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2024-06-12 00:18:05 作者: 喪野

  我對母親的記憶很淺很淺,幾乎可以用零來計算。

  自有記憶以來,我就生活在乾爸乾媽的身邊。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乾爸乾媽就是我的父母。我和允之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玩耍,一起去探險。經常有遊客見到我們倆,會問我們是不是雙胞胎。因為乾媽有時候會給我們買一樣的衣服、鞋子,乾爸會給我們兩剃一樣的髮型。

  我最早的記憶是五六歲時,乾媽帶著我和允之去海棠屋。那裡有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她時而哭時而笑,不會講話,好像嬰兒一樣。她有些行為,好像那時候剛出生的欣之,會無緣無故流口水,會把食物弄一地,她不會自己吃飯,大小便失禁也是常有的事情。

  我很怕她,因為她不正常。

  可是,大家都跟我說,那是我的母親,照顧她的人是我的父親。一開始,我很抗拒,我不想讓那樣的女人成為我的母親。可是乾媽說我得去看她,乾爸讓我去,允之也讓我去,我就去了。

  幼年的記憶里,他們沒有照顧過我,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里。我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讓我叫她「媽媽」,我內心不太樂意,但還是照做了。因為每次我叫她「媽媽」,她會笑得很開心,周圍的人也笑得很開心。

  在我七歲那年的秋天,母親去世了。印象特別深,海棠屋門口的兩株海棠花很突然的、毫無徵兆地全謝了。

  那天,大家都哭得厲害。我的舅舅和外公外婆連夜趕去東來島,大傢伙都在哭,連允之也在哭。

  我問允之在哭什麼,他說覺得難過。他說我的母親很疼他,以前沒有生病的時候會給他買糖吃。只是因為生病了,不認得他了。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只有我和父親沒有哭。

  父親一手操辦了母親的葬禮。牽著我的手,坐上一艘小船,我們到了海中央,他一點一點把母親的骨灰撒進大海。後來又帶著我去神山,在阿祖的腳下,幫母親做了一座衣冠冢。

  葬禮結束後,舅舅和外公外婆離開了東來島,我回到海棠屋生活。偶爾,乾媽會帶著允之來看我。

  那個時候,我對父親的印象同樣不深。可他每天會給我做好吃的飯,會給我洗澡,會關心我的生活起居。他也會給我講樓梯牆面上的每張照片,裡面每個人的故事。

  他講得最多的就是我的母親。

  他總是跟我說:「念念,不要忘記媽媽,她很害怕別人忘了她。」

  可是,父親並不知道,我對母親沒有一點感情,我只知道照片上母親的模樣,他每次和我提起母親,我的腦海里會自動浮現出乾媽的模樣。

  直到那年的冬天,我忽然在半夜驚醒,鬼使神差走到廚房。當我走近時,看到父親拿著一把水果刀,正劃著名自己的手腕。

  我頓時覺得心臟很疼,大聲喊道:「爸爸,你在幹什麼?」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慌亂藏起那把水果刀。他的手腕不停滲出血,他告訴我:「念念,不要看。」

  那天晚上他抱著我哭得很傷心,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在母親的葬禮上,他不曾掉過一滴眼淚。他還安慰別人,不要難過。

  我以為他和我一樣,對母親的死沒有一點感覺。後來才知道,他總是在半夜偷偷哭。

  在那之後,我常常跟在他身後。他去哪裡,我就跟到哪裡。那個時候我還很小,不知道什麼是死亡,也不知道這兩位如同陌生人一樣的父母對我來說是什麼樣的存在。我只知道,看到父親難過,心臟就會疼,總想逗他開心。

  來年的春天,父親帶著我回到荔城上學,他想把我扔給舅舅舅媽照顧,我第一次跟他發起脾氣,沖他吼:「你不可以丟下我。」

  瞬間,他的眼神莫名變得哀傷。後來,他留在別墅里,跟我們一起生活。我會要求他每天送我上學、接我放學,有時候還會要求他做飯給我吃……

  我的每一個要求,他都有如實應承。

  同樣的,他也會對我有要求。比如我要學會自己穿衣,要學會整理自己的物品,每天要學會點什麼技能等等。

  我和他,慢慢的,更像朋友。

  每個周末,他會帶我去永安寨釣魚、爬山,露營。或者回到蘭亭閣住,等到上學的時候,我們才回到別墅和舅舅生活。

  父親無比愛惜別墅門口那盆西府海棠,他說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一盆花,讓我幫忙照顧。有一年冬天,溫度太低,西府海棠一夜之間被凍傷,他找了很多綠植專家,救不回來。

