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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49:04
作者: 丁邦文
原來是楊夫人回來了。
黃一平以前在陽城見過這位夫人,馬上跟在鄺明達後邊叫了大姐。
進得門來,看到兩個客人,剛才還氣喘吁吁一臉怒氣的楊夫人,馬上轉怨怒為驚喜,顧不上坐下歇息,又是添茶水,又是拿飲料,又是削水果,忙得一身肥肉波翻浪涌。
「哎呀,原來是鄺總來了,我說怎麼剛才出去時聽到喜鵲叫哩。」楊夫人先是滿臉笑意和鄺明達打招呼,接著轉身臉一沉吩咐丈夫:「趕緊準備晚飯去,今晚我要留鄺總吃飯。」
楊副秘書長訕訕進到裡間打電話去了。看得出來,像很多身居高位的官員一樣,這位省委堂堂的副秘書長,也是個懼內的妻管炎。
坐在一旁的黃一平,看著楊夫人像變戲法兒似地轉換表情,感覺非常有趣。
「大姐剛才哪裡忙呢?」 鄺明達問。
「還忙哩,忙出一肚子氣來了,正好要找你評理哩。」楊夫人氣呼呼地說。
原來,楊家有個兒子,已經到了結婚年齡,最近在附近一個小區買了套房子,正在洽談裝修的事。剛才夫人出去,就是約了兒子和未來兒媳,一起到裝修公司簽訂合同。結果,合同沒簽成,母親和兒子卻因為意見相左,在裝修公司當場發生了口角,氣得大家各自奔了東西。
「本來買了房子裝修結婚是個開心事,可他們小兩口就是不聽我的話,什麼東西都要自己做主,卻又拿不出一分錢來,全是啃我們這些老骨頭。鄺總你也知道的,我們家老楊人老實,一輩子做的只是這種有職無權的官兒,哪裡像你們馮市長那樣的實權派,更加不能和你們做老闆的比。再加上,我們老家都在農村,還有幾個老人要養,手上這幾個小錢,要用的地方多著哪。」說著,楊夫人眼球眶竟紅了,不一會兒,大滴大滴的淚珠說下來就下來了。
「大姐,不要緊,何必為這事生氣呢?」鄺明達一邊給楊夫人遞面紙,一邊安慰她:「不就是裝修套把房子這點小事嘛,包在我身上了。最近我們公司在省城的辦事處也要重新裝修,正好有個工程隊準備進場,我讓他們幫你一起搞一下算了。」
「真的?」夫人眼淚掛在臉上,就笑了。
「當然啦,小事一樁。」鄺明達一副大包大攬的架勢。
「能不能連裝修帶買材料一起做了呢?你是知道的,我們家沒有一個懂買那些東西,進了市場保准要挨宰上當。」楊夫人得寸進尺。
「這些你們全不要操心了,包工包料,一包到底!」 鄺明達自然順話接話,打了包票。
「那太好了!」楊夫人這下笑得更歡了。看那樣子,真恨不得當場要親鄺明達一口。
這時,楊副秘書過來向夫人報告:「飯店定好了,就在兒子新房小區的旁邊。」
楊夫人一看還有些時間,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拉著鄺明達說:「走,反正離吃飯還有點時間,正好一邊往飯店去,順道看一下房子,也算是認認門。」
出門上了車,也就十分鐘路程,一行四人就到了楊家兒子的婚房。房子是在省城一處最大的高檔小區,電視、報紙GG做得連篇累牘,就連陽城也是婦孺皆知。楊秘書長兒子及未婚兒媳,已經接到母親電話,等候在那裡。新房是一處小高層,面積大約一百八十平方,按照時下一萬五左右的房價,怎麼說也得兩百幾十萬。剛才還哭窮哭得聲淚俱下的楊夫人,進了豪宅卻再不見那副怨懟、落魄神情,而是一個勁讓兒子、兒媳向鄺明達提出裝修要求,那神情那口吻,完全是好不容易逮住一個冤大頭,千萬別讓他跑了。
那一對準新人本身就不是吃素的,聽了母親一番暗示,自然也馬上心領神會,一口一個鄺叔叔,專門往最高規格處提要求。
看到夫人、兒子、兒媳和鄺明達相談甚歡,楊副秘書長則和黃一平避讓一隅,閒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完全像個置身事外的陌生人。
看過房子,談定裝修的事,一行人這才進到小區附近的飯店。
上了酒桌,還沒等冷菜上好,楊夫人就迫不及待向鄺明達敬酒。鄺明達趕緊說:「對不起大姐,我要開車,酒就不能喝了。」
夫人一聽,馬上眼睛一瞪,又朝黃一平瞄一眼,說:「那哪行!你不是帶了專門的駕駛員?」
鄺明達馬上樂了。
楊副秘書長一聽,趕緊介紹:「他不是駕駛員,是馮開嶺同志的秘書小黃。」
黃一平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忙把話題岔開:「大姐,沒關係,鄺總喝酒,晚上的車我來開。」
黃一平這個口子一開,可就苦了鄺明達。那個楊夫人原來竟是一斤以上的白酒量,同時又不停鼓動丈夫、兒子、兒媳輪流上陣,直把個鄺明達喝得連連舉手喊停。
不過,酒也不是白喝的,酒杯起落之間,關於裝修的工期、具體用料等等,又達成了更進一步的共識,楊夫人甚至把水龍頭、抽水馬桶、電器開關之類的細節都一一確定,可謂事無巨細一網打盡。期間,楊副秘書長看著夫人提出的要求太過出格了,制止說:「人家小鄺公司里那麼多大事,不要再用這種小事煩人家了。你這樣做影響也不好嘛。」
