讓他上午十點帶大牙到他家樓下快餐店裡吃飯,到時候有人去嚇唬他。放下電話,我就讓那五把春明喊了進來。
春明剛坐下,我就把他拉了起來:「你認識不認識一個叫大牙的?」
春明想了想,搖搖頭說:「沒有印象,怎麼了?找事兒的?」
我說:「別問那麼多。你帶兩個人去天順家樓下的快餐店裡找個茬兒『忙活』他一下。」
春明捏了捏拳頭:「行,『忙』到什麼程度?」
我說:「打人不是目的,讓他害怕,再也不敢到咱們這裡來才是目的,要狠,但別傷了他。」
「好幾天沒找個人練練手了,癢得慌,」春明想走,一頓又回來了,「他長什麼模樣?」
「長了個公雞模樣,呲著倆大板牙,」我一笑,「你見著天順就知道了,他跟天順在一起。」
「知道了,天順呢?裝做不認識?」見我點了點頭,春明轉身就走,「一分鐘搞定。」
「慢著,」我喊回了他,「千萬別打殘了他,他一住院就有麻煩,就倆字,嚇唬。」
「明白,八年前我就會這個招數了。」春明不愧是當兵的出身,風一般沒影了。
果然,不到二十分鐘,春明就笑嘻嘻地回來了。他說那小子真好玩兒,剛一照面就知道春明他們是來找他的,從懷裡抽出一把破噴子就想開槍,被春明一腳踢飛了,沒怎麼打他他就像土鱉一樣玩上了裝死,春明他們也不管,瞅准腦袋就是一個跺。天順裝做上來拉架,被一個不知情的夥計掄了一板凳,撒腿跑了。打得差不多了,春明用大牙的那把破噴子戳進大牙的喉嚨里說,別讓我再看見你,再看見你,你就死定了。大牙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地點頭,春明一鬆手,他嗖地躥了出去,像小李廣花榮射出去的一支冷箭。晃著膀子往外走的時候,天順躲在門後笑得像只猴子。
我沒笑,抬手給天順打了個電話:「追上他,弄亂了他的腦子,就說可能是小傑回來了,讓他滾得遠遠的。」
天順說:「還怎麼追?他的腿像按了摩托車輪子,一眨眼奔了火車站。」
我想了想:「暫時先這樣吧,他再來糾纏,我讓人『做』了他。」
天順嘿嘿地笑:「我早就說過的嘛,這種魏延式的人物……」
我掛了電話,對春明說:「這事兒別告訴別人,那小子想敲詐天順,讓人知道了不好聽。」
九月份我和胡四去看了董啟祥一次,問他小廣那邊的消息怎麼樣?董啟祥開玩笑說,只有你自己親自進來問他了,那小子是茅坑裡的臭石頭,又硬又滑,什麼也不說,一問他,他就是這麼句話,跟楊遠說,失去的青春我要讓他給我補回來。我說,總有一天我要把他綁到水牢里,泡上他三天,我看他說不說。董啟祥說,那管個屁用?人家認準了就是你派人敲詐的他,你就是把他泡死了,他也這麼認為的怎麼辦?你們倆這誤會很深了,等幾年他出去了再說吧。我就不說什麼了,囑咐他好好在裡面表現,爭取早一天出來幫哥兒幾個照料生意。董啟祥說,出去了我也不能跟著你干,你是只老虎,我去了非跟你打起不可,胡四是只綿羊,我去給胡四當老虎。胡四隻是笑,我是條蛆。
看完了董啟祥,我和胡四回了他的飯店,林武正在那裡,我跟他開玩笑說,當逃犯的滋味不好受吧?林武笑得很無奈,我這輩子吃虧就吃在喝酒上了,又戒不了,早晚得死在酒上。我問他,那天你找人家閻坤幹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閻坤已經被孫朝陽抓起來了。林武不高興了,誰知道?你,四彪,全他媽混蛋,沒一個告訴我的。我沒繼續跟他羅嗦,問胡四最近見沒見著芳子?胡四說,芳子整天跟他老婆在店裡打牌,無精打采的。我的心裡很難受,讓胡四給她打電話,叫她過來,別說我在這裡。胡四打了電話,她來了,一見我就跑,好象還哭了。我在後面追,大聲喊,芳子,我對不起你,回來吧。芳子站了一會兒,似乎想回來的樣子,我一追她又跑了,把我留在那裡像根木頭。
