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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火燒雲

2024-06-12 00:17:52 作者: 喪野

  在鄉下的第三天。

  一大早,黎輝又被黎棠踹醒。醒來時,他的臉上又多了許多紅疙瘩,刺撓得他不舒服。

  他坐在沙發上,一臉無奈和不爽:「媽,家裡還有蚊帳嗎?我想穿在身上。」

  鄉下的夜晚很涼爽,沒有市區那般炎熱。最近的天氣剛剛好,不用開冷氣,不用開風扇。就是蚊蟲太多,蚊子特別野,蚊香不管用,一晚上趕了又趕,沒有一點辦法。

  張芸在廚房裡準備早餐,她剛把一籠子紅糖饅頭從鍋里拿出來,這饅頭是二嬸昨晚讓黎香香送來的,她趁熱拿起一個咬一口,甜度剛好。她走到客廳,看著自己的寶貝兒子被咬得耳朵紅腫,忽然心疼起來。她將饅頭叼在嘴裡,翻找藥箱,拿出萬金油幫黎輝擦擦。她說:「忍忍,再住幾天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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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癢啊,晚上還很吵,蚊子一直在耳邊叫。」

  張芸說:「忍忍嘛。」

  黎輝自己拿著萬金油,扣出一大塊糊在紅疙瘩上。昨晚,睡覺時特地穿了長褲長袖衫,蚊子不咬四肢,改咬臉蛋和腳底板了。

  黎棠和穀雨起床後,出門去溜達,陽光變熱時,才回家。他們一進門,張芸就不管她的寶貝兒子了,招呼她的女婿去吃早飯。她特地熬了豆漿,還做了三明治。

  自從有了穀雨,黎輝像玩廢的遊戲小號,張芸關心黎輝只是順手的事情而已,不再像從前那樣上心,耗費精力。

  黎棠拿起一個紅糖饅頭,她問張芸:「媽,穀雨要是你的寶貝好大兒,我是你的兒媳婦,我會不會淪落到坐冷板凳啊?」

  「你整天就知道發神經。」張芸倒了兩杯豆漿,還冒著熱煙。

  黎棠拿起豆漿,往屋外走,她蹲在門口曬太陽,一邊吃早餐。不遠處,黎安開著摩托車往這邊過來,黎平坐在車后座,他的手裡拎著一個大袋子。

  等他們靠近,黎棠才看清那是一袋剛剛出土的花生。袋子還在滴水,一看就是花生剛從土裡拔出來後,在河水裡清洗掉泥土。

  「二叔,早。」

  黎安把人放下後,和黎棠打了個招呼,就走了。

  黎平一大早去黎安的地里看看有什麼寶貝,找來找去,看中了剛好能收成的花生。他從袋子裡拿出一小撮還帶著枝葉的花生,丟在黎棠的面前,隨後又將剩下的,放在院子裡晾曬。

  黎棠放下杯子,摘下一顆花生,軟軟的外殼,花生米還帶著汁水,仔細一嘗,有一股清甜芳香。她迫不及待拿著花生進廚房,給穀雨品嘗。

  她掰出兩顆,丟進穀雨的嘴裡,問道:「好不好吃?你肯定沒有吃過這樣的吧?」

  穀雨搖搖頭,又肯定地點了點頭:「好吃。」

  張芸在一旁嫌棄道:「哎呀呀,某人還說我呢,自己有了老公,連自己的爸媽是誰都不記得了。」

  說完,張芸走到窗邊,打開玻璃窗。她對黎平說:「你摘那麼多花生幹什麼?」

  「當時是吃啊。」

