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4 時間

2024-06-11 00:58:14 作者: 戎衣公子

  人活著,固在一分希望。

  秦深如此,衛槐君亦是如此。

  得知身體在靈泉空間中的變化,她不再怨天尤人,即便是在無盡的虛妄中,也不會再感到死一般的孤寂。

  心念有盼,她才可以堅忍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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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泉空間中的時間,走得比外頭稍快一些,等她第二次潛下池底,趴在鏡面上的時候,外頭風雪已止,桃花盛開,已是陽春三月。

  衛槐君一人駕著馬車,從隴西回到了京畿,在西林院子重新住了下來。

  他沒有給秦深立碑設墳,更沒有置靈堂、辦白事,只是將她的骨灰罈子埋在了一棵桃花樹下,遒勁老枝椏,一方臥榻,一張小几。

  閒暇時,他便一人長袖逶迤,躺在竹榻上闔目小憩。

  桃花瓣兒落下,點綴著他如雪長衫。

  他面上兒看不出任何悲傷,可秦深卻知道他內心的情緒——因為玉墜中的陰雲從來不曾散去,如泣如訴的小雨纏綿不斷,只有在胭脂出現在他身邊的時候,才會雨水稍歇,偶爾透出一道清亮的光來。

  花落春過,他陪她憩過了整一場花期。

  當年一起約看四季花謝,卻總被江山權謀所阻礙,真等到一起歸隱的時候,已是落幕時分。

  ……

  斗轉星移,九州壯闊。

  道道波紋下,如畫的桃林被金陵城的繁華所替代。

  鱗次櫛比的街道,長衫美鬢的俊逸男女,風流韻骨,皆與京城風貌不同。

  唯一相同些的,可能就是金陵王府也有一片桃花林,南境的花期晚一些,這會兒時間,依舊開得妖冶桃粉。

  靄宋一身邋遢的白袍,不改往日不羈閒散的模樣。

  他收了一幫女弟子在府中,把赫赫威名的王府,變成了一個江湖幫派般的閒散之地,不理紛爭,不涉朝堂,上門謁見不收拜帖,只需一壇酒,一支桃花。

  若在隆冬臘月,有人能送上這花,保准這位金陵王爺能從暖炕上跳起來,光著腳出門歡迎來客。

  世人嗟嘆,王爺是惜花之人,卻也沒見對那幫女弟子有什麼曖昧的心思。

  只顧著照料一隻白瓷色的花瓶,日日養著桃花在裡頭,養了花,他便神叨叨的和空氣說話,好像屋子裡住著什麼鬼魂一般,常嚇得女弟子不敢進去。

  那還算好,至少他心情尚算不錯。

  可若寒日沒有桃花,他便會成日泡在酒缸里,相思成疾,脾氣也變得沉默古怪,不復風流。

  ……

  秦深很詫異,自己竟在鏡面前,看到了金陵的靄宋。

  看著廊廡外細雪飄飄,江南的雪總與別處不同,帶著陰柔,一點點濕冷進人的骨子裡去。

  一眨眼,已是第二年的臘月隆冬。

  屋子裡的東南角如約放著一隻高腳梅花架,上頭一隻白色的瓷瓶,被擦拭的纖塵不染,釉色光亮。

  插在瓶子裡的桃花,早已枯得只剩下枝幹,花葉皆落,顯得瑟然衰敗。

  靄宋抱著酒罈子,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

  地龍燒得正烈,他嘟噥著說話,卻傳不到秦深的耳中。

  心中涼苦,猶記得桃林道別時他便說過,若有魂靈在,記得去看一看他,在屋子的東南角放上一株桃花,那樣他便知道她來過了。

  這是自欺欺人的話兒。

  他也這般做了。

  若冬日無花,他寧願大醉夢回,待來年春天醒來,又是一季桃夭花期。

  秦深伸手觸在鏡面上。

  看著那一株雖然枯萎了,卻依舊被珍惜的桃花枝心緒複雜——這一觸,不知怎麼得,那一株桃花竟然回春了?

  在她驚訝的目光中,它一點點在枝頭長出了花苞兒、綠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綻放出了朵朵桃夭!