  舅舅說:「一盆花而已,等春天到了重新買一盆。」

  父親情緒失控,把舅舅趕出家門。

  第一次看到父親那樣,他把所有人嚇到了。真真那個時候還很小,聽到父親的聲音,也被嚇哭了。

  再之後,宇文阿姨託了點關係,找來一位國外有名的專家,幫著把花救回來了。從那以後,所有人都無比珍惜那盆花,天氣稍微差點,都進入一級戒備。

  在我10歲那年,父親得知阿福舅舅的姥姥去世,留下阿福舅舅一個人無親無故,就將他接到荔城來,把他安排進工作室做點他能做的事情。他很要強,不願意被人照顧。父親就在文創園附近給他買了一個小公寓,他過意不去,每個月會拿出部分工資交房租給我父親。

  一開始,父親不願意拿,阿福舅舅就要收拾東西回夏城。沒辦法,父親爭不過他。阿福舅舅很喜歡帶我買零食玩具,每次都是帶了多少錢去,就花完它。他的大部分積蓄都給我買玩具了,這件事情被父親發現後,我倆都被訓了一頓,阿福舅舅才收斂一些。開始有什麼該買,什麼不該買的概念。

  接他來荔城時,他曾經問過父親,我的母親去哪裡了?父親不知道怎麼回答他,但是他從父親的表情里看出來了。他安慰父親:「沒關係,姥姥,也在。」

  我曾經在母親生前的備忘錄記事本里看到一則關於阿福舅舅的描寫——阿福很愛笑,從來都不哭。

  母親調皮地寫下——想辦法讓阿福哭一哭,真好奇阿福哭是什麼樣子。

  我到現在,也沒見過阿福舅舅哭。

  在別墅生活的時候,父親還是住在三樓角落裡那個房間,他從來不讓別人進去。沒有人知道那扇門的鑰匙在哪裡,真真曾經跟我說:「要不我們從門底下的洞口鑽進去吧。」

  嘗試過了,鑽不進去,洞口太小。

  所有人都很好奇裡面有什麼,但是這個好奇,只維持到我15歲那年。有一天,敬之很好奇那間房子,他問我:「是誰住的?」

  「我爸。」

  那是個周末,父親照常回蘭亭閣住。那天半夜,我們三個人趁著舅舅舅媽睡下後,偷偷跑去搗鼓門鎖。

  允之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把萬能鑰匙,也無法打開門鎖。他按壓門把手的時候,感覺不對勁,後來大膽嘗試著往上掰,誰知道鎖芯忽然傳出一聲「噠噠」響。我們異常興奮,但是還是沒有打開。允之又嘗試一遍往上開鎖,居然就開了。

  屋裡的格局很奇怪,和其他臥室完全不同。

  裡面放著很多書籍,都是父親看過的。一進門,我的目光被桌子上的一本法語書吸引,那本書的名字叫做《摯愛》。書頁泛黃,看起來被翻過很多遍。

  當我把書拿在手上,輕輕一翻,兩張紙掉落在地上。

  一張寫著——和穀雨合影。

  另外一張寫著——黎棠欠穀雨六千塊錢。

  上面還有母親的簽字畫押。母親的字跡,真的很像小學生,歪歪扭扭的。可是,當我聽舅舅說,母親生前學過美術,還是夏城很有名的攝影師,她還會散打,她能給舅舅來一個抱摔……

  我真的很難想像,她那麼矮小的一個女人,是怎麼做到的。

  父親的臥室里,貼滿母親的照片,很多照片是他們的日常生活。還有很多母親鏡頭下的父親,不得不誇讚她的攝影技術。她的鏡頭裡,每個人都很鮮活,每張照片都能看到相應的故事。

  我還在父親的電腦里,看到很多錄像。是他們年輕時的點點滴滴,有普通的家居生活,還有旅遊時的歡樂場面,還有很安靜的火車風景……

  我們還看到了乾爸向乾媽求婚的視頻。原來,那個時候,允之就已經準備降臨到世間了。

  那天,我在父親的抽屜里發現一份合約。我至今還記得,不言苟笑的父親,原來在愛我母親的時候是那麼有趣而浪漫。他在他們的合約末頁里,偷偷加了第三條條例:乙方必須只愛甲方。

