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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北上

2024-06-10 01:41:05 作者: 南君

  太子臨行當天,春光正好。使臣團零零落落幾十人,配上十數名護衛。皇帝特來給他餞行,平王則好整以暇地睨著他,口中依舊道著祝哥哥早歸。

  他踏過宣政門,駐足回望。身後空曠的場地,曾是岳平秋受刑之地。灰白的平磚地上再不見當時蜿蜒的血痕。

  他動身的前日,帶著雁兒去鳳陽閣探了卿蘭。

  雁兒尋了個由頭,安靜地留在殿外,留下他們兄妹兩人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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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蘭,若一切順遂,吾數月便回。若是不順……」兩人分坐在榻上,鴉青瀾衫的程靖寒,對著檀色坦領襦裙的蘭蘭道。

  「哥哥!」他的話戳得蘭蘭心窩生疼,空茫的眸中又添陰翳,「哥哥必會平安歸來。」

  猶記那年襄王率兵大捷自北疆歸來,是那般英姿勃發。

  他伸手撫上她的膝頭,喉結掙動著:「雁兒會留下陪你。記得少生事端,吾不在可無人相幫。」

  「哥哥,對不起……」蘭蘭忽地開口致歉,讓他心尖一顫。她表情肅穆,話道:「以前是我少不更事,給哥哥帶來禍事,也讓……」

  她哽咽了,尚未癒合的傷口撕裂,扯痛她胸肺。她緩了口氣:「如果不是我,他大抵還活著罷。」

  世間之事陰差陽錯,看似偶合的結局,層層推演往往是必然。

  程靖寒沉默著,斯人已逝,再多之假設已無任何意義。

  她揚起頭,對著他擠出笑容:「以後不會了。」

  她的強顏歡笑讓程靖寒心頭泛酸。他曾期盼她能沉穩懂事些,可當願想成真時,他只盼她仍是那個心直口快、撒嬌使性的姑娘。

  時光難倒回。

  他緩過情緒,手挪向她髮鬢,替她理好一縷碎發:「哥哥從未怪你。」

  「我會替哥哥看顧好嫂嫂和她腹中的小皇孫,哥哥且放心去罷。」

  她笑容依舊,唯不復少女明媚。

  程靖寒憐愛地看著她,口是心非地回道:「好。」

  重樓宮闕,巍峨井然,阿娘一生便殉於此。他邁過道道朱紅宮門,直至走出丹風門,再也沒有回頭。

  朱雀大道寬敞幾淨。市井喧囂漸起,阿堅垂首將紅鬃馬韁繩遞到他手中。

  「阿堅,此行北上你不必同去了。」阿堅猛地抬頭,正欲開口時,程靖寒將一枚印信交於他手中,「去江北找林統領。」

  這是一場豪賭。他悲天憫人的情懷在作祟,他從不是個嗜血之人,若能暫和,亦算掙得生機再謀來日。

  他看著街邊送行人寥寥,竟是有些欣慰。他一早囑咐眾人,今日不許現身,是為避嫌。

  程靖寒踩蹬上馬,揮手令行,卻是從身後傳來一聲清亮的「殿下」。

  他手一滯,轉頭望去。提著水紅襦裙的周雅款款走至他馬鞍處,一個仰頭,粲然而笑。

  「周良娣。」周雅自王府入了東宮,亦從孺人升了良娣,「你不該來此。」

  他不知她是否私自離宮,話聽得生硬卻是關切。

  「殿下赤子之心,數年未有變矣。」光透在她臉龐,將她平淡的眉眼襯得生動兩分。她從袖中取出一卷黃麻紙,慢慢展開將它撕碎。紙屑隨揚塵一起消散。

  他心一抽——那是他留給她的合離書。他說她是個明慧的女子,不必一輩子拘在東宮,便寫了這合離書。然是去是留,他亦不勉強,由得她自行決定。

  「殿下曾冒天下大不韙,救妾於水火,妾又豈是那背信棄義之徒?您未免忒輕看了妾。」

  「孤並無此意……」

  「妾定會護太子妃和皇孫周全。不然妾便以命相抵……」

  「良娣!」他無奈嘆息,怎地他身畔之人皆如死士般視命如草芥?