  張芸哼哼兩聲,碎碎念走出廚房。

  上午,他們一家五口一起去拜訪村子裡的長輩。穀雨像家裡的門面招牌一樣,張芸帶著他到處炫耀。

  下午,黎平帶著穀雨和黎輝出門去釣魚。黎平在村子的小賣部里買了三個魚鉤、三捆魚線,從黎安那裡要來了三根竹子,做了三把簡易的釣魚竿,他們拿著一個水桶就出門了。

  張芸原本在家裡玩手機,可是太無聊了,她閒不住,就到鄰居家嘮嗑去了,剩下黎棠自己在家看門。

  黎棠同樣感到無聊,她自己在家裡耍太極。一會兒在廚房裡找東西吃,一會兒又坐在屋裡發呆,想著小時候的自己都在做什麼。

  她和穀雨現在住的這間臥室,也是她小時候住的。

  那時候,家裡要是有遠方親戚來,她只能淪落到睡客廳。再小一點的時候,她和爺爺奶奶睡在一起,再小再小的時候,她也不記得了。

  自她有記憶以來,她就生活在這裡。

  那時候的房子,沒有現在的亮堂,屋裡總是暗暗的,爺爺奶奶勤儉習慣了,不愛開燈。電視也很少開,基本只用來看新聞和天氣預報。剩餘的時間,爺爺奶奶總是坐著聊天,發呆。

  奶奶是文盲,她不識字。爺爺識字,他有很多很古老的書籍,他會念給奶奶和黎棠聽,解釋書中的圖片在講什麼故事。

  爺爺還會教黎棠看相,告訴她什麼面相的人有著什麼樣的性格,他總是偷偷告訴黎棠:「你媽媽的面相刻薄了點,但是好在她的心底是好的,有著大格局。」他還會說:「你爸爸的耳根子軟,聽老婆話,但是這人三心二意,花心得很。」

  想著想著,黎棠打起哈欠,她走到門口,又去偷吃黎平的花生。

  這時,黎平一行人釣魚回來了,桶里只有兩條魚,他們說本來釣了半桶魚,回來的路上給大家分完了。

  黎棠不太相信三把不像魚鉤的魚鉤可以釣到魚,她說,除非是魚塘里的魚太蠢了。

  黎輝不服氣,拿出手機打開相冊:「還好我拍照了。」

  照片中,確實有半桶魚那麼多。黎棠說:「這些魚好蠢。」

  「比你聰明。」

  黎棠腦洞大開:「吃了笨魚會不會變笨?」

  穀雨笑著說:「晚上你多吃點,看看你今晚會不會變笨?」

  夕陽時分,張芸在廚房準備晚飯,她站在窗口處將黎棠喊進屋來,隨後又指著到處追鄰居公雞玩的黎輝說:「你別跑那麼急,等會兒摔了。」

  黎棠又偷了一把黎平曬的花生,她吃得正過癮,站在廚房門口問:「叫我幹什麼?」

  張芸指著餐桌上的一筐絲瓜:「把絲瓜削下皮。」

  黎棠嘆了一聲:「這事兒你怎麼不叫黎輝干?」

  「他不是在玩嗎?」

  「我還在吃東西呢,你重男輕女。」黎棠翻了個白眼,不滿張芸的安排。但還是乖乖坐在餐桌前,放下手上的花生,不情不願地拿起削皮刀。

  張芸正在刷鍋,拿著一把爺爺生前親手用竹子做的鍋刷,那陣聲響,黎棠很熟悉。張芸念叨著:「別整天老是說我重男輕女的,我養你的時候一個子兒都沒少過,該幹什麼都幹什麼了,你還不滿意。再說了,女人多做點家務活,把男人的胃牢牢拴住,才是你的本事。」

  張芸總有自己的一套邏輯。

  黎棠望著外面的天,半空中一片橘紅色的火燒雲,穀雨和黎輝正站在院子裡聊天,黎平和鄰居家的大爺討論那幾隻雞的肉齡。黎棠忍住了難聽的話,沒有和張芸計較過去的不愉快,也沒有問張芸為什麼栓不住自己丈夫的胃,她驕傲地說:「我跟你不一樣,你需要討好男人,我不需要。我的男人自己會討好我,我不用幹活也可以。」