  為什麼我會覺得是偷偷?因為那幾個字,和前面的不太一樣,寫得很小,像是要故意藏起來一樣。

  在我成長的過程里,印象中的父親總是很哀傷,我經常撞見他偷偷落淚的樣子。我還記得,在我過八歲生日那天,父親問我有什麼想要的東西,他都可以滿足我。我本來想跟他開口要一隻柴犬,還想要一個星空屋。但是我忽然感覺他即將離我好遠好遠,我便向他許願:「我想要爸爸長命百歲,一直陪著我。」

  我沒有跟任何人提過,父親曾經想拋下我追隨母親而去的事情。也許,父親知道這件事情對我有所虧欠,他沒有再那樣過。他總是不開心,總是一個人偷偷躲在房間裡思念母親。我知道,無論過了多少年,我長大幾歲,他一刻沒有忘記過母親。

  在我15歲之後,他對我們三個小孩的管教漸漸上心,會帶著我們去見很多長輩,學習各行各業,培養我們的社交能力。學習的時候對我們特別嚴厲,休息玩耍的時候又對我們很放任。

  他把工作室的大部分事情轉交給舅舅處理。他空出來很多時間,把心思都放在宣傳文書修復這個專業上,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寫書,記錄舅公當年的事跡。其餘休閒時間,他會帶著我們去荔城周邊城市遊玩。

  還是和以前一樣,每年一到寒暑假,父親會先帶我們回夏城看望外公外婆,再帶我們回東來島。好幾次邀請乾媽來荔城過年,可她不喜歡離開東來島,一開始我們還會有埋怨,後來允之告訴我們原因,我們也不再跟她提起,乖乖回東來島去看她。

  其實,除了父親,還有一個人很想念我的母親。

  那個人就是舅舅。

  舅舅很愛欺負我,他常常跟我提起母親當年多麼愛欺負他。他要把我母親欺負他的帳,全算在我的頭上。他說得咬牙切齒,擺出一副要干架的姿勢。可是講到最後,他總盯著我說:「如果你媽還在就好了,我就不會這麼無聊了。」

  我經常發現,他很愛看著我發呆。他說:「念念,你的眼睛長得跟你媽一模一樣。」

  說到舅舅,我忽然想起有一年回夏城的鄉下,去祭拜阿祖時,舅舅和二叔公喝了不少酒,他跪在阿祖們的墳前發酒瘋,哭著喊著阿祖們不守信用,他說:「我明明跟你們說過了,我是開玩笑的,你們為什麼要當真嘛?」

  那天好多人勸他,沒有用。他哭得很厲害,把自己數落了一遍。直到父親去安慰他,他才停止哭鬧。

  我的母親,沒有出現在我的記憶里,但是隨著我一年一歲,她活在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里。長輩們常常跟我提到她,會跟我講他們過去的故事。

  漸漸地,母親好似就在我的身邊。

  靠著長輩們的描述,我的記憶里慢慢拼湊出母親的模樣。我羨慕父母的愛情,兩個孤獨的靈魂越靠越近,他們深愛著彼此,純粹的、熱烈的。

  我也心疼父親這一生的經歷。他的生命里失去了很多愛他的人,是責任感支撐著他。

  在我成年之後,我開始明白我的使命。

  我花了很多年,陪著父親走出失去母親的悲傷,他每天還是會想念我的母親,只是不會再難過。他的生命里多了一抹陽光,變得開朗,也會開玩笑。

  在我大學畢業後,他把工作室全權交給舅舅管理。有時候,他會跑去羅蘭頓看望奶奶,去和國外的朋友見面。每年依舊會帶著我回東來島看望母親。

  一直不變的,還有他每天給母親寫書信的習慣。無論他在哪裡,無論他有多忙,每天睡覺之前,都要把當天有趣的事情、還有對母親的思念寫下來。等去了東來島看望母親時,一封一封燒給母親。

  後來,我也學會了給母親寫信。

  告訴她:父親一切安好。

  至此,故事已講完。

  祝願,歲歲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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