  「妾會守好這東宮,望您早歸。」

  他本欲道些安撫之語,對上她堅定的眼神,言語已是空泛。他最終點點頭,向身後的使團示意,手揚處,馬頭一轉,朝長安城門馳去。

  明德門斑駁的城牆畔,楊柳依依。杜放一襲水色瀾衫,抓起鏨金酒壺飲了一口,目送他離了長安。

  這一去,也許再無歸時。太子睿智,豈會參不破這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如少年孤勇。酒壺漸空,杜放做下決定。他步履輕緩準備出城。

  「郎君?」湘竹拖著鬱金裙默然來到他身側。他腳步頓停。她撥開綠柳垂條,珠釵鈴鈴作響,似絲竹婉轉,垂鬟分肖髻上一朵棣棠恰到好處。

  「郎君這是要走?」

  春光暉映下,她那雙杏目起了水澤,楚楚動人。杜放笑著拍拍蹀躞帶上的酒壺。

  「酒壺已空,吾得去別處嘗嘗佳釀。」

  湘竹凝視著他,握上他的右手,溫潤的觸感讓他手驀地一抖。

  「那杜郎何時來贖妾?」

  杜放面色一繃,繼而輕笑道:「可嘆小可囊中羞澀,忍叫娘子委身?」

  微風拂落的柳葉落於她燕尾,裙擺如水紋蕩漾。

  「也罷。」湘竹撤手,銜了清淺笑意,從懷中取出一青玉酒壺遞給他。

  「勸君更盡一杯酒,北出長安無故人。」

  杜放接過酒壺,拔塞盡飲。

  她本是清明剔透之人,素來不會胡攪蠻纏。可道阻路長,相見何期?

  杜放看著她面色遲疑,雙唇微啟,恍若讀懂她心思。他探手取過她發梢柳葉,上前兩步。

  兩人幾近相貼。他輕拈柳葉,低聲話道:「且折楊柳去,莫問歸期。」

  爍爍目光對視須臾。他將青玉酒壺系在腰帶處,左右相對。輕風淡雲,那抹水色漸隱於柳枝間。

  滿城柳色青,儘是離愁。湘竹靜靜地留在原處,如佳人遺世而獨立。

  午後溫煦的光投射進皇城西苑,倚牆的桃樹葉隙間漏下光斑。

  雁兒陪著卿蘭駐步在牆邊。卿蘭手觸上粗糲的樹皮,喃喃道:「雁兒,你還記得這顆樹麼?」

  雁兒抬頭見桃花瓣翩然落於她的單螺髻。她與蘭蘭便是相識於此,自然不會忘。

  「他便是在這裡吻了我。」她手一指磚牆,又觸上自己的唇珠,「他的唇染著春日馨香,勝過玫瑰釀無數。」

  她曾無數次地想起他,憶起他的音容笑貌。這樣謫仙般的男子,偏偏被這世間的塵埃掩埋。

  她原本的明眸善睞,只剩渺茫的空洞,從中掉落一顆豆大的淚珠。

  那段情事永遠葬在了正安十五年春。世上再無第二個岳平秋,她心如花凋。她此生再不想嫁與旁人,唯以這具軀殼替哥哥擋些風雨。

  雁兒見她不語泣淚,猶豫著伸出雙臂攬住顫抖的她。蘭蘭下頜枕在她右肩,風吹涼她眼角的淚。

  枝椏上的桃花爛漫依舊,而故人一去不回。

  雁兒安靜地撫過她的背脊,腦中不可遏制地映著程靖寒的模樣。她看似順從地接受他所有的安排。可他當知:他的妹妹素來執拗不羈,而她亦是。

  迎著天光,她慢慢闔上眼。她想她已為自己擇好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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