  張芸嘖了幾聲,冷嘲熱諷:「要不是我的女婿通情達理,你都不知道被退貨幾次了。還不懂得多學點東西討好他,將來他不想討好你了,大把女人纏著他。人家比你有本事,賺得比你多,長得也比你好,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到時候你別回家找我跟你爸哭就行,別怪我沒有提醒你。」

  黎棠完全不想搭理她,母女二人的思想觀念不同。

  「姐。」黎輝在屋外喊。

  黎棠生著悶氣,大聲回應:「幹什麼?」

  「你快出來。」

  穀雨走到窗台,溫柔地說:「黎棠,出來。」

  黎棠拿著削皮刀,上面還掛著瓜皮。她走到窗邊,輕聲問道:「怎麼啦?」

  穀雨指著半空中,莫名出現一道彩虹,還有一群白鷺呈著人字狀飛行。黎棠笑著衝到院子去,張芸好奇走到窗邊瞧了一眼:「哎喲,不就一道破彩虹嘛,有什麼好看的?」

  說完,張芸繼續回到廚台前做飯。

  黎棠站在院子空地上,仰頭望著西邊的天空,一輪蛋黃般的夕陽,躲在一縷白雲後,雲朵被染上血一般的顏色。嘴角的笑意遲遲沒有停下,微風輕輕一吹,好似回到小時候,和爺爺奶奶三人在這裡生活的日子。

  黎棠無比懷念過去,那時候的夏天也是這樣,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火燒雲,一到傍晚,天氣就變得涼爽。晚飯後,大家會在門口坐著乘涼、聊天。

  「黎棠,絲瓜還沒削完。」張芸在屋裡大喊。

  「來啦。」黎棠看著還在手上的削皮刀,落日慢慢落下,欣賞了幾分鐘。她回到屋內,走到廚房門口,忽然停下了腳步。

  眼前的環境在變化著,不停地更換位置。驀地,一切回到夏城市區的廚房。唯一不變的是,那抹夕陽照進室內,落在窗邊。

  黎棠的心跳撲通撲通,她低頭看向手上的削皮刀,上面沾染紅色的血跡,再仔細一看,掌心、校服滿是鮮血。她的雙手顫抖不已,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快點,我要開始炒菜了,做事磨磨唧唧的。」

  黎棠抬頭望著廚台前的張芸,她把炒菜鍋放在爐灶上,打開明火。火焰燃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下一刻,一個二十幾歲的男人點燃一根香菸,衝著他露出猥瑣的笑容。

