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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香消玉殞

2024-06-11 08:02:31 作者: 雲月皎皎

  淒淒歲暮風,翳翳經雪日。

  呼嘯的寒風掠過碧瓦朱檐在空中打轉,青磚上結了霜。庭院前兩個婆子正垂頭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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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穿的湖綠色襖裙的宮女從遊廊走進來,福了福身,卻只見床上的人直直的盯著窗外,波瀾不驚,一隻手搭在皎月碧桃錦被上,看上去越發枯瘦。

  想當年朝陽長公主名動京城,是何等的仙姿佚貌,儀態萬方,如今卻不復往日風華,明明這才剛過雙十年華,身子卻一日比一日消瘦,紅玉心中被咯的生疼。

  「咳……咳咳……」

  「長公主,太醫可交代過了,您這身子還不大爽利,萬萬是見不得寒氣的,萬一落下病根就不好了,奴婢替您關了這窗戶。」

  姜妧恍若未聞,只是掙扎翻了個身子,卻覺困難,身上的力氣仿佛被抽完了去,惹一陣咳嗽過後,偏了偏頭,低聲嘆道:「罷了,外邊天寒,你去叫他進來候著!喚玉簪進來為本宮梳妝。」

  「是,奴婢知道了。」

  紅玉應了聲,關了窗戶,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梅園中的男子長身玉立,面無表情,隻字未言。此時他身著五彩祥雲朝服,腰間束著一條天青嵌玉寬邊錦帶,墨發冠著頂嵌玉小銀冠。如那畫中的人物,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風流倜儻。

  紅玉走到男子面前,屈膝躬身,「奴婢見過駙馬爺,長公主有請,長公主今日尚未用藥,還要勞煩駙馬了。」

  面前的男子正是當今朝陽長公主的駙馬爺,長孫翌,衛國公長子,年少早慧,聰耳過人,三歲就可識千字,且過目不忘,五歲竟能吟詩作對,七歲便能詩善文博涉經史,十二歲參加科舉及第高中狀元,先皇格外惜才,十分器重,十四歲便賜其任丞相之職,更有「蓋比甘羅,裘甚倉舒」之聖譽,一時恩寵無二,聲滿京都。

