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快去洗洗,別丟人
2024-06-10 03:17:46
作者: 林與舟
瘋婆子二姨太被幾個臂力紮實的下人安安靜靜地拖走了。
或許直到這一刻,一直藏在她骨子裡的那股傲慢、驕矜,和習慣了眾星捧月的刁巧才終於散盡。
周盈盈扯著帕子,一點點為傅戎炡擦拭臉上的泥點。
傅戎煥接了下人遞的布糰子,毫無章法的胡亂擦拭。
半晌,樓偉明羅一雙黑眸諱莫如深,欲言又止。
他怔怔地看著我,眼神好像在說,你這副樣子就別回家了,去混堂洗了再來。
混堂就是上海人俗稱的弄子澡堂,裡頭不僅可以淋浴洗澡,還能擦背捏腳,喝茶聽評。
不過這類公共澡堂衛生堪憂,蟑螂鼠蟻層出不窮。
巷子濡濕,浴室昏暗,分隔不明,有時還會碰見吹口哨的流氓痞子……
想著想著,我周身滋起了恐懼。
末了,樓偉明撥弄著長褂上最後一粒扣子,手指微微頓住。
「快去洗洗,別丟人。」
三姨太捋了捋手上叮噹碰撞的金鐲子,也不管樓偉明心情如何就來搭話。
「老爺,二姐姐不是故意的,事情原委還不清楚——」
「閉嘴!」
果不其然,她剛吱聲被嗆紅了臉。
另一邊,吃了髒水的劉媽媽肺腑接連挨了林巧兒不留餘力的大力掌,五臟震得昏天暗地,腦袋一垂吐了一遭。
三姨太隔老遠就捂著鼻子連退好幾步,而後望著我假惺惺落了幾滴眼淚,扭身又抓著周盈盈大發慈悲,說要找個大夫來給劉媽媽瞧瞧。
這番惺惺作態,看得人火氣旺盛。
林巧兒不顧樓偉明的話,板著臉要攙我回屋清洗,結果自己也蹭了一身的泥腥味兒,但她不在乎。
淤泥濕漉漉地貼在身上,衣裙被壓得格外緊緻。
小跑著走到浴室門口,林巧兒春風滿面地打量著我,脫口而出一句驚掉我下巴的話。
「你……身材不錯。」
我將門猛地一關,把她鎖在外頭。
身材是男人一貫審視、評判女人的標準,但不能就此成為可以炫耀的資本。
我始終覺得,皮相、身體老去時,人最珍貴的東西依舊是品性。
想著家裡有客人,今日又獻醜丟人,為了樓家顏面,我飛速梳洗一番。
細細地抹了一遍香精水,挑選了一身還算得體的衣服,擦了提血色的口脂,可門一打開,林巧兒就捧著不悅神色攔了我。
她穿了件鑲藍色寬邊的闊袖褂子,手上套著兩個綠瑩瑩的碧色翠鐲,耳上掛一對白玉蘭耳環,面頰塗了胭脂,襯得粉面桃腮。
「腿上的傷呢,這就好了?」
我抖抖腳,「擦破了點皮,不礙事。」
林巧兒幽嘆一聲,恨鐵不成鋼地捏著我的腕子,將我按在化妝鏡前。
她巧手靈活,取了腰間的帕子,將我臉上草草塗蓋的脂粉擦了個一乾二淨。
「你現在是個病人,蔫蔫的才好,肩膀塌一點兒,眉毛也擦淡一點兒。
二姨太這回是躲不過去了,不趁此機會折她一對翅膀豈不是浪費。」
我勾唇頷首,接過她的帕子擦拭口紅,露出未經粉飾的病弱姿態。
「這樣可行?」
她扁嘴打量一番,而後從衣櫃裡拿來了一件我不常穿的薑汁黃朵雲縐旗袍。
「穿這件,這件老氣,不是時髦的款兒,正好頂著這張白臉,叫傅戎炡瞧瞧樓偉明的偏心,叫他知道你在這兒過得一點兒也不好,讓他知道心疼你,以後就不會欺負你了。」
她一臉「我很懂」的睥睨,有些雀躍的得意。