  驚慌下,黎棠跑到張芸身邊,淚水像斷線的雨珠不停滴落。她的左手扯著上衣的下擺,右手拿著刀具,她小聲地說:「媽。」

  張芸回頭:「怎麼了?」

  黎棠聲音顫抖:「媽,我不想去補課了。」

  「你這孩子說什麼呢?你哭什麼呀?」張芸將爐灶火關小,鍋里的水珠慢慢蒸發。

  黎棠全身顫抖,她大哭說道:「媽,我不想去補課了,我不想去補課。」

  張芸罵了聲:「你又發什麼神經呢?」

  外面的人聽到爭執般的聲響,走到窗台查看。

  「怎麼啦?」黎輝靠在窗台上,好奇眺望灶台前的母女倆。

  穀雨察覺不對勁,大步走進屋裡。

  黎棠無措的雙手顫抖著,不斷扯著衣服的下擺擋住襠部,極力忍住不哭,她說:「我們老師脫我褲子……」

  張芸愣在了原地,炒菜鍋被燒得通紅,發出噠噠的聲響。她怔怔地注視著黎棠,眼前變得朦朧,眼睛一眨,大顆大顆的眼淚滑落到下巴,滴在衣服上。

  「老師脫我褲子。」

  穀雨站在餐桌旁,心疼地望著黎棠。

  「媽,怎麼辦?我闖禍了,我拿刀捅了老師,他流了好多血。」黎棠一臉痛苦,舉起那把削皮刀,向張芸求助。

  張芸不可置信地盯著黎棠看,忽然嚎啕大哭起來,過去的一幕驟然浮現在腦海中。

  黎平走到母女倆身邊,不解問道:「你們倆這是怎麼啦?」

  張芸拿走了黎棠手上的刀,一把將她抱住:「媽對不起你。」

  黎棠全身不停顫抖著,情緒激動到要崩潰。她靠在張芸的肩膀上,一連串的淚水從她極度恐懼的臉上落下,嗚咽道:「我不想去補課。」

  張芸哭紅了雙眼,安撫著她:「不去,再也不去了。」

  穀雨試圖用手掩蓋住他的痛苦,克制的抽泣聲持續不斷。

  「姐夫……」

  黎平關掉灶台上的火,大聲問:「你們三個怎麼了這是?」

  黃昏悄然降臨,大地變得寧靜、安詳。

  黎棠在母親的輕聲細語安撫下,逐漸暫停了焦慮又不安的情緒。黎平毫無頭緒,一句一句逼問。張芸也變得暴躁起來,她走到他的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當年你對家裡的事情不管不顧,整天就知道在外面鬼混,你關心過我們娘三嗎?」

  黎平的語氣帶著不耐煩,他鄒緊眉頭:「我又怎麼了?」

  黎棠坐在餐椅上,目光呆滯無神,對周圍的一切毫無反應。

  張芸扯著他的衣領,情緒激動,用惡毒的語言咒罵著枕邊人,她似乎要將自己多年的怒氣全部發泄出來:「我真是欠了你們老黎家的,你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女兒當年被老師欺負,跟你說了又說,你當回事了嗎?你整天就知道勾搭狐狸精,早知道當年掐死她算了,跟了你這樣窩囊廢的爹,長大了還要在我身邊遭罪。」

  她抬起的手,一拳一拳用力地砸在黎平的肩膀上。

  穀雨和黎輝過去勸架,將兩人分開。黎平低下了頭,他們彼此心中都知道過去那道坎。

  黎輝生氣地吼著:「別吵了,你們都吵多少年了,煩不煩?」

  穀雨嘆了聲,望著黎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等爭執暫停些許,他平靜地說:「黎棠得了老年痴呆,最近情緒波動比較大,症狀波動也變大,這幾天容易在傍晚犯糊塗,應該是落日綜合症。」

  張芸指著黎棠,不解嚷嚷道:「怎麼可能?我女兒還不到30歲。」

  黎平問:「什麼時候的事情?」

  穀雨說:「兩年前,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就說已經確診了。」

  「為什麼不跟我們說?」

  穀雨抿抿唇,說:「她……不想讓你們知道。」

  話落,黎輝大步邁出家門,接著聽到汽車發動的聲音。

  張芸憂愁道:「她這樣,什麼時候能好起來?」

  穀雨移開目光,在窗戶上的玻璃看到黎棠駑鈍的面容,他說:「一般等她情緒平復下來,就變回正常狀態。她的病情起伏性比較大,有時候正常,有時候不清醒。」

  張芸問:「能治好嗎?」

  穀雨搖了搖頭:「只能吃藥控制,不能根除。」

  落日光線黯淡,讓黎棠大腦里的情緒部門感到混亂,激起內心最脆弱的恐懼。在她的眼裡,看到了刀具,看到了鮮血,看到了一個讓他害怕的男子。她聽見那猥瑣的笑聲,聽見自己的心跳,聽見自己的慘叫。她還聽見黎平說,找你媽去,我沒空。還聽到張芸說,你又在發什麼神經,別胡說八道。

  那時候的她,感到無比壓抑、恐慌,孤小無助。

  可到了最後,張芸開始願意相信黎棠時,一切都晚了。

  張芸不喜歡女孩,是她的成長環境造就她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她自己知道吃虧的從來都是女子,世上難得的也是女子。她不愛自己的女兒,又不得不愛自己的女兒。

  她同樣矛盾,割裂,活得彆扭又折磨。這是她的命,她總愛這麼說。

  那天晚上,每個人的心裡多了一道抹不去的傷痛。

  黎輝很晚很晚才回來,大家都問他去了哪裡,他閉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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