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2024-06-11 17:51:05 作者: 濃郁

  漫漫長夜似遠沒有盡頭,雨依然鋪天蓋地地下著。梓離宮也依舊人影幢幢,大大小小的奴才各自沉默地忙碌著,大殿內的空氣厚重,壓抑得讓人頓生窒息之感。

  龍珞站在大殿門邊,表情冷漠地看著殿外。小靈子拿了件披風正欲上前,蘭笙卻搶前幾步,向他使了個眼色,小靈子會意,將披風遞給她。蘭笙輕手輕腳地將披風披在龍珞身上,猶猶豫豫了半晌,終究大起膽子輕聲問道,「皇上,念汐姑娘——」

  「滾。」龍珞轉過頭來,從薄唇間冰冷地擠出一個字。蘭笙被龍珞陰霾的表情嚇得渾身一哆嗦,忙福身請罪退出殿外。

  皇子的病情已經穩定,所以她才敢膽大地提起念汐姑娘,難道剛才皇上去找念汐姑娘時又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蘭笙心神一顫,直覺得真出大事了。這麼多年來,她從來沒看到過皇上在提起念汐姑娘時是那麼冷漠的神色。

  正胡亂地想著,一個小太監忽然碰了她一下。蘭笙回神壓低了聲音問,「什麼事?」

  那小太監也壓低了聲音道,「歐陽三小姐有事請蘭笙姑姑過去一趟。」

  「三小姐?」

  「是。三小姐就在梓離宮外,煩勞姑姑快去。」

  

  蘭笙將信將疑,回頭看了眼大殿,心一橫,跟著小太監走進茫茫大雨中。

  「蘭笙……」剛出大門,就聽到歐陽雲芷刻意壓低的喊聲。心裡的疑惑更盛,蘭笙快步走到雲芷身邊,「三小姐找奴婢?」

  歐陽雲芷點頭,拉著她站到黑暗處,「皇后有些不對勁,我擔心她對姐姐不利。蘭笙,你趕緊去若霏殿找她。」

  「你說的是……念汐姑娘?!」

  「恩!」蘭笙急了,慌忙就要走,歐陽雲芷卻一把拉住她,仔細地叮囑道,「蘭笙,今晚的事牽涉眾多,找到姐姐以後,你什麼都不能問。還有,明日一早,我會和玄親王離開京城。以後若是有人問起,你千萬不能說今晚見過我。」

  「為什麼?」蘭笙下意識地反問。

  雲芷瞪她一眼,「沒有為什麼。你只要知道過了今晚所有的事情都會恢復原來的軌跡就成。還有……」她頓了頓,艱難地扯開唇角道,「替我告訴她,既是緣淺,怎能情深?」

  蘭笙急匆匆地趕到若霏殿時,偌大的殿宇已空無一人。心裡頓時閃過不好的預感,急忙往常寧宮方向跑去。快要到常寧宮時,她居然聽到聲聲蓋過轟隆雷聲的哭喊聲。心神一凜,忙快跑幾步,卻是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頂著茫茫大雨跪在常寧宮門外,一邊不住地磕頭,一邊悽厲地哭喊著『娘娘開恩』。

  渾身一怔,竟然再也挪不動腳步。片刻後,常寧宮的大門被拉開,蘭笙趕忙後退幾步藏到樹的陰影中,浣絮撐著傘走到楚宛裳的面前,然後蹲下身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猛然間楚宛裳站起身來恨意滿滿地大叫一聲『念汐』,看到雨簾中楚宛裳遠去的身影,浣絮暗自微嘆,轉身進了常寧宮。

  她的小姐,師落離,正逐步失去往日的淡薄溫婉。愛情,真是個害人的東西。

  待常寧宮的大門合上後,蘭笙來不及多想,慌忙追著楚宛裳跑去。跟了半晌,蘭笙才發現她根本是在皇宮裡亂躥,明明剛剛通過那條迴廊就可到梓離宮,但她卻突兀地拐進了另一條迴廊,幸得雨勢太大,一路上她們竟也沒遇到一個太監宮女。蘭笙跟得糊塗,正猶豫著是否要繼續下去時,那楚宛裳竟突然停下來了,蘭笙心一驚,趕前幾步,才發現到了荷花池,而池塘邊,赫然躺著一個人!

  蘭笙心跳陡然變快,她看到躺在池邊的女子一襲純白的衣衫,在漆黑的夜裡白的觸目驚心!小心翼翼地走近,才看清那女子竟是一頭黃髮!

  「念汐姑娘!」蘭笙駭得大叫一聲。也正是這一聲讓恍神中的楚宛裳陡然清醒過來,待看到蘇汐手中緊握的瓷白小瓶時,整張臉驀地變得猙獰,剎那之間,她已撲了上去。蘭笙悚然一驚,也趕忙上前。楚宛裳歇斯底里地尖叫著,不斷地掰蘇汐的手指,在與蘭笙混亂地撕扯間,楚宛裳不知從哪裡滋生出的力氣,一把將推開蘭笙,然而池邊濕滑,她竟一腳踩空,眼見就要滑入池塘她卻猛然扯住蘇汐的胳膊!

