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曾經滄海 (二)
2024-05-01 09:53:37
作者: 林笛兒
這場大雪,一下竟下到了年前,天寒地凍,天霜雪白,連運河也結冰了。幸好官船出發得早,在結冰之前,已快近閩南。閩南的冬天不及北方的寒冷,但時不時來場冬雨,也夠煩人。雪是不聲不響的,下大了時,天地間白皚皚一片,人踩在上面,象船在搖櫓,不會沾上什麼泥污。冬雨卻不同了,又濕又冷,出去一圈,回來時,人就象個泥猴。
慕容昊一行大半習慣寒冷的冬天,這種溫濕的南方氣候,他們不太能適應,有些士兵都患上了嚴重的傷風。此時官船已近閩南地界。慕容昊讓官船暫停航行,等士兵們痊癒後再出發。他命高山和幾個侍衛換上便裝,隨他先行進入閩南,等摸清海匪的情形,再定圍剿計劃。
越往裡走,慕容昊越是詫異。他聽到的關於海匪的情形與福州知府摺子上說的好象不太一樣。老百姓說起海匪胡老爹都是一臉感謝之情,說他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轉世,誰家有困難,他都會悄悄讓人在夜裡送上救難的銀兩,在過節時還會給窮人早早送來過年的食物和衣服。有些村莊裡還給胡老爹修了廟宇,說有事求胡老爹比求佛靈。
慕容昊眉頭擰得緊緊的。現任福州知府是他親自挑選的,操守和才能都很不錯,應該不會謊報情況。老百姓又不可能對一個路人撒謊,他們講話時的那種樸實是從心底里真正湧出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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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慕容昊納悶了。
「高將軍,今夜隨朕直達福州府。」他討厭猜疑,決定不再繞圈圈。
「是!」做了將軍,高山內斂沉穩的性情一點沒變,「要通知官船推遲進入閩南嗎?」
「嗯,現在這樣的情形,確是沒必要動用那麼大的兵力,讓他們原地待命吧!」慕容昊沉思後說。
他們進入福州城時,天剛傍黑。福州城內的年味不象北方那麼濃,集市上人也很多,攤頭上,顯目的是這個季節北方不可能出現的各式水果和蔬菜。幾人牽著馬穿過集市,向福州府走去。慕容昊邊走邊滿意地露出了笑容。看來他沒挑錯人,知府把福州城治理得確實不錯。
過年了,知府也很閒暇,在院中悠然地踱步,門房急匆匆地過來稟報,說有幾位洛陽的客人來訪,他愣了下。急步走進花廳,一看來人,又驚又喜,百感交集,忙不迭地叩首。「皇上,微臣接駕來遲,請恕罪。」
「不知者不怪,蘇卿請起!」慕容昊溫和地扶起蘇知府,「你給朕爭氣呀,福州地肥民富,朕看得無恨愉悅。」
「不敢當,不敢當!」蘇知府謙遜地搖手,慌忙讓人上茶,準備晚宴,「可惜就是福州海域海匪猖獗,微臣無能,愧對皇上的厚望。」
慕容昊微微一笑,撩開錦袍,坐在上首。「說起這海匪,朕到是有點好奇,似乎老百姓和蘇卿的對海匪的觀點是不同的。」
蘇知府一怔,立刻就不安了,「微臣不敢隱瞞,確是這樣。這位胡老爹自五年前,突然大變。以前,他只能算是個毛匪,搶搶一些小商船、小客船,做些不起眼的勾當。但現在不同了,他專搶出海做營生的大商船,劫財劫物,不殺人,輕易不出手,一出手,出其不意,定搶個正著,從不失手。搶得的錢財,他也不獨吞,一半濟貧,一半自留。所以才會有百姓稱讚、商人哭天、微臣頭痛的局面。五年了,多少大商船栽在他手中,錢財、貨物無數。臣當為福州的地方官,不得不出兵圍剿。可惜他們有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微臣連一個小海匪都沒捉到過。他避居的島嶼,微臣履次讓人搜尋,至今都沒一個確定的位置。海上荒島那麼多,不知是哪一個。福州的官稅靠的就是那幫富商、豪紳,微臣沒有辦法,只得稟求皇上相助。」