夫人聞言,酒杯往桌子上用力一墩,杏目怒向道:「大事小事你又不會管,我不麻煩小鄺還能麻煩誰?這是我和小鄺之間的事,與你那個影響有什麼屁關係!再說,裝修好了照價給錢就是了。」
丈夫臉上馬上紅一陣白一陣,再無下言。
鄺明達只好趕緊聲明:「秘書長,這事你真的不用操心。這點小事,對我一個大企業來說太小意思了。孩子的房子交給我,這是大姐看得起我,至於錢不錢的,家裡人還說這種話就見外了,既不用大姐費心,也不會讓秘書長犯錯誤。」
一席話,說得滿桌一片笑聲。
酒席結束前,鄺明達悄悄遞給黃一平一疊現金,示意他出去把飯錢結了。楊夫人見了,也只裝著沒看見。
酒席臨近結束時,黃一平不放心楊副秘書長那句沒說完的「可是」,就把他拉到一邊,問:「秘書長,關於那個研討會的事兒,是不是有些什麼問題?」
楊副秘書長看了看周圍,旁邊除了鄺明達並無外人,這才說:「像馮開嶺這樣級別的領導同志,寫出這種分量的重頭文章,開個作品研討會,組織點後續評論,按說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可是你們想過沒有,接下來幾個月是換屆選舉的準備階段,也是非常敏感的時期,如果炒作過分了,會不會收到相反的效果?陽城那邊,估計也不是風平浪靜,千萬不能因此鬧出什麼事端來。至於龔書記是否會親自出席或書面發言,這個恐怕變數比較大,不是很有把握。我的意見哩,等文章出來了,視具體效果再作商量。」
黃一平說聽了,感覺是大實話,點頭道:「謝謝秘書長提醒,這個我回去再向馮市長匯報,一切還請秘書長多關照。」
鄺明達也附和說:「馮市長的事還請您多費心。」
「會的,會的。他不用心我就和他不客氣。」未待楊副秘書長開口,夫人那邊卻先表態了。
離了飯店,黃一平主動坐到駕駛席上,鄺明達則退到后座。
上了高速,鄺明達一聲長嘆,苦笑著說:「到底還是沒能躲得了一刀。」
「怎麼啦,你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出?」黃一平問。
「你哪裡知道,這個楊夫人是個嘴上手上都很來得的角色,每次上門來幫馮市長辦事,總要被她狠敲一筆。」鄺明達道。
據鄺明達介紹,前些年他每年都要代表馮開嶺來楊家送幾次禮,每次除了預備好的豐厚禮品外,還得隨時準備些現金,預備楊夫人抱怨家裡某樣東西忽然壞了。那幾年,從萬元以上的液晶電視機到千把塊錢的洗衣機,楊家幾乎所有的貴重電器都被鄺明達換了新。因此,最近兩年裡,鄺明達儘量少登門,代馮市長送禮一類事,多讓手下親信代為跑腿。可是,逢到眼下這樣重要的事情,必須上門求助楊副秘書長,他就只好抱著情願挨一刀的心理了。大概是前年夏天,好象也是為了馮市長的一篇文章,那期間正好黃一平隨馮市長出國了,鄺明達上門,讓楊夫人生生敲掉一套紅木家具,整整十五萬元。今天的這篇文章事關重大,鄺明達悲壯赴楊府自然也是早有準備,沒想到對方下手竟然如此之狠,還是讓他叫苦不迭。
「那你說今天楊夫人這一出,是還是有可能早有預謀?」黃一平的發問,完全出於玩笑。
「怎麼叫可能,完全就是。」鄺明達很肯定地說:「上午我打電話約楊副秘書長時,恰巧就是夫人接的電話,聽她那樣驚喜的口氣,我就知道不妙。」
「早知道如此,我放下文章早點出來,讓她撲個空。再說,你當時乾脆不接腔,或者接腔了,不要說自己公司有什麼工程順便也要做,不就沒什麼事了。大不了,你當場給幾個錢了事。」黃一平也有些忿忿不平。
「哪有那麼簡單呀。你以為那個女人真是出去有事偶然回來?才沒那麼巧哩,其實她可能早就埋伏在樓下,專門等我們談話正歡時,半途殺出來,讓你不好拒絕。而且,她的脾氣我最了解,你不把事情做到位,她會千方百計讓你就範。」 鄺明達無奈地說。
「這個工程估計得多少銀子?」黃一平問。
「怎麼說也得三十萬出頭吧,現在材料工錢都漲價。這點錢對公司倒是九牛一毛,關鍵是心裡感覺不爽。而且你看吧,完工後那個夫人肯定還會追著要發票,說是防止以後說不清,就好象我貼了這麼多錢是想害她老公一樣。」 鄺明達苦笑道。
哈哈哈哈!
黃一平笑得控制不住自己,只好把車速減下來一些。最近這幾趟省城之行,算是讓他大開了眼界。
「馮市長知道嗎?」沉默好一會兒,黃一平才問。
「應當有數的吧,否則他讓我來做什麼?」也是沉默一陣之後,鄺明達回答。
不一會兒,車上高速,燈火輝煌的省城漸漸拋在車後。漆黑的夜裡,悍馬像剛剛一支離弦的箭,怒吼著一路向前。車的兩旁,不時有更快速的車呼嘯掠過,不用看里程表也知道,那車的速度已然接近極限。在這世界上,不要說是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就是在日光明朗的白天,又有多少人按捺不住自己,希望超越速度、時間、空間等等的極限,放縱自己的欲望。至於前邊的路上會有什麼,又有什麼重要的呢?只有像黃一平這樣自認為循規蹈矩的人,才會始終盯著一百二十碼的標線,小心翼翼地控制著油門,控制著剎車。但未必,他就是最安全的駕駛者。
車上,黃一平、鄺明達兩人都好久沒有講話,也許不是不想開口,而是不知由何處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