既提到了傅戎炡,我也隨口問起他們來樓家的目的。
「不清楚,不過人正在客廳寒暄呢,我下去問問?」
她故意逗我,擼起袖子作勢要走,我趕忙攔住。
「叩——叩——」
劉媽媽也換洗好了,她捧著茶托,端來兩盅薑汁小湯圓。
林巧兒故作矜持地嘗了一口,歪著眉毛嫌辣,便推搡著給了劉媽媽。
於是,我們主僕二人一面嫌棄湯水辛辣,一面又吃得樂呵有味。
小打小鬧一通後,天也徹底黑了下來。
林巧兒身邊的丫鬟窩在門口,小聲催促我們下樓。
於是,精神奕奕,紅唇昭昭的林姨娘挽著病弱無力的我下樓了。
劉媽媽做戲做全套,也壓低身子,扭著五官擠出一副委屈模樣。
餐廳生了炭火,暖融融的。
林巧兒不願去父親身邊的空座,執拗地坐在我身旁。
周盈盈望著傅戎炡,雙頰緋紅,眼神含羞帶怯,挺像新婚小兩口。
「我朋友找老匠人打了對風頭釵,我跟她去的時候瞧著不錯……
再有兩個月就過年了,不如我也去打一對,到時伯母和我媽媽一人一支。」
「好,都依你。」
管家拎著壺親自來斟茶,茶水咕咚咕咚在碗裡翻滾一圈,細小的茶渣沉了底,一碗清涼透徹的茶水呈現在眼前。
周盈盈在我斜對面,她忽地頷首打招呼,我有些尷尬。
林巧兒挺著薄背,不動聲色地偏頭嗅了嗅我的肩膀,低聲道,「別怯場。」
怯什麼場?
我這是在表演病弱嬌氣,博同情。
燈影牛肉和油爆蝦上桌,樓偉明展示起了一家之主的豪邁,他端起茶盞,看向三位貴客。
「今日邀請唐突,讓幾位見笑了,不過我想著好不容易能說動復興飯店的張廚子來家施展,必然得讓他好好露一手。
可惜我家裡幾個人都是粗糙胃口,吃慣了鏌麵餃子,實在品鑑不來這奶油葡萄雞,花旗魚餅,所以才冒昧邀了三位……」
原來是主動邀約。
我心頭一陣欣慰。
樓偉明終於開竅了,他也算想明白了:
要想在這處魚龍混雜地站穩腳跟,傅家於他便是絕對不可缺少的錢、權蔭庇。
兩家人明爭暗鬥這麼些年,早該意識到惺惺相惜,密切合作才是長久之道。
他說話,我則直勾地盯著桌上的油爆蝦。
這菜是上海的地道做法,過油的蝦連殼炸脆,外酥里嫩,椒鹽開胃。
先前和林巧兒在弄堂館子裡吃的東西尚未消化乾淨——
驀地,傅戎煥用銀色湯匙沾了一點醬汁澆在蝦上,示意我品嘗。
「嘗嘗。」
說完,他微微側目,看向神情不悅的弟弟,端起茶杯回了樓偉明的話。
「張廚子的手藝遠近聞名,旁的人想嘗一口還得搖電話預約,得排個把半月的隊。
我昨日聽朋友說他精通晉隆西菜、大洋西菜,善取其精華與中菜里融合,半月前更是將八珍用西法改進,烹調成色香味全的濃湯,貪嘴的食客趨之若鶩,分不到一點品嘗,萬萬沒想到今日竟然就能在桌上瞧見,當真是神奇。」
傅戎煥說話高雅,就連客套恭維也聽出了用心。
樓偉明臉上掛喜,招呼管家繼續上菜。
傅戎炡也敬了一碗茶水,頭頂的暖光與他深眸中的寒翳交匯,最終化成了看向周盈盈的柔情蜜意。
我揉揉額角,心裡堵了一灘爛泥。
傅戎炡到底有幾副心腸?
對樓嘉玉一副痴情難移。
對周盈盈一副溫柔儒雅。
對我……時好時壞,全看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