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出降(下)
2024-06-10 01:42:08
作者: 南君
泰和元年六月六,上吉,是為長公主出降之日。
宮人絡繹不絕地進出鳳陽閣,分外忙碌。
透過窗欞,程卿蘭正安靜地坐於妝檯前。青黛描染其蛾眉,寶相花鈿貼於眉心,唇勻大紅春。婢女將她青絲梳攏,挽成高髻,兩鬢修作蟬鬢,繼而斜插鎏金四蝶步搖花釵入高髻。
將近兩個時辰,她有如一隻精巧磨合羅,任人裝扮。
殘春時令,花紛紛墜落,枯萎凋零。鳳陽閣內殿條案上置的盆景一簇榴花卻是勝極,紅得恰似擄掠了天際一縷赤霞。她淺瞥輕瞄,空茫雙眸中瀰漫一點紅。
她緩緩起身,展開雙臂,小苕替她穿戴流雲鳳紋的綠沉大袖衣。紗縐撫過金臂釧,冰冷沁涼。青履踏過氈毯,她停於殿前,遙望天穹。
暮春暮雲暮色遲。
淺碧披帛挽過她臂彎,錚琮作響。她凝眉見兩枚鑲金鈴於披帛尾顫動。她信手探去,將其一把扯下。失去依傍的金鈴頓時滾落石階,清脆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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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婢女慌地躬身垂目。小苕回內殿另取過帔子,呈至她面前。
「無妨。」她瞄了眼勾絲的紗帔,淡然道。
院中候列一眾內侍宮娥,浸在昏色里的鳳陽閣如鍍金一般,熠熠生輝。
「雁兒……她會來嗎?」她轉向小苕。
「公主出降,她一定會來。」小苕笑得僵硬。
蘭蘭翕動紅唇,復又問道:「小苕,你是打定主意要隨吾赴北嗎?」
小苕愣愣,鄭重點頭。
宮闈院牆,她每至一處難免觸景傷情。她想逃離這長安傷心地,想去阿堅生前的土地看一看。可她放不下雁兒。只因雁兒自歸來後,孤身寂寥不說,身體更是每況愈下。
雁兒卻極力促成她赴北,終是說服了她。
斜陽下安福門前,侍從將數隻紅漆箱篋置於馬車上。這幾隻木箱裡從書畫捲軸到金銀軟緞,一樣不缺。程靖寒冒著被諫議院參奏之風險,盡其所能給足榮華。
她感慕哥哥的心意,可她早視這些如身外物。
左右不是嫁於自己心愛的男子。有何值得在意?今日她不過是粉墨登場的伶人,來唱一出四海昇平的大戲。
鼓樂奏起,她望見那四駕赤紅厭翟車。車身滿綴鏤金雕飾,車頂一隻金鳳含珠,珠子顫巍巍地晃著。
掀開的帳幕似在等候它的主人。
夕暮殘陽,眾人的輪廓模糊不清。
蘭蘭站於車前,被催促兩次,亦是沒有挪動。直到她看見那熟悉的嬌小身影,她才露了笑顏。她不顧華服累飾,三兩步跑至她身前。
「雁兒……」她目光灼灼,雁兒蒼白的臉上有了笑意。
「要好好的。」這話本是雁兒欲說與她聽的,不知怎地竟被她搶了白。
她方握上蘭蘭的手,蘭蘭將她緊緊摟住。她眉眼一顫,眼眶盈濕。
「吾會寄信,你若不回,吾立時搶了快馬回來探你。」誰都知這不過是句戲言,她的淚水卻失控般地湧出眼眶。
「可別忘了,那年你說要教我飛,我還沒學會呢。」蘭蘭仰頭望天,收斂淚意。
「公主。」小苕抹去眼角濕潤,喚道,「再不走就要耽擱了。」
「一定要好好的。」蘭蘭復又念道。一步三回首間,終是放開了手。雁兒頜首,視線已是朦朧一片。
緩過神來的蘭蘭徐步走至程靖寒面前。
「哥哥。」這一聲呼喚不由使其觸動情腸,紅了眼。這幾日他絮絮叨叨地反覆叮囑她諸多事體,蘭蘭亦不厭其煩地聽了一遍又一遍。
「哥哥可否應我一事?」
「好。」他不假思索。
「請哥哥善待才人。」蘭蘭眼中滿是懇切。
他沉默半晌,道:「好。」
她似是卸下胸前巨石般,笑得爛燦。她從容轉身,踏上馬車。
暮霞濃烈噴撒著餘光,天愈發晦暗。
「穆穆在哪裡?」安福門外,穆赫牽著黑馬,打量著安福門的匾額。
「這皇后國喪,聖人早已告知北昭。您也來了數日,竟不知?」杜放故作訝異地覷向他。
「少同我裝腔作勢!穆穆是不是還活著?」
「這……宮禁之事杜某如何知曉?」杜放頗為無辜,「您此前與聖人會面,怎地不親口問他?」
穆赫冷哼一聲——問他果然不落好。
杜放狡黠眨眨眼,倏而向他身後探去。
「做什麼?」穆赫眉頭一皺。
杜放笑問道:「你的跟班怎麼沒來?」
穆赫兀自瞟他一眼:「他沒來於你是幸事。」
「何解?」
「他若來,此時你已是一具白骨了。」
安福門前的儀仗馬隊緩步而動。穆赫聽到響動,一踩馬鐙,縱身上馬。
杜放仍是笑著,似乎毫不介懷。他從革帶取下酒囊,遞給他。
「貴弟上次贈吾於瓊漿,吾自當投桃報李。」
「不必。」穆赫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於是杜放大咧咧地把酒囊往他馬上一系。
「你!」穆赫微惱。兩人拉扯之間,馬聲嘶鳴,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
「殿下,林某奉聖諭,任迎親使,護送敏寧公主至安北都尉府。」
故人重逢,本乃人間樂事。然身份轉換,心境已變,再不復當時之景。
穆赫不說話,目光徐徐自他身上轉向那金飾香帳厭翟車。
「收了在下的酒,四王子可要好生看顧敏寧公主。」杜放垂手銜笑致意。穆赫依舊不作聲,輕瞄過兩人,一夾馬腹,馳入隊前。
林豫不發一言地掉頭跟上隊伍。
送親是他向程靖寒討來的差事。今生既與公主無緣,那麼將她安然護送至北疆,便是他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
馬蹄在黃土道中留下踏痕。杜放負手,看著塵土在餘暉中輕舞,繼而歸於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