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簪花落酒中

2024-06-12 04:06:08 作者: 青枚

  平衍的信心並非空穴來風,半個月後御醫宣布他已經徹底痊癒。消息傳到龍城,舉城歡慶,因為他是眾所周知名氣最大的患疫病者,若他好了,旁人覺得自己也就還有救。

  平宗本要親自來迎接平衍回龍城,卻被他嚴詞拒絕了。他對前來勸說的晉王府長史裴緈說:「我這一病已經給阿兄添了這麼多麻煩,哪裡還能再讓他來接?我知道這是他的一片心意,但於公,我自己回去才顯得這病沒什麼大不了,能安穩人心;於私,不過是臥床幾日,如此大張旗鼓豈不是墮了我樂川王的英明?」他見裴緈仍然遲疑,笑道:「你放心,等回到龍城安頓下來,自然去拜見阿兄。」

  平宗也知道他說的有道理,丁零男兒沒有那麼嬌氣,便也就只好由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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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邊推掉了晉王,平衍立時便如同沒了拘束的頑童。命人準備車駕,卻只讓剛剛痊癒身體還十分虛弱的阿寂乘坐,自己換了窄袖袍,又令晗辛也做男裝打扮,拉著她一同騎馬,提前啟程。

  正是初夏時節,龍城郊外大片農田都冒出了青青麥苗。官道旁的水渠中清泉潺潺,渠邊果樹林立,開滿了粉紅色和白色的小花。晗辛卻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樹,好奇地問:「那是什麼樹?花開得好漂亮。」

  平衍看了一眼,笑道:「是頻婆果。西域引入的,前兩年有人從西域購進大批樹種試著在龍城培育,沒想到漸漸也成了氣候。」

  晗辛在南朝是吃過頻婆果的,大為稀罕:「原來這就是頻婆果樹,北方乾燥少雨,聽說果子比南方要美味許多。」

  「我卻沒吃過南方的果子,做不得比。」平衍在別業里憋了半個多月,如今乍然放出來縱馬奔馳,心情自是大好,舉動間便多了些少年風流的輕浮。他用馬鞭抬起晗辛的下巴,看她因騎馬而冒出汗水的臉,笑道:「不過若只是比賣相,顯然南方的要強上百倍。」

  晗辛被他如此當眾輕薄,面色微微一變,卻又不好發作,尷尬地一笑,夾著馬腹奔了出去。

  其時正是城外往來最熱鬧的時候,官道上人馬眾多,她又騎術不精,剛閃過了兩匹馬和六七個行人,突然一輛馬車從旁邊超越,車上旌旗隨風展開,旗腳打到她坐騎的眼睛上,那馬驚嘶一聲,猛地抬起兩隻前腿立了起來。

  晗辛猝不及防,一下子被甩下了馬,摔在地上兩眼冒著金星。忽聽耳邊有人驚呼:「小娘子快閃開!」

  她這才看見一匹馬轉瞬已經飛馳到了近前,眼看收勢不住就要踩踏到她身上。晗辛腦中一片空白,嚇得只會尖叫,捂著眼睛不敢去看。忽然一股強大的力量衝過來,有人撲在她的身上替她擋住馬蹄,抱著她就是一滾,從路面上一直滾入路邊水渠里去。

  晗辛聽見平衍在耳邊驚呼了一聲:「糟了,你會游泳嗎?」

  路上行人登時譁然,一擁而上將水渠團團圍住,有人喊著要救人,也有人四處尋來竹竿伸下讓他們二人抓住,要將他們拉上來。

  晗辛水性倒是比平衍還要熟練些。水深到脖子,她一手抓住竹竿,一手死死拽住平衍的領子,喊道:「你抓好,別滑脫!」

  平衍乍一落水防備不及,狠嗆了兩口水,此時在晗辛的扶助下站穩,倒也知道這水深淹不死人,放下了一大半心便從容起來,笑道:「好,你放開我的領子,咱們牽著手上去。」

  晗辛面上一紅,口中說著「誰與你牽手?」卻到底把手伸過去,又笑道:「你可別把我又拽下去。」

  「放心吧。」平衍雖然大病初癒,行動卻仍然矯捷,握住她的手縱身一躍,借著竹竿翻身上了岸,一回身又將晗辛也給拉了上來。

  眾人這才看清是一男一女,嘩地一聲響,圍觀的圈子向後退了兩步,像是怕沾了他們身上的水一樣。

  晗辛一見有這麼多人,猝不及防吃了一驚,連忙隱身在平衍的身後,借著他高大的身材遮擋住自己,低聲道:「壞了,全身都濕透了,怎麼見人嘛。」

  平衍連忙脫下自己身上的衣物為她披上,笑道:「雖然也是濕的,好歹遮掩一下。等回家了再換吧。」

  晗辛本來就是男裝,初夏時節,衣著輕薄,有無聊少年見她濕衣下玲瓏曲線畢露,登時起鬨笑道:「原來是位小娘子,是個美人兒嘞。」

  晗辛又羞又窘,拉緊了平衍的外袍,一味躲閃眾人目光,眼圈發紅,委屈得幾乎要落下淚來。這副含羞的模樣落在平衍目中,登時覺得登徒子的輕薄話語尤其令人惱恨,冷冷朝著那邊瞪了一眼,只是礙於要護著晗辛才強行忍住,過來拉過自己的馬翻身上去,隨即彎腰一把將晗辛拽到馬上,在身前坐好。