  「天吶師傅!桃花!桃花!」

  進屋子送飯的小徒兒,見到了這神奇的一幕,立刻撇下手中的飯托,上前搖醒了地上的靄宋。

  靄宋醉眼惺忪,迷離望著這一株桃花,良久才聚集了眸光。

  「我不是在做夢。」

  他篤定看向身邊的小徒兒。

  「我的夢裡,絕對不可能有你。」

  「……」

  小徒兒臉一僵,難過的低下了頭。

  靄宋踉蹌從地上爬了起來,盯著桃花一瞬不動。

  秦深從未見過他有過這般的眸光,燦然若星,奪去了屋中一切斑斕色彩。

  來不及等他說些什麼,秦深開始有了窒息的感覺,迫不得已離開了水底,一躍鑽出了水面。

  這個感知讓她又驚又喜。

  她從一個不會死去、沒有感覺的阿飄 ,漸漸融聚了血肉,現下連五臟六腑也開始完備,方才在水下待久了,她已有窒息的感受。

  淌水到岸邊,她嘗試著去抓岸上的小石頭,在一塊平坦些的青石板上,劃上一條條深淺不一的痕跡。

  她想用這些道痕,來區別外面的時間。

  現在,她應該已經死去兩年了。

  嘗試過爬上岸去秘境空間,卻發現自己下半身依舊無力虛浮,看來還差一些時間。

  想念胭脂和衛槐君了,她便深吸一口氣,下水去鏡面探看。

  有時運氣好,她能看見些什麼;有時運氣不好 ,也什麼都看不到。

  試了好幾次,等終於看見胭脂的時候,她已是三歲的女娃娃了。

  胭脂穿著一件桃粉色的小襖、襟口處和袖筒邊沿兒縫著一圈毛邊,毛茸茸的,襯著她肌膚勝雪,粉雕玉琢。

  她手裡捏著一隻串鼓,立在堂屋的門檻後,努力想要邁過這道門檻兒。

  可小短腿還沒有門檻兒高,她吃力的試了好幾次,像一隻努力拱圈門的小花豬。

  秦深鼻頭一酸,眼淚融進了泉水中,熨燙了微涼的水溫。

  她伸手而出,意外的撥弄到了胭脂手上的串鼓——

  今日無風,可高粱篾片做的彩色風輪卻依舊轉動,上頭的十幾個小鼓面兒,發出了一陣陣歡脫的聲浪。

  「哇!」

  胭脂驚喜的叫了起來。

  她由衷的開懷大笑,那銀臨般的笑聲,讓秦深的心一下子化為春水。

  ……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其實,她一直陪在他們的身邊,與他們一起哭、一起笑。

  原以為會錯過女兒成長的她,依舊感激上蒼,即便不能親自陪伴,至少讓她看著胭脂長大,一日日亭亭玉立成為少女,已是心滿意足。

  轉眼她過了十六歲的生辰,也讀過那一封秦深留下的信。

  年歲越大,胭脂自己的想法便越強烈。

  她妥善珍藏好了信,換上那一身娘親留下的衣服,即便料子老了些,款式也陳舊,但仍是她最最珍愛的東西。

  鮮衣怒馬,她從紫禁門奔馳而出,去桃花林找自己的父親。

  「吁!」

  她從馬背上翻下,順手將一個佝僂的老頭一起抓下了馬。

  還未及說話,身後亦有個俊美少年策馬追來,眉目清俊下,卻是十足的無奈。

  「胭脂,你快放了王大人!」

  巒哥兒滾鞍下馬,跟進了桃林。

  「為何放他?他自小答應過我,要替我尋到我娘在的那顆星星,我都十六歲了,年年誆騙我,還當我是個孩子麼?」

  「人死燈滅,哪裡來的星星,這是你娘騙你的話,你小時候聽聽就罷了,怎麼現在還相信著?」

  巒哥兒伸手想要救人。

  「沈巒,你敢攔我!」

  小丫頭氣勢洶洶,杏眸圓睜。

  沈巒早被這丫頭吃得死死的,一副拿她沒有辦法的無奈樣,被逼急了只能把庚子搬出來了。

  「王大人是欽天監,是朝廷命官,你這擅自把人抓來,就不怕你大哥生氣麼?」

  庚子已入內閣,是皇帝最信任之人,也是朝中第一人。

  若說胭脂還有怕的人,一定不是衛槐君和他,而是這個大她許多的哥哥。

  聽到了庚子的名字,胭脂還是顧忌的垂下了眸子,可猶豫片刻,她那股子執拗勁兒就上來了:

  「這次不成!」

  「為什麼不成!」

  沈巒也有了脾氣,知道胭脂不是這般胡鬧的人,怎麼最近為了娘親的事兒,變成了個刁蠻不講理的女孩子了?

  「不用你管——跟我走!」

  胭脂別過眸子,藏起了其中的情緒,只伸手拎著小老頭的衣領,努力往桃林深處拽去。

  「胭脂!到底出了什麼事,你不能與我說麼?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幾乎無話不談的,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念你娘親,小時候不知道,現在你怎麼還欺騙自己?她死了,被你爹埋在一顆桃花樹下,十五年前就死了。」

  佇步停下,胭脂肩膀顫抖,像是極力在隱忍著什麼。

  她並沒有反駁,而是默默流下了眼淚。

  「胭、胭脂——」

  沈巒沒想到她會哭,一時手忙腳亂起來。

  逕自抬手擦去眼淚,她揚起小臉,看著桃花林的盡頭,淡淡開口: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真正看不破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爹……比我更相信那個故事的人,是我爹!他一直在等我娘回來,十五年了,他等了十五年了……以前每過一個生辰,他都親自送我一套衣服和我娘留給我的信,可今年,她把後面兩年的都提前給我了,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沈巒渾身一震,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試探著開口:

  「他——不願意再等了?」

  胭脂扭頭看向他,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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