有一天吃飯的時候,我爹問我:「聽說你跟那個叫芳子的沒有來往了?」
我一下子吃不進去了,一丟筷子:「你少管我的事兒。」
我爹不生氣,笑眯眯地說:「我兒子不錯,知道那樣的女人靠不住。」
我抓起他的酒杯猛地灌了一口:「這你就滿意了?什麼人嘛。」
我爹邊給自己添酒邊訕訕地說:「兒子,你可別怨人家劉梅,是我去找的芳子。」
「啊?!」我一下子愣住了,「你去找她幹什麼?」
「我去問問她在哪裡上班呀,」我爹好象是做好了與我舌戰的準備,「這也是為了你好。」
「好好,你厲害……」我的胸口像是被掖進了一隻拳頭,堵得生疼。
「我也沒多說話,」我爹呷口酒,慢條斯理地說,「我就問她工作怎麼樣?姊妹幾個……」
我一摔筷子衝出門去,腦子像是要爆炸了。
我奔跑著穿梭在一條條的胡同里,像一隻沒有腦袋的蒼蠅,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爹竟然背著我去找了芳子!我能夠想像出來芳子見了我爹會是個什麼樣子,她的性格根本接受不了我爹的那些問話。而我爹肯定也不會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只是問了人家的工作和家庭,他一定是旁敲側擊地讓人家離我遠點兒……我欲哭無淚,站在胡同里大聲喊,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樓上一個老頭探出腦袋訓斥我,說我是個神經病,我抓起一塊石頭就砸了過去,我沒有力氣,石頭在半空劃了一條弧線掉在一灣泥漿里,像是炸開了一個手榴彈。
孤單地在胡同半腰坐了一會兒,天就開始下雨了,很大,到處都是乒桌球乓的聲音。
我需要找個人來幫我拿拿主意,去胡四飯店找胡四,胡四不在,我直接去了胡四老婆的美容店。
胡四老婆問我是不是來找芳子?我說是,我很想她。
胡四老婆說,她走了半個多月了,連聲招呼都沒打……
我忘記了說聲謝謝,就那麼失魂落魄地走在瓢潑般的雨中。
回家以後,我病倒了,發了很大的高燒。
我爹用雙手攥著我的手,坐在床邊,我弟弟在廚房裡給我做薑湯。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著芳子,她從我的記憶里一點兒一點兒的剝落。忙起來以後我很少能夠記起她了,我以為她會漸漸被我遺忘的,可是多年以後我才發現,她已經在我的心裡紮下了根,我已無法將她從我的記憶里剔除。
劉梅走進了我的生活,這一切現在想起來好象是在走一種程序,如同一部機器,按部就班地工作著。
那時候我很麻木,也很寂寞,我需要一個女人在我的身邊,她讓我感到安慰,像嬰兒對於搖籃。
我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跟劉梅接觸的,到現在還在模糊著,我只記得我對我爹說過,爸爸,我是個孝順兒子。
有時候看著劉梅跟我弟弟盤著腿安靜地坐在床上下棋,我竟然有了一種想馬上跟她結婚的念頭。
我經常跟劉梅在傍晚的霧氣中散步,有時候後面還跟著我弟弟,偶爾我爹也跟在後面輕聲唱歌。
我以為我的生活會一直這樣平靜地流淌下去,但是隨著冬天的來臨,我的生活也進入了寒冷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