  晗辛驚呼了一聲,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平衍護在了懷中。平衍在她耳邊說:「坐好了,要是怕就抓緊我。」

  晗辛想說她不怕,想不讓人笑話,卻沒等她想清楚,突然腰間一緊,平衍一隻手已經將她摟住。兩人衣衫盡濕,一片濕涼中卻格外察覺到對方身體的火熱。

  平衍一路縱馬回到自己龍城的府邸,見管家奴僕迎出來一大片,一時也不下馬,眼見門前戟架上有旗幟飄揚,過去順手扯下一面來給晗辛裹上,這才將她從馬上抱下來。

  晗辛雙腳一挨地立即要推開他:「我自己能立住。」

  「你就不怕旁人看你這副模樣?」

  晗辛低頭打量自己,見身上裹著旗子,雖然不倫不類,但至少再不是曲線畢露的樣子。她底氣一足,便掙脫平衍的護持,不服氣地瞧著他:「我倒覺得沒有不妥,殿下是覺得我給你丟人了嗎?」

  平衍到底還是少年心性,被她說得懊惱起來,拉住她的胳膊轉向眾人:「我跟你們說,這位是晗辛娘子,她以後就是咱們家的人了。管家,快去預備熱水,我們路上掉到溝渠里去了。」

  眾人見到他們倆渾身上下濕答答的樣子都十分驚異,只是人多不好發問,沒想到他自己先說了出來,登時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鬨笑。晗辛本來已經打定主意不管旁人目光的,此時卻被這笑聲激得滿面通紅,登時沉下臉來轉身就想走。

  平衍自然不會鬆手,拽著她笑道:「我這府中跟別人家不一樣,沒太大規矩,你別介意,往後住下來就知道舒服了。」

  晗辛心中一動,朝他望去。他說得自然而然,仿佛就像是帶她回家一樣。晗辛心中突生怯意,慌張地擺脫他的手,向後退了兩步,驚惶之色從眼中閃過,她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卻又覺得無話可說,只得轉身就走。

  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出乎所有人意料,平衍怔了一下,拔腳就追。

  晗辛跑得比一般女子都快,但畢竟平衍身高腿長,幾步就追了上去,伸手將她一把拽住,皺眉問道:「你跑什麼?」

  晗辛仍要掙扎,卻哪裡是平衍對手,幾下被他困住手腳問道:「晗辛,你到底怎麼了?」

  「我……」她喘了口氣,張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說不敢走進那個他叫作家的地方,還是不敢與他再有更多的糾葛?他若追問到底,自己又該如何吐露實情?

  平衍性急,見她這樣猶豫更加一刻都等不得,說道:「你說話呀!」

  晗辛抬起眼,一頭撞進他的眼眸中。

  這一日天青日朗,萬里無雲。澄藍色的天空落在他的眼中,仿佛久遠前家鄉的鄱陽湖一般,有著令人心安定的力量。「我……」她猶豫再三,終於低聲道,「那麼多人。」

  平衍愣了愣,不禁失笑:「人多怎麼了?」

  她便將頭深深埋了下去:「太丟人了。」

  她白皙的後脖頸染上一層淡淡的緋色,平衍看了怦然心動,一把捉起她的手,在她耳邊笑道:「我可不能放你跑了。說好要等我病好的,好容易病好了你怎麼能走?」

  他說話時滾燙的氣息噴在她的耳垂上,立即就像是滿天的晚霞都落在了她的臉上,益發羞窘得抬不起頭來。

  平衍卻不管不顧,拉著她大搖大擺往回走。晗辛心中糾結,卻總覺得手腳發軟,無力掙脫。在隨他跨過門檻的時候,一個聲音在她心中譏笑:「是真的沒有力氣了,還是不想有力氣呢?」

  她一驚,抬起頭來,只見大門裡一大片丹楹粉壁重角飛檐的庭院如山一樣向她壓了過來。她心頭顫了一顫,腳下微頓,突覺握在她手上的那隻手緊了緊,像是察探到了她意志的動搖。她抬起頭,只見夕陽落入樓台山影的身後,只餘下尚不肯湮滅的餘暉,奮然點燃了半邊天空。

  彩霞燃燒得壯烈而絢麗,令晗辛為自己在那一瞬間的怯意而感到羞愧。

  「走不走?」平衍停下來問她,眼中滿是戲謔的笑意。

  晗辛抬起頭,沖他嫣然一笑:「都到這裡了,怎麼能不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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