「哦,」慕容昊挑挑眉,「朕還是太子時,在閩南境內曾被胡老爹刺殺過,朕那時覺著他只是一個衝動粗蠢的莽漢,翻不了什麼跟頭,也就沒放在眼中。聽卿如此一說,朕到覺得不能小瞧於他了。」
「臣千方打聽,得知好象是胡老爹得了位好軍師。此人個頭小小的,蓄長須,計謀了得,才華絕倫,對海匪的管理非常嚴格,熟知朝庭一切。如果捉到此人,胡老爹那幫海匪就是一群烏合之眾,成不了氣候。」
「軍師?」慕容昊自言自語。「你從哪裡聽來的?」
蘇知府搖頭,「胡老爹對這樣的能人還不是保護得天衣無縫。但這位軍師是個風雅之人,有時喜歡到西冷詩社吟風弄月,喝茶唱詞。有一次,隨行的護衛喝醉了酒說出來,但從那以後,他就消失了。」
「呵,人的性情是不會改變的。等避過一陣,他定然還是會出現的。」慕容昊輕笑,「蘇卿,你著人日日盯緊西冷詩社,這過年時節,文人雅士定會雲集。然後明日放出風聲,說朝庭大軍就要進入閩南,要轟轟烈烈的,炒得人人皆知。再然後,朕另有妙策。胡老爹雖是劫富濟貧的大俠,但錢財取之不當,社會影響太差,朕定然要剿滅的。」
「微臣遵命!」蘇知府聽皇上說得這麼自信,心裡稍稍有了個底,講話也輕鬆了些,「皇上此次欽征海匪,臣誠惶誠恐。皇上,這福州府不及皇宮,但臣定讓下人安排得舒適些,讓皇上能夠好好休息。」
「不,朕住落霞山莊。」
「落霞山莊?那在城外,皇上在那裡不安全。」蘇知府有點擔心。
「在蘇知府的管轄內,朕才不會擔心安全問題的。朕在那個山莊住過,非常懷念。」
蘇知府心一動,「聽說皇上和茉莉娘娘就在那裡認識的,那已成了福州城的一個佳話,市民說起,都很羨慕娘娘的福氣呢!」
一直端坐一邊的高山摸摸鼻子,站起身,走出花廳。他怕自已忍不住笑出聲來,還佳話呢,那位娘娘只不過從太子的侍妾跟著提到最末等的妃嬪,連皇上的面都見不著,有什麼福氣。
皇上三十好多了,宮中至今都沒個小王子、小公主。
他懷疑宮中就沒個娘娘與福氣這個詞扯上邊。談有福氣,那就是死去的柳翰林了。死了,也把皇上的心占得滿滿的。皇上住落霞山莊,還不是因為翰林和皇上曾同時在那裡住過。
民間可真會編故事,真正的情形,有幾人知呢!
又到閩南了,皇上在,他也在,而翰林都作古八年了。時光好快,他和寶兒生的兒子也七歲啦!
天堂島此時也是一幅過年的喜慶景象。胡沐泉無所事事,獨自站在碼頭上,憑海遠眺,想看看會不會看到少楓坐的船。不過,好象不太可能,少楓才走二十多日,應該還會有一個多月才會回。那時,冰雪融化,山路好走了些。
少楓不在,心裡空空的,做什麼都不掂當。過年也沒個興奮勁。
「老爹,不好啦!」一個個子高瘦,左頰有一道疤痕,包著塊頭巾的男子劃著名一隻小船,一看見胡沐泉的身影就拼命大喊,神色極為慌張。
「大呼小叫什麼,死人了嗎!」胡沐泉沒好氣地拾了塊石頭,扔進海里。
沒等船停穩,黑頭巾男子就跳下了船。「老爹。。。。。。。。朝庭派了十萬官兵,正向閩南進發,說是來圍剿海匪。」
「十萬?」胡沐泉眼瞪得老大,天堂島的男人總共也不到二百人。二百人對十萬人,也太可怕了吧!「你沒聽錯。」
「沒有,府門的士兵都在街上忙著採買食物,準備送給朝庭的士兵們,碼頭上也在搭建大帳棚,說要迎接官船的到來。小的不是聽一個人說的,是整個福州市民都在議論,一定不會錯的。」
胡沐泉急得紅了眼,「那。。。。。。。那召集弟兄們,做好作戰的準備。媽的,一個年也過不安分,老子和他們拼了。」
黑頭巾男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老爹,我們是不是找柳先生拿個主張?」
「她?她在幾百里外的山谷呢!怎麼問?來得及嗎?」胡沐泉心裡直打鼓,全然沒了主張,可又不能白白等死,唉,少楓怎麼能在這節骨眼時不在呢!