  『撲通』一聲巨響,池塘被猛然撕開一道巨大的口子。

  「姑娘!!」蘭笙駭然大驚,眼淚滾落如瀑。

  四更的夜晚,雷聲依舊轟隆,一道道青紫的閃電不斷地撕裂漆黑的夜空。

  頭,昏昏沉沉地痛,眼皮更是像被膠水黏住,無論用多大的力氣,也無法睜開。耳朵勉強可以聽到一些吵鬧的聲音,嗡嗡地,似一群群蒼蠅在周圍。全身唯一感官清楚的就是安靜地躺在手中的瓷白小瓶子,五根纖細蒼白的手指如藤蔓一般死死地纏住它。

  腦海中模糊地閃過些影像,紫金的發冠,眉眼一如花店男子的溫潤。鬆弛地某根弦似突然被繃緊,夢境裡大片大片白霧漸漸消失,背對著她站立的紫袍男子,背影淒涼,微風吹拂而過,根根銀如白雪的髮絲順勢鋪開。發梢拂過她的臉頰,帶著憂傷的味道。

  眉心狠狠皺下來,她微張唇,破裂的聲音湧出喉嚨。白髮紫衣的男子慢慢轉回頭。時間陡然被定格,男子只留給她一個淺淺的側臉,然而心底那個被塵封許久的閘門猛然被打開!她看到大片大片的麝香百合,看到束著紫金冠的紫袍男子側身長立其中,眼眸似水,眉間是鋪天蓋地的溫柔。

  那些遙遠的,曾被埋入腦海深處的記憶隨之傾巢湧出,往事歷歷在目,曾經的幸福邊關生活,曾經的老公老婆雪人……

  心底忽然柔軟如花,原來她放棄過那樣美好的回憶,她怎麼會放棄那樣的美好?

  遲疑地疑惑間,麝香百合叢中,紫袍男子的身邊,不知何時已有個眉眼精緻的傾國女子含笑在旁。

  「我終於找回了『她』,找回了那段缺失的記憶,所以,我不能再失去『她』。對不起,對不起。」

  電光火石間,龍陌溫淺的嗓音突然穿破了時空,重重地敲打在她的耳膜。記憶越來越清晰,後來的後來,那些陌生而心碎的記憶在她還沒來得及全盤接受時竟全都鋪開在她面前。心間突然一陣空落,整個人似飄搖在懸崖峭壁間,抬頭望不到盡頭,低首更是無邊的黑暗。可奇怪的是,心臟依舊強力跳動,她沒有往年那種撕心裂肺地痛楚,只有淺淺的無奈,只是無奈……

  「從始至終,她都沒有騙你。八年前她毀滅的離開只為帶著全新的心來重新愛你,她告別家人,告別自己熟悉的城市,帶著滿心的希望,帶著要與你百首不相離的信念,從時空的那端,一個人孤單單地走過來。從福華寺的第一次遇見,第一次看到你的身影,再到封后大典上的再遇,雖然隔了那麼遠,隔了彼此熟悉的容顏,可是,在她唱歌的那一刻,她仍然在你的眼眸里發現了那麼深,那麼深的愛戀。」

  「『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樣的句子,絕不是一時性起,隨口胡謅的。十二年前,她是你的皇妃,十二年後,她仍是你的皇妃。」

  字字鏗鏘,清晰無比的嗓音突然響徹耳畔!在一剎那,夢境的白霧忽然聚攏,白茫茫中,紫色的身影被覆蓋,大片的白霧忽然幻化出一個丰神俊朗的身影,深黑的眼眸,刀削般的薄唇……

  他定定地望著她,眉間忽然坍塌下來,黑眸里凝聚著重重地失望 ……

  心臟如被針刺,疼得快要爆裂開,她慌忙朝他跑去,然而濃霧再次聚攏,她失去了他的身影!心裡的恐懼陡然增到最大,然而胸腔里懼怕的尖叫卻喊不出來,她張大嘴,眼淚如碩大的花開在眼角,久久不滅……

  「啟稟皇上,姑娘只是寒氣入體,只要吃副藥就好。」

  「那她為什麼還沒醒?!」

  「這……」老太醫滿臉虛汗,躊躇半晌終大起膽子抬頭,面前的龍珞面色鐵青,老太醫渾身一哆嗦,又忙磕頭斷斷續續道,「姑娘,姑娘恐是……陷入夢魘之中。」

  「夢魘?」龍珞皺眉,語氣森寒。

  老太醫嚇得大氣也不敢出,額頭緊貼地面。

  此時,天已大亮,天空呈現透明的薄藍。空氣清新如洗,似還夾雜著淡淡的青草香。然而大殿內的空氣卻是異常緊緻,壓得人胸口煩悶,透不過氣來。

  原以為皇子的病情穩定了,他們就可以好好透過氣了,哪知道,一個宮女的傷寒感冒更是讓他們覺得命懸一線!最近皇宮上下都在流傳著皇帝最寵愛的景妃歐陽雲若轉世歸來,這留著異族人的黃髮女子極有可能就是景妃的轉世。