  長孫翌撣了撣朝服肩上的積雪,周身冰寒至極,眸色凜然猶如冰刃,冷漠道:「她願意見我了?」

  紅玉被嚇得登時臉色煞白,只是點頭,不敢吭聲。

  他看著面前滿園冬色,點點紅梅,開的正嬌艷,自嘲地笑了笑。而後轉身離開梅園,前往明月塢,留下袍角隨雪花飛揚。

  姜妧聽到了院子裡北風大作,雪樹不斷在搖動,風颳落了碎雪掉在房檐上的聲音清晰可聞了,只是愈發讓人覺得清冷。

  「長公主,外面的紅梅開的奪目絢麗,今日不若扮個梅花落面?可好?」玉簪輕攏著姜妧的三千青絲,輕聲詢問。

  姜妧卻突然猛的咳嗽起來,臉色慘白,腹部連心跟著抽痛,她費力倚在妝奩前,捂著嘴咳嗽,疼的直不起身,身子不停地發抖。

  「長公主!」玉簪輕拍著她的後背,眼角酸澀。

  她擺了擺手,過了好一陣才緩過來,忍住喉里那道腥甜,虛聲道:「無事,就挽個凌雲髻遂可。」

  玉簪遲遲不動手,眼眶脹痛,淚水強忍著在眼中打轉。

  姜妧勉強一笑,神情平和,「別磨蹭了,快些梳吧,趁著本宮還能使得動你們。」

  玉簪拾起手帕抹了把臉,嗔怪哽咽道:「殿下這是說的哪裡話,托大了說,您若都使不動奴婢那還有誰能使得動奴婢?」

  姜妧淡笑,又忍不住咳了幾聲,隨後擺了擺手,「行了,別貧了。」

  不過多時,玉簪便已綰好發。

  姜妧睥睨著雕花銅鏡,薄薄梳妝細掃眉,點上面靨,畫上梅花鈿,扶正好髮髻,插上金釵鸞鳳步搖,換了身祥雲靈芝綾錦紅羅裙,一如昔日朝陽長公主。

  長孫翌大步走進明月塢,姜妧正端坐在紫檀楠木榻上,鏤空雕花的窗欞中灑進淡淡斑駁的陽光,她若有所思的看著屋外玉樹銀花,風雪交加。

  數日未見,他定眼看了她許久,儘管妝容華貴,卻依然掩不住臉色蒼白,兩頰瘦削,顴骨高突,眼角留下了幾道淺淺皺紋,身子嬌小瘦弱,仿佛一陣風就可以將她吹走,已然是久病的樣子。

  她蒼白的臉像素縞,弱不禁風,卻依舊美的驚人。

  他心中驟然揪痛,緊緊握拳,骨節都泛了白,下顎死死的繃住,勃然大怒,冷厲呵斥著周遭的宮女,「你們這些混帳東西,一個個是怎麼照顧長公主的?!」

  幾個宮女心驚膽顫,抬腿便跪下,驚慌失措的求饒,「駙馬——」

  姜妧深吸了口氣,微微翕唇,「都下去吧,本宮與駙馬有事要商談。」

  「是。」

  宮女們唯恐被發落,接連起身關門退了出去。

  姜妧望著滿臉慍色的長孫翌,不由嗤笑出聲,這張臉她已經看了十年了,從當初的青澀稚嫩變得沉穩俊秀。她就越發覺得這張臉是多麼面目可憎。

  「你來了?」

  長孫翌壓抑住心中的痛苦與酸楚,冷聲顫道:「妧妧,為何至此仍不願見我?你就這麼恨我嗎?」

  平素里的冷厲在她面前悉數褪去。

  儘管到了這種時候,她還是這麼絕情,連一絲期望都不留給他,見都不讓見,就讓他處於無盡的折磨與深淵之中。

  姜妧喉嚨一動,眼角泛光,歇了口氣才繼續道:「長孫翌,你又何必做出這番深情樣子,你的性子不是這般,你大可以現出你的真面目,不要在本宮面前裝模作樣,當本宮還真像從前那般,願意為你付出一切嗎?你到底還想從本宮這裡得到什麼?何必再拐彎抹角?」

  她斷斷續續的說完,耗費了全身力氣,而後忍不住輕笑,歸咎是他不愛,否則自己堂堂公主何必落得這般田地。他如何敢這般對自己,還不是仗著自己喜歡他。

  聽到此處,長孫翌倏地上前,眼眶充血目光森然慢慢看著她,渾身發顫,聲調磅礴:「姜妧!這麼多年來我的感情對你來說就僅僅只是狼心狗肺嗎?你為什麼就是不相信我?!為什麼?!」

  他雙手握拳狠狠砸向身側的牆壁,鮮血迸發。

  姜妧突然感覺十分疲倦,她閉了閉眼睛,任由淚水滑落,隨即睜開眼嘶吼道:「你讓我如何信你,你又讓阿敘如何信你?!你說啊」

  她是真的累了,追了他十年,顛沛流離,他卻從來沒屬於過她一天,父皇和皇兄都攔著她,她卻似飛蛾撲火般。執念太深。

  她在這個人身上耗費了數年光陰,為他生兒育女,最後連孩兒也保不住,年輪歲月,她後悔了,什麼情意,什麼阿郎,她都不想要了。

  遇人之艱難矣,遇人之不淑矣!