「小的騎快馬,三四天應能趕到山谷。朝庭大軍不是還在路上嗎?來得及的。柳先生一回來,定能想出辦法的。」天堂島大大小小,對柳少楓都有一種五體投地的信任。
胡沐泉別無辦法,深吸一口氣,咬咬牙,「那你速去速回,不要嚇柳先生,也不要催,路上注意安全。這邊,老子先撐著。」
黑頭巾男子點頭,又跳上小船,神色嚴峻地沖胡沐泉抱抱拳,船一會就消失在茫茫大海上。
胡沐泉煩悶地從懷中掏出一個煙管,哆嗦著裝上煙,用力抽幾口。遇到大事時,他就想著抽菸。他對著海佇立片刻,慢慢把煙抽完。不能耽誤時間,他要儘早做好準備,這樣,少楓一回來,是撤離還是躲藏,聽他的。迎戰,他現在不敢去想。
二百對十萬,他要是敢戰,真是瘋了。不能慌,不能慌。他又裝上一管煙。
「高將軍!」慕容昊站在落霞山莊的涼亭上,眺望著遠處的大海,「你命人裝成漁民,坐小船在幾個有人煙的島嶼轉悠,如發現有人遷離,速來稟報。」
高山輕輕頷首,「臣早就讓侍衛們準備著了,但等皇上的旨意。」
慕容昊回過頭,淡然一笑,「你隨朕多年,對朕的心思猜得很透。」
換成別人,可能被慕容昊這話嚇住。但高山知道皇上這話並不是試探和暗示,他是真心的讚嘆。「其實臣這個習慣是跟在翰林後面養成的。她精靈古怪,不按常理做事,臣只得小心地觀察,唯恐她一旦有個想法,臣來不及完成。不過,還是常常被她難倒。」高山憨厚一笑。
「世上唯有一個柳少楓!」慕容昊嘆氣。都八年了,為什麼她的影子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顯明。他總是輕易的就把一些事和一些人就和她聯繫起來。落霞山莊中,也是處處有著她的影子呀!
高山也不怕慕容昊傷心,他知道皇上愛和他談翰林。「如果翰林在世,圍剿海匪,應很輕易。她見過胡老爹,也去過那座島。」
「提到那個朕就氣。一個小女子硬是逞能獨闖海匪窩,你說她有膽沒膽,那個趙芸娘還幫著她。對,她是破了刺殺朕的迷案,但朕三魂嚇掉二魂,一夜過得如十年,這值得嗎?」慕容昊激動地說,心中卻覺得暖暖的。
高山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翰林對太子,那是全心全意。不然,也不會衝動地向先皇坦承喬裝一事,後來,才讓太子那麼被動。她為了太子,連命都不要的。」
慕容昊猛地心一窒,背過身,揮手讓高山退下,他再也控制不住的熱淚奪眶而出。
少楓,你為朕連命都不要,可是你知不知道,沒了你,朕獨活在這世上,有什麼樂趣呢?
你在天之靈,可曾後悔過當初的衝動?朕如連一個心愛的女子都不能保護,還如何治理天下。你留朕一日在這世上,何忍?何忍?
你聰明嗎?不,你傻,你傻,太傻。
淚和在輕問中,悠悠地飄向遠方無垠的大海。
天已經很深了,但因為下雪的緣故,雪光映射進房內,還有些光亮。柳少楓披衣倚在床背上,輕按著胸口,微微有些氣喘。床前的火盆已經熄了,房內有點冷。可她的額頭卻密布著汗。
她又做夢了,還是同一個夢,她躺地濕濕的草地上,四周黑暗一片,狼群獰笑著向她走來,一口一口嘶咬著她的肉。她知道狼是不會笑的,但在她的夢裡,狼真的在笑,很可怕的笑。一做到這樣的夢,她就會驚醒,然後感到手臂和大腿的疤痕疼痛不已,身子哆嗦得連床都帶動了。
窗外,凜冽的北風呼呼的吹著,不時,有一兩塊白天沒化盡,到了晚上突然吧嗒一聲掉下來的雪的聲音,聽得她也是心抖抖的,有一種無名的傷感壓在心頭,她再也不敢睡去。
不該在冬天來這裡的。她太畏寒,去了趟池塘後,就凍了,然後就圍著火盆,看書和督促莫悲的課業。