  八年前發生在皇宮的事,雖說已被朝廷極力地鎮壓下來,但民間仍有人在傳,更有甚者,越傳越離譜,說這景妃歐陽雲若生得貌美如花,比之傾國的玉妃更是過之而無不及,所以才得到鷹儀皇朝的皇帝瘋狂的寵愛。

  紅顏禍水,紅顏禍水啊……

  「皇上,藥煎來了。」宮女蘭笙端著藥進來,刻意放低的聲音讓老太醫回過神來,而反觀龍珞,他卻茫然沒有反應,似在沉思。老太醫恭敬地再次磕頭道,「皇上,此藥要趁熱服用。」

  龍珞終於醒過神,微乎其微地低嘆一聲,聲音太輕,蘭笙以為是自己出現的幻聽。他從蘭笙的手裡接過碗,藥汁濃黑,熱騰騰地冒著氣。

  汐兒,八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期待著你回來,可是這次你回來,你忘了他,給了我最燦爛的笑顏,可是我卻覺得胸腔那裡空得更厲害,這樣的幸福,我握在手裡,卻覺得那樣的不真實。我時刻不在擔心著你萬一突然想起他,你是否又會搖擺不定。而昨晚,我終於看到那一幕,不管你是否記得他,在他向你伸手的那一刻,你依然動搖了。汐兒,我的愛也會有停止的一天,當我的心裂開後,我再也拼湊不回完整的你。所以,只要你醒來,想要離開,想要自由,想要再找回你與他的記憶,我都答應。我愛不起了,汐兒,我真的愛不起了……

  濃黑的藥汁慢慢流進蘇汐的嘴裡,龍珞的表情異常溫柔,黑眸里卻漸漸聚滿了冰,水霧般的眸子再不是清晰如初,他似乎又回到了十三年前,回到『她』離開他的那段日子,所有的情感都被冰封,只空餘,厚重的冷漠。

  「皇上,楚宛裳如何處置?」小靈子忐忑不安地走進殿來,小心翼翼地問道。

  龍珞眼皮也沒抬,依然專心致志地餵著藥,「還沒死?」

  小靈子怔了下,「剛醒過來,一直吵著要見皇上。」

  「她倒是命硬。」龍珞冷笑一聲,「可惜命硬得讓朕討厭。」

  「奴才領旨。」心領神會的小靈子正欲退下,蘭笙卻突然攔下他,頗有些擔憂對龍珞道,「皇上恕罪,奴婢昨晚一路找尋姑娘到常寧宮時,發現皇后的宮女浣絮對楚宛裳說了什麼,她才突然狂性大發地要謀害姑娘,奴婢以為這事和皇后脫不了關係——」

  瓷碗突地被摔在地上,『啪』地一聲打斷了蘭笙的話,龍珞面色陰暗地瞪著她,蘭笙嚇了一跳,滿屋子的奴才慌忙跪下。

  「倒是朕寵出了你們這樣的放肆!小小一個奴才竟也敢對皇后出言不遜!」

  「奴婢(奴才)不敢!」眾人心慌意亂,都知皇上對皇后並不親近,怎麼如今倒是維護起她了?蘭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心裡覺著委屈,可一想到昨晚歐陽雲芷的話,遂也不敢在說其他,只接二連三地磕頭。

  「滾。」半晌,龍珞冰冷地吐了個字。

  大殿驟然恢復安靜,薄麗的日光透過百葉窗淺淺地灑落一地陰影。龍珞立在床邊,望著蘇汐安靜的睡顏突兀地發起呆來。自蘇汐突然出現以來,自她帶著這頭耀眼的黃髮在封后大典上出現後,朝廷上早已鬧得不可開交,再加上這次皇子落水事件,更是讓朝中大臣極力反對她住在皇宮裡,無論已何種身份。而反觀師落離,太后遺旨的事並沒有多少人知道,所以眾人眼中的師落離仍然是謙恭賢良,可母儀天下的皇后。

  沒有任何背景的蘇汐,只有他一人的守護是絕對不可能安全地待在皇宮裡的,更何況歷經昨晚的事,他也忽然累了,疲了,倦了,已沒有了想要守護的欲望,他的心,傷痕太多……

  而此刻的蘇汐仍深陷在夢魘中,灰白的夢境裡,她孤立一身,找不到她熟悉的容顏,她只記得龍珞消失前,那雙被重重失望彌蓋的黑眸。好看的眉毛痛苦地糾結,心臟似乎已不能承載這種痛苦,勒入骨髓的疼痛。

  腦中百轉千回的名字在一剎那衝口而出——

  「龍珞!」

  看著蘇汐突然趁起身來,臉上仍是痛苦地糾結表情,眉心間的陰雲越發擴大,龍珞皺緊眉,怒吼一聲『蘭笙』後,舉步跨出了大殿。他的身後,濃黑的影子越縮越小,最後完全消失不見,而床上的蘇汐,卻是渾然不覺,整個人似還沒從夢魘中清醒過來。

  鷹儀皇朝的春天,萬物復甦,陽光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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