  長孫翌語氣一滯,哀傷如重重迷霧,他似乎是無可言語。

  他伸手緊緊擁住姜妧,俯身親吻她的額間,聲音沙啞,飽含無限痛苦,「妧妧,你聽我解釋……」

  還未說完,就見懷中的人痛苦的猛咳,一聲接著一聲,隨後竟嘔出了一口鮮血。

  血紅色觸目驚心。

  長孫翌赤紅的眼眶中噙著淚,顫抖著泣不成聲,厲聲吼叫,「來人,宣太醫,快宣太醫!」

  姜妧定定的看著長孫翌,目光清冷,閉目不語,咳了幾聲後沉睡了過去。

  待姜妧再次費力睜開雙眼時,已經是三天後,她渾身已提不起勁,整個人昏昏沉沉,床前站了不少人,都是她的至親摯友。

  人聲嘈雜,她勉強抬起手。

  「長公主!長公主醒了!太醫——」是紅玉欣喜的聲音。

  「朝陽——」當今聖上緊緊攥著姜妧的手,止不住眼角熱淚。

  姜妧望著眼眶緋紅的皇兄們,酸楚至極,翕了翕唇,喘著低語:「皇兄們……是我錯了……我後悔了……真的悔了……」

  父皇賜她封號『朝陽』,就是希望她一生平安喜樂順遂無憂,卻終究沒順意安康,是她問心有愧。

  皇兄們當年不贊成她嫁長孫翌,她不從,於是她就這樣慢慢的老死在這深宅舊院中,油盡燈枯。再也經不起一點點風吹雨打。

  「妧妧,你別瞎說,你會好的……會好的!」長孫翌走進來,手裡端著一碗藥汁,身上帶著隆冬臘月的碎雪,寒氣逼人。

  「這是我向神醫求的藥,你快喝,喝了就沒事了。」

  他眼裡儘是紅血絲,衣衫幾日沒有換過,整個人就像從冰堆里撈出來一樣,地毯上氤氳著幾處深色水漬,冰寒徹骨。

  可是姜妧的神色堅定平和,她眼神清明,嘴角含笑,說出的話卻凜冽刺骨,「不必了,誰知道著這藥裡邊是個什麼芯子?到底是救人的還是害人的,只有你長孫翌心裡清楚,本宮此生絕不可能原諒你,你若還有良心,就該日日夜夜為你那還未出世的孩兒誦經禱告。」

  「妧妧……為什麼?為什麼你仍不願信我?那是我們的骨肉啊?我疼愛還來不及,又怎麼可能會去傷害他?」

  姜妧的每句話都讓長孫翌心痛到無以復加,她寧願死也不願喝那碗藥,他緊握雙拳,衣襟下的手臂繃出青筋,雙目赤紅,心中鋪天蓋地的疼痛襲來,身體抖得厲害。

  那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他如何捨得去傷害她,傷害她給自己孕育的骨肉呢?那是鑽入骨髓揪緊心間的疼。

  「姜妧——妧妧——」長孫翌靠著牆失了神的低笑。

  姜妧恍若未聞,她的笑意柔和,握緊了皇兄的手,朦朧中似乎看見了她的孩兒阿敘,她不再那麼冷,一大片桃花灼熱了心房。

  朝陽長公主在一陣痛楚中停止了呼吸。

  腦海中所有的記憶,停留在她初見長孫翌的那一日,她是逃出宮貪玩的小姑娘,他是俠肝義膽的英雄郎君。他把她從劫匪的手中救了下來,她便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朝陽!」

  「阿妧!」

  「長公主!」

  「妧妧!」

  轉瞬間,屋內被悲痛氣息籠罩,接連傳來此起彼伏的哭喚聲,嚎啕一片。

  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歲月空惆悵。

  元德二十一年,十二月八日。

  朝陽長公主薨亡,時年二十一,駙馬長孫翌殉葬,二十五。

  聖上悲聲甚慟,聲淚俱咽,追封朝陽長公主為鎮國長公主,贈諡號文孝,令長公主駙馬合葬皇陵,群臣舉哀,命禮部護其喪事行喪祭禮,以親王之規格操辦,舉國上下著素服,戴素冠,穿麻鞋,全城一月內嚴禁祭祀、嫁娶、屠宰,聖上與晉王、楚王親自扶柩為其妹送葬,慟哭不已,廢朝長達十日之久。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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