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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49:54 作者: 丁邦文

  黃一平的省城之行,相當詭秘。

  他的行蹤,除了馮市長,只有鄺明達知道。為了確保行動的絕對保密,他向鄺明達要了輛車,利用雙休天獨自悄悄進了省城。

  送給毛處長的幾樣東西,皆由鄺明達特別準備,不過是六雙草鞋、兩百隻鹹鴨蛋、十瓶糟乳腐,累計價值不會超過四百塊錢。表面看來,那些東西都是十分平常的物件,價格也很低廉。可是黃一平明白,這三樣東西,平常之中卻又都有不同尋常之處。

  據馮開嶺介紹,當年他跟老書記到省城工作,經常隨同看望毛處長等陽城籍或在陽城工作過的老同志。

  那時的看望,真就只是一般意義上的看望,來客常常兩手空空,還要叨擾主人一頓便飯。有時即使順便帶點東西,也就一袋茶葉、一塊陽城粘糕之類。但是,毛處長那兒,每到秋季或年底,老書記必有三樣東西要送到——草鞋、鴨蛋、糟乳腐。後來老書記突然去世,馮開嶺接過使命,一直把這種傳統延續至今。在和毛處長接觸的過程中,馮開嶺與老人結下忘年之交,深得其喜愛。當年他從省里得以順利回到陽城,以及後來接任常務副市長,毛老處長都曾出面講話。不僅如此,他還從老人身上學到不少東西,尤其是擔任分管農業的副市長初期,時常得其言傳身教,才很快成為半個農業行家。

  也許是革命戰爭年代養成的習慣,毛處長一生特別喜歡草鞋。即使在大城市生活了幾十年,身邊早已不見炮火硝煙,可他依然慣於蹬一雙草鞋,雄糾糾走在城市的繁華街道上。尤其是從初春到仲秋那幾個月,更是草鞋不離腳。然而,毛處長所需的草鞋,並非當年的那種普通稻草鞋,而是一種名為大米草的水草,加上純棉布條精心編織而成。大米草生長於陽城江灘,四角棱形,中間空心,秋天收割上來暖陽曬乾,用小木錘輕輕敲擊至鬆軟狀,與棉布條混合起來很有勁道且不易折斷,編織成鞋穿在腳上富有彈性又非常舒適。過去,這種大米草野生瘋長,滿江灘到處都是,江邊農民經常放牛羊進去隨意啃食,如今卻因稀缺反而成了寶貝。要不是鄺明達專門請人在江邊種下一些,滿江灘斷難找到幾根。那些鹹鴨蛋,也不是平常街市上買到的那種,而是以食鹽、黃酒、八角、姜料等十多種佐料精心醃製而成,蛋黃略微發黑、味道有些許腐臭,類似平常人家鹽滷不足、醃得過頭了的那種臭蛋。這種鹹蛋,黃一平小時候也很喜歡,外觀雖然不雅,味道卻特別鮮美。糟乳腐本是陽城一大特色,毛處長喜愛的,自然也不是工廠批量生產、商店成箱售賣的那一類,而是完全以地道手工製作,原料和工藝更為純正。難得鄺明達神通廣大,也只有他能搞到如此稀罕之物。

  按照電話約定,黃一平特意選擇周六下午兩點準時到達毛府。毛處長几個女子都在國外或上海、北京工作,平時就老兩口與保姆生活,家裡比較清淨。

  看到黃一平拎進來的幾樣東西,年近八十的毛處長竟然高興得像小孩一樣。老人來不及招呼客人,把草鞋一雙雙在腳上試過,穿著在客廳走兩個來回,確認每一雙都很合腳、舒適。之後,又讓保姆拿來碗筷,把鹹鴨蛋與糟乳腐分別打開嘗了,嘴裡嘖嘖有聲,連連稱好,又逼著老伴、保姆跟著嘗過,這才坐下與黃一平寒喧。

  「敬老節快到了,馮市長讓我專程代表他來看望您老。這幾樣東西,都是新近做好,趁新鮮給您送來,免得放時間長走樣變味。」黃一平語氣謙恭,態度殷勤。

  