莫悲很用功,也非常聰明,喜歡讀兵書和史記,風花雪月的詩詞不感興趣,這點不象她,象他的父親。一想到莫悲的父親,她就墜進了往事之中。往事是不堪回首的,她不願多想。
莫悲有種與生俱來的威儀,幸好長相象她,稍軟化了些,不然在同年歲的孩子中,他太老成太出眾了,那會害她擔憂。
莫悲睡在同房間的另一張床上,聽到她輕輕的嘆息聲,莫悲一下就醒了。很少有他這樣的孩子睡眠這樣淺。他穿著襯衣就從被窩裡爬起,光著腳跑到她床上,鑽進她被中,小手輕拍著她心口,無聲地安慰著。
「悲兒,你恨娘親沒有給你爹爹嗎?」夜這麼靜,她突然問。
「不,我有爹爹,也有娘親。」莫悲揚著臉看她。白天她是爹爹,晚上她是娘親。母兼父職,她盡力給他所有的愛意,不象她兒時,可憐兮兮的。
「但哪比得上你真正的爹爹呢?」她嘆,「悲兒,你想知道你爹爹的事嗎?」
莫悲秀氣的小額頭擠出幾絲紋,「與我們無關的人不要提了。」
柳少楓失笑,這表情和慕容昊一個樣子。
「如果你隨了你的爹爹,就不必住在海島上,那個地方無比奢華。」她逗他。
他凝視著她,好象說她這句話講得很幼稚,「和我有什麼關係。」他繼續用小手拍著她,給她纖柔的安慰。
「嗯嗯,沒有關係,那就不要說了。」她接緊他,笑得很暖,「不過,娘親好感謝他把莫悲給了我。」
這句話他沒有反對,也有點不太懂,皺起眉頭,好一會,才「嗯」了一聲。
柳少楓拿開外衣,挨著莫悲,躺了下來,莫悲在一邊,她又有了點睡意。「這地方太冷,再過兩天我們回天堂島吧!」
「好!」莫悲任她抱緊,手貼著她的心,乖乖地點頭。
「啪,啪!」門外突地偉來一聲急促的拍門聲,夜深人靜,聽得格外嚇人。
「誰呀?」看門人不耐地問。
柳少楓和莫悲也詫異地堅起了下耳朵。
「我找柳先生的,從島上過來,有急事。」來人講話的聲音氣直喘。
柳少楓驀地就從床上躍起,三兩下穿好衣衫,點了燈,往正堂走去,衣袖被人悄悄一扯,一看,莫悲也衣著整齊地站在身後,小手舉著假鬍鬚。
「天,我差點忘了。」柳少楓含笑粘上,牽住莫悲的手,走了出去。
看門人引著來人走了進來,順便送進火盆、熱茶。
柳少楓一看來人是島上常駐福州城內把風的兄弟,驚了。等他喝下一碗熱茶,才問,「出什麼大事了嗎?」
「柳先生,朝庭出兵十萬來福州攻打我們。」
「十萬?」柳少楓覺得這個數字有點誇張。「你看到了嗎?」
「沒有,是聽到的,但消息很確切。」
柳少楓突地想起胡老爹的衝動,「老爹他有沒有做什麼傻事?」她記得當年也就是一個風聲,老爹就沒問青紅皂白,伏擊了慕容昊,惹禍上身。這次會不會又是這樣一個計謀呢,那樣辛苦創下的家業和聲名就會付之東流,天堂島的安寧有可能就不復存在。她不禁擔憂起來。
「小的勸住老爹了,讓他等柳先生回來。但山路被雪覆蓋,實在難走,小的在路上耽擱了,不知老爹能不能沉得住氣?」
「他不會硬拼,如果真的是這麼大的兵力,我想老爹會讓弟兄們撤離天堂島,不過,那樣也會就會中計。」慕容昊極力鎮定,但免不了還是驚慌。
「爹爹,我們現在就回天堂島,也許還來得及。在這裡擔憂是沒有用的。」一邊的莫悲忽然冷聲說道。
「對,對,小公子的話有理,柳先生,我們動身吧!」
「你可以嗎?」柳少楓有點擔心地問。
「呵,我沒關係,喝了茶又緩過來了。」
「打聽到帶兵的將軍是誰嗎?」柳少楓想起了什麼。
「聽說姓高,是剛上任不久的一位大將軍。」
高山嗎?柳少楓幽幽地點了點頭。沒想到,故人成了仇家,她想過有這一天,可是來得真快呀!
高山心細冷靜,但是不耍詭計,她知道的。「放心,不會出什麼事的。」她心中安定了點,明打明的來,天堂島有勝算的。
「但願能趕在大軍到達前回到島上。」她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