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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卻嘆薔薇幾度花

2024-06-12 04:08:30 作者: 青枚

  龍城下了入秋後的第一場雨。在旁人看來,因了這場雨,才總算消了一夏的酷熱,總算涼爽舒適了下來。但對於平衍來說,卻是煎熬的季節重新來到。別人尚要睡前開窗聽取蛙聲一片的時候,他臥室的火壁已經開始燃燒。秋末時節,他身上的錦裘已經脫不下來了。

  夜裡臨睡前又找來樂姌,讓她說些當年在鳳都紫薇宮中的舊事。

  突然急促的敲門聲響起來,有人在外面低聲急促地說:「殿下,有急事要稟報!」

  樂姌過去打開房門,說道:「殿下已經歇下了,怎麼還來打擾?」

  平衍擔心外面的人誤會,揚聲問道:「出什麼事了?」

  「晉王回來了!」

  平衍怔了怔,突然撐著床欄要起身:「他在什麼地方?我去見他!」

  「晉王剛才進了城,已經吩咐不得驚擾旁人,他親自來王府見殿下。」

  

  平衍高聲喚道:「阿嶼!阿嶼!快來給我更衣!」

  阿嶼遲遲沒有來,平衍等不及,自己伸手去夠搭在一旁紅杉木架子上的長袍,眼看著始終差著一點兒怎麼也觸不到,自己倒是一不小心失去平衡,幾乎跌下床去。幸好樂姌還沒有走,奔過來扶住他,又為他將衣衫取來。

  平衍略有些狼狽,低聲道:「多謝。」

  平衍自己穿好衣服,仍不見阿嶼,略顯得焦躁,提高聲音又叫道:「阿嶼,阿嶼!」

  突然聽見外面平宗的聲音響起:「你別叫他了,我讓他給我去找點兒吃的,他聽不見你喊他。」

  平衍變色,掙扎著要下地。樂姌連忙過去扶起他,低聲道:「你這樣子又不能下拜,不如待在床上。」

  平衍壓下怒氣要推開她:「你讓開。」平宗已經推門進來。

  自從平宗率部征伐金都草原到現在,他們兄弟倆已經有將近九個月沒見過面,這中間滄海桑田,時局幾度翻覆,兩個人也都各自經歷了生死之劫、切膚之痛。如今在這寒露之夜驀然重逢,都不禁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來。

  「阿……阿兄……」平衍唯一的一條腿垂在床邊,愣怔地看著平宗,低低喚了一聲,見他向自己走來,突然有點慌張,一把推開攙扶著自己的樂姌,伸出手去,「阿兄,你終於回來了。」

  樂姌被他推到一旁,倒是也不著惱,微微一笑,垂首繞過平宗向門外走去。不料還沒到門邊,忽然聽平宗說:「南朝太后紆尊降貴地服侍你,阿沃,你的架子好大。」

  無論如何樂姌都想不到平宗從進門到現在連一眼都沒朝自己瞧過,卻能一口拆穿自己的身份,不由驚得回頭望去,卻見平宗立在平衍的面前,壓根兒不在乎屋中還有旁人。

  平宗看著平衍微微皺眉:「你怎麼瘦成了這樣?」

  平衍放在腿面上的手漸漸攥成了拳。他似乎想要避開平宗的目光,低著頭一直不肯回視,只是低聲道:「阿兄終於肯回來了嗎?我為你守這龍城沒守住,害你在外面流落吃了許多苦,如今總算能將龍城還給你了,你卻不肯回來看一眼嗎?」

  平宗長嘆一聲:「阿沃,你老實告訴我,葉初雪是不是你讓人給綁走的?」

  「阿兄,你我這麼久沒見,你風塵僕僕從雲山趕回龍城,就是為了問我這句話嗎?」平衍淡淡地笑了一下,笑意裡帶著苦澀。

  平宗擰起了眉:「我只是覺得這個時間實在是太巧了。我剛有了葉初雪的線索,你這邊就在張羅登基大典。這分明是要逼我放棄搜尋,回龍城來。」

  平衍點頭:「你離開太久了。四十多天,為了那個女人,你當真什麼都不顧了嗎?」

  平宗皺眉:「那你也不能搞什麼登基大典啊。誰要登基?人選選好了嗎?這種事情為什麼不跟我商量?」

  「我是想跟阿兄商量,只是見不到你的人。」

  平宗心緒煩躁,只是說:「你膽子也太大了。」

  「被逼的,沒辦法。國不可一日無主,我是實在等不到阿兄了。」平衍聲音雖低,每一個字卻都重逾千斤,敲打在平宗心頭,一下一下,無端沉重,「這天下,這龍城,這人心惶惶、紛亂不安的朝堂,這分崩離析的國家,你都不在乎了嗎?」