  「哎呀,難得小馮有這份孝心,年年記得我這無用老漢,專門讓你跑這一趟。」毛處長說。

  「您老怎麼能這樣說呢?馮市長經常和我們提起,當年您老對他幫助教育,無微不至。他說,要不是您百般關心,哪裡會有他的今天喲!」黃一平語氣異常真誠。

  「可惜像他這樣有情有義的年輕人不多了。」毛老感嘆道。

  「也就小洪和小馮還記得我們。」毛老夫人也附和道。

  「小洪就是你們市委洪書記。」毛處長解釋。

  「哦,是嗎?」 黃一平表現得很驚奇的樣子。

  接下來,像任何一位同齡的革命老人一樣,毛處長開始回憶革命歷史,痛陳情、義、禮於他一生中的重要分量。其中自然提及當年對洪書記的種種提攜,以及幫助馮開嶺的諸般情狀。黃一平雖不是第一次聽到,卻只好作出首次聆聽狀,不時面露驚訝、崇敬的神色。拉拉扯扯說了大約一個多小時,毛處長好不容易從往事回憶中剎車,問:「最近小馮還好嗎?地市一級政府馬上要換屆了,他應該沒有問題吧?」

  正是想什麼來什麼,毛處長所提,就是黃一平最希望聽到的一句。表面上,他卻又不能表現得過度興奮,只能漫不經心且有點吞吞吐吐地說:「承蒙您老關心,還好吧。其實有些事情馮市長不讓我告訴您,說是怕您操心生氣,影響您休息哩。」

  「哦?這什麼話?有什麼事不能告訴我?小黃,沒事,快說說什麼事。」毛老果然來了興致。

  黃一平馬上便一五一十把陽城當前的情況說了,其中著重之處是那個張大龍如何仗著洪書記的勢,在背後同馮開嶺爭鋒搗蛋。

  「這還了得!」毛處長聽完黃一平敘述,真就有些生氣了,一雙手竟然輕輕抖動起來。

  毛老夫人和保姆一看,馬上過來勸慰老人不要生氣,有話慢慢說。黃一平也表現得非常自責,連連說:「都怪我多嘴,都怪我多嘴。」

  過了一會兒,毛處長恢復了平靜,眼睛瞄向茶几上的電話機,問黃一平:「小洪現在在哪裡?」

  黃一平一看時間,正好是下午四點。他揣摩,平常每逢周六的這個時候,洪書記一般會到辦公室來,由身邊的幾個親信陪著打幾盤桌球放鬆。

  「洪書記這時候也許在辦公室吧。」黃一平說。

  毛處長朝電話機一呶嘴,示意黃一平幫他撥號。

  黃一平電話撥過去,響了五六聲,果然就傳來洪書記熟悉的聲音。他不敢開口,趕緊把話筒遞給老人。

  毛處長聽力不是太好,平常與人對話,音量都要特意加大一些。他與洪書記的對話,坐在一旁的黃一平聽得真真切切。

  相互扯過一些必要閒話,毛處長很快轉入正題:「馬上要換屆了,小馮的事情你要關心!像他這樣道德人品、能力水平都不錯的幹部,就是應該大力支持使用嘛。」

  「我對他一向很支持的呀!」洪書記在那邊說。

  「就我所知,支持得還不夠!要像當年我支持你那樣支持他!」毛處長嗓門高大,幾近於吼。

  洪書記連連應承:「好好好,我知道了,您老吩咐了,我能不執行嗎?」

  「我看中的人,不會走眼。就像當初看上你,不是一步步走得很順嘛。還有,最近省委在找我們這些老傢伙開座談會,就明年省里換屆的事廣泛徵求意見。我準備聯絡一些陽城方面的老同志,聯合給組織部和省委遞個書面意見,建議你到省府來主管農業。現在一講經濟發展就是招商引資,就是工業經濟,農業的老大地位哪去了?中國還是農業大國嘛。堂堂一省,沒有個懂農業的副省長怎麼行?」毛處長的話題適時轉換到洪書記身上,讓黃一平長舒一口氣。他知道,即便像毛處長這樣的特殊身份,在和洪書記談及有關馮開嶺的話題時,也只能適可而止,否則,一味糾纏下去令對方疑心或反感了,就會起到相反效果。看來,毛處長年齡雖老,頭腦卻十分清醒,而且在官場搏擊多年,政治上依然敏銳而老到。

  零堆碎碎說了有半個多小時,電話那邊,洪書記馬上總結一般再次表態:「您老放一百個心,陽城市府換屆的事我知道怎麼辦,馮開嶺的事我會全力以赴。關於您給省里寫建議的事,就勞您老費心了。過些時候,我接你們老兩口再來陽城住段日子。」

  電話擱下,毛處長朝黃一平笑笑,表情里有些老頑童的調皮,意思似在問:「怎麼樣,滿意吧?」

  黃一平會意,馬上再次代馮市長感謝道:「您老發話了,洪書記能不給面子?有您這棵大樹撐著,是我們馮市長的幸運,也是廣大陽城人民的福氣。」

  一席話,逗得老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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