  平宗皺起眉來,突覺無力回答。他也確實跑得累了,在一旁的坐墊上坐下,擺了擺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不,阿兄不明白。」平衍的腿如果沒斷,他也許會一下子站起來走到平宗面前指著他的鼻子數落,然而此時他只能困守在自己的床榻上,遠遠看著平宗,看著他對自己的質問不以為然。於是他選擇了更加冷的聲音:「安安沒有追上平宸,因為賀蘭王妃帶走了你另外兩個兒子做護身符;令狐朗也沒能攔住平宸,因為有人燒了他的糧倉,在軍中散布謠言協助平宸他們的車隊渡過太倉河。阿兄,他們現在已經抵達雒都了。龍城一半的漢官都被他們帶走,太倉河以南州郡也都遵奉他們的命令,本朝你已經失去了一半。」

  他的語氣沉痛,令平宗悚然一驚,瞪著平衍目不轉睛,腦中卻紛亂不已。

  自從得知葉初雪被人抓走之後,他就亂了方寸,將龍城、天下全都拋諸腦後,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儘快將葉初雪救回來。然而此時聽平衍這一番話,才赫然心驚,發現自己身上還有太多的責任和太多人的期許,卻全都荒廢在了這一個多月里。

  平衍繼續道:「你當日沒有進龍城,自然也不知道就在你攻克龍城的當夜,一場大火燒毀了東市和慶安坊,還有永安寺和昭陽坊也燒毀了一多半。百年名寺,毀於一旦,死傷僧眾多逾三千人。你大概也不知道高車人和賀蘭部眾為了逃離龍城,與龍城尹麾下的戍衛軍激戰三天三夜,雙方均死傷無數。還有你帶回來的賀布軍、安安的漠北軍、在城外失散的禁軍、四鎮軍,進城之後互相彼此各不統屬,搶占地盤,排擠同僚。宮中無主,各處內官搶奪財物四散奔逃……」

  「別說了……」平宗越聽越是心驚,心頭沉甸甸的。

  他之前趁夜進城,發現城門一叫就開,雖然已經過了宵禁時間,街道上仍有三三兩兩不知統屬何部的士兵在遊蕩嬉笑。這些反常之處他不是沒有留意到,但當時滿腔怒火,只顧著著急來找平衍算帳,卻沒想到龍城竟然亂成了這樣。

  「聽不下去了?」平衍毫不放鬆,冷笑一聲,「阿兄只是聽一下都不肯,我卻要每日裡東奔西走,左支右絀地去處理這些事情,眼看著一具具燒焦的屍體,一個個激戰而死的年輕人,一戶戶被燒毀了房屋無家可歸的百姓,你讓我如何回答,為何晉王回來了,卻還不如之前那個皇帝?我能告訴他們,因為晉王不在龍城,他將這一切拋下,只是為了去追一個女人嗎?」

  平宗被問得啞口無言。

  平衍冷笑:「沒錯,我是刻意傳出登基大典的消息,就是為了逼你回龍城。我也已經有了打算,如果你不回來,我就自己擁立新君。你跟你的葉初雪願意去漠北隱居也好,去大漠浪跡天涯也好,或者去西邊草原牧羊也好,都隨你的便。但龍城的事,朝堂的事,天下的事便由我來接手,再不許你過問了。」

  這大概是有生以來,平衍對平宗說過的最重的話。每一句都像利箭一樣射向他的胸口,令他無地自容,只能沉默地聽著。

  平衍嚴厲的目光留在平宗面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放緩了語氣,慢慢道:「所幸你到底還是回來了。」

  平宗站起來,走到平衍床邊,單膝在榻邊跪下,以手撫胸:「阿沃,謝謝你今日對我說的這一番話。是我的錯,我……」他始終無法說出那個詞來,良久才咬牙說道:「我色令智昏了。」

  平衍的目光從他身上緩緩掃過,點頭道:「登基大典三日後舉行,並沒有太盛大的儀式,一切因陋就簡,龍城遭劫,更不能讓人覺得咱們鋪張浪費。等你把情勢穩定下來,再做別的安排吧。」

  平宗站起來皺眉:「即使我認了錯,你也不能讓我去坐這個皇位。」

  「為什麼不行?」

  「這……」平宗覺得不可思議,「這不是明擺著嗎?我又不是先帝子胤……」

  平衍今夜前所未有地強硬,毫不猶豫地打斷他的話:「平薦也不是。他不是就被你擁立做了皇帝嗎?」

  「我可以廢立皇帝,怎麼能去做皇帝呢?」平宗固執地說,「我可以讓別人說我是個擅行廢立的權臣,但不能讓人指著鼻子罵作是篡位的奸臣。」

  「奸臣不是人家說出來的,而是自己做出來的。」平衍嘆了口氣,對他的固執十分無奈。今夜一番長篇大論,也已經將他的精力耗盡,只能靠在床頭微微閉目喘息了一下,才低聲道:「你在全天下人的心目中,早就是北朝之主、龍城之主。何必還要再選立新君,讓滿朝文武對著一個連飯都吃不好的奶娃娃叩拜?這不只是可笑,更是對還留守在龍城、願意為晉王效力的那些文武官員的侮辱。」

  平宗搖頭:「我從來沒想過登上那皇位。」

  「那是你不需要。」平衍接過他的話往下說,「因為你已經權傾天下,皇位在你看來只不過是個礙事的擺設。阿兄,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做攝政王,做晉王,做太宰,朝堂的事情一樣由你一言九鼎地掌握。坐上那個皇位,反倒會受到諸多掣肘,凡事都得按照制度來,時時被御史盯著,每個決定都得讓尚書、中書那些人議過來,論過去。自然還是做個攝政王要容易得多。只是,阿兄,國不可一日無主啊。」

  平宗一驚,平衍的話如同當頭棒喝,將他的婉轉心思說得清楚明白。

  「你的意思是……」

  「平宸他們已經在雒都修太廟、立社稷,天下就那一個皇帝,自然州郡紛紛服膺遵奉為正朔。除非你打算將龍城和太倉河以北也都拱手相讓,否則就要立即昭告天下,你晉王仍舊掌握著天下最強大的軍隊,主宰著最廣闊的國土,你仍然是龍城之王,並且是天下之主。」他已經疲乏到了極點,這幾句話耗盡了他全部的激情,略停了停之後,竭盡全力也只能如蚊蚋般低聲勸道,「阿兄,如今的亂局,你以為只是推上去一個孩子就能平復的嗎?你這一生積攢下來的威望,不要都浪費在那個女人身上,這天下需要你。」

  平宗長嘆一聲,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退路。平衍把話掰開了、揉碎了說給他聽,他若還一味不肯御極就已經不是智昏的問題了,而是安若無能,逃避責任。平衍說得對,他一生的聲望和積澱,都要用在這個非常之時才行。

  他緩緩站起身,見平衍閉著眼,面色青白,似乎已經睡去,心頭突地一跳,連忙探他鼻息,等了許久才有一絲微弱的氣息拂在了指尖上。平宗這才略放下心,輕聲喚道:「阿沃,阿沃……」

  平衍並沒有睜眼,微弱地回應:「嗯?」

  「你放心。」平宗點了點頭,「我回來了,龍城的一切、朝堂的一切、天下的一切都交給我。你好好休養,不要再費心勞神,消耗精神了。」

  平衍一時沒有答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平宗幫他掖好被子,起身要走,不料臨轉身卻被平衍突然捉住了手腕。

  平衍的掌心烘熱得發燙,平宗皺眉,摸了摸他的額頭:「你發燒了,我去叫醫生來。」

  「阿兄……」平衍閉著眼睛,聲音低得平宗須得將耳朵貼近他的唇邊才能聽清楚,「我沒有讓人綁走她。」

  「我知道。」平宗試圖安撫他,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好好休息,別的話,等你好了咱們再說。」

  然而捉住他的那隻手卻不肯放鬆,反倒越加用力,拉著他不許他離開。平衍在平宗的耳邊說:「可我也不會讓她留在你身邊。」

  說完了這一句話,他才終於鬆開手。平宗趁機掙脫,後退兩步,緊盯著平衍枯瘦的臉,突然點了點頭:「是了,你為了我這帝業,連自己的女人都不肯留,又豈能容葉初雪在我身邊,擾亂我的心神,攪亂這天下。」

  平衍靜靜地躺在床上,像是已經熟睡,再無回應。

  「可是,阿沃,我固然不該為了她將天下置之不顧,卻也不會為了天下而放棄她。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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