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曲徑通幽 (二)
2024-05-01 09:51:18
作者: 林笛兒
愛一個人真的很苦。
清晨,白少楓揉著一雙無眠的雙眼,走出別院,看見茅亭中撫了一夜琴的謝明博。淒婉綢綿的琴曲,讓整個巷子都籠著一層淡淡的憂愁。一宵之間,清儒的容貌竟蒼老十倍,發間斑白如雪花點點。和那日在雅風茶室初見時談笑風生之人相差太遠。
他心中的訝異不可不隨之擴大。
謝明博哀痛的面容憔悴得太駭人,他無法體會所愛之人與自已生離死別的無助和心碎,嘆息地迴轉身,不忍再看。
院門前,一身便裝的慕容昊冷漠俊偉的面容也是滿臉訝然,相隨的幾個侍衛更是目瞪口呆。
「謝先生這樣已多久了?」低柔如棕涼水聲的嗓音,透出一抹關心。
白少楓這才發覺院中多了幾人,微笑頷首,低聲說:「整整一宿。」
「你為何不安慰他?」慕容昊不悅地問。
「有用嗎?」清麗的容顏閃過苦笑。
「讓我看看他。」冷然的聲音加入堅硬。
「我認為你還是到書房坐坐為好,謝先生的心結,無人相幫。那夜,你不是也由著他在雨中嘶吼嗎?」
慕容昊揣測地看著他,翩然轉身朝書房內走去。
謝明博獨自居住,沒有親友。現下他們三人住進來,家中象多了許多人,柳葉順手接下一些家事。
遞上兩杯茶,柳葉退了出去。慕容昊看到書房桌上有本翻開的《呂氏春秋》,斜睨了白少楓一眼。「你看的書?」
他點頭,「無事,從謝先生書櫥中拿來看看。」
「哦,少楓欣賞呂不韋?」
「我當故事看。自古以來,無論英雄還是奸雄,都有很豐富的人性,都有鮮為人知的另一面。許多事不是憑好與壞來分別的,在商言商,在事論事,在那個處境,換了誰都說不清自已的行為。作旁觀者容易,而當局者迷不迷不知,但身不由已是很有可能的。我不殊人,人卻殊我,是坐等其亡,還是謀求生路,誰都會舍前而取後的。跳開歷史的圈圈,回首遠古,每一部宏偉的史記都是飽滿的情節,偶爾翻翻很有趣味,與欣賞誰無關。」
慕容昊挑起劍眉,為白少楓另類的說詞心中暗暗叫好。他不僅琴彈得好,對世事清晰的審視更是別出一格。與許多迂夫子繁瑣的說教、枯燥的講解不同,他深入淺出、娓娓而談的話語更能引人入勝。
他以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眼神凝視著白少楓,未料,他並沒有如其他人一般迴避他冷得足以凍斃人的目光,清澈似水的眸子反而浮現一抹溫柔的笑意,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刻薄無禮。
他猛然感到如得此人,做臣做友,都是人生一大快事。
「少楓住得習慣嗎?書溫得如何?」他沉靜地看著他。
白少楓不敢對視他,「住得很好,但是因為自小沒有正正規規跟著夫子讀書,那些八股文章,我讀得費勁。」
「呵,」慕容昊揚起頭,頗有深意地一笑,「你認為我會相信你講的話嗎?一個才智過人的書生,說讀八股文費勁?哈,本朝第一大笑話吧!」
「人生在世,他鄉遇故知、久旱逢甘霖、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乃是快樂的極致,作為堂堂男子,如能得此一樣,也算小有成就。但我生性淡薄,對功名一事沒有興趣。」白少楓不想編理由了,索性挑明態度。
「難道你不想光耀名庭?」
白少楓微微地嘆口氣,唇畔綻出一朵溫和又無奈的微笑,什麼也沒說。她一介女流,如何光耀門庭,剛剛只是一時興起,隨口講講罷了。「我家兄長已讓門庭光耀,我就躲在他背後,沾沾光吧!」
「民間不是有句諺語,說各房點燈各房亮嗎!你兄長是你兄長的功名,你是你,怎麼,怕考不上?」慕容昊端起茶碗,輕抿一口,眉頭微皺,喝慣了謝先生泡的茶,眼前這碗就如白水一般,他一下把碗推遠。
白少楓含笑看著這一切,「柳葉還需要學習,公子今日就將就些吧!」
那神情就象是母后拿獨立的他一點辦法也沒有,慕容昊驚住了。
「考不上很有可能呀!你看我連秀才都不是,憑什麼去考呀!莫公子,民間不識字但會唱戲文、對對聯的人多著呢,你高看我啦!」他很自謙,很低調。
「能不能參加科考,是我的事,你不要管。你如果象你講的那樣,去證明下給我看啊!」慕容昊可不是好容易對付的,就憑白少楓漏洞百出的幾句話想蒙住他?
「這是大事,我能否等兄長回來商議下?」白少楓虛晃一招,不再直面迎接了。
慕容昊主意已定,不再過問他的意見,順他的意,避開此招,換個話題,「少楓,你很在意你的家人?」
白少楓笑得有點勉強,「嗯!」他是很在意他們,可他們在意他嗎?除了兄長,其他人對他的在意,還不如白夫人懷中的那隻狗呢!
「少楓,如果你因事與你家人生下嫌隙,你會如何呢?」他脫口問道,積在心底許多結,渴望著訴說。
白少楓眼神一暗,「有家人愛是件多麼美好的事呀!小小的嫌隙哪能隔斷血緣,幾句口角,一點小誤會,過一兩日還不都過去了。我很羨慕雙親齊全的家人。」
「你讀史記,不知多少帝王家,父子相殘,換作你是其中一方,你還會這樣講嗎?」
「帝王家呀,我體會不到。但坦坦蕩蕩做人,以不變應萬變總不會錯的。」
「此話怎講?」
「父子相殘,也不就是為了一統天下的王位嗎?說起來萬歲萬萬歲,其實最多也不過百年,何苦相爭呢?坐了那皇位,高處不勝寒,失去許多常人快樂,不見得有多風光,其中滋味,只有上面的人自已知曉,說不定是騎虎難下呢。呵,如這樣的認知,那麼天大的變化也不會對自已有什麼影響。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天命使然,就肩負起江山的責任。如果錯過,那就做自已份內之事,享受自由自在的時光,有何不好?」
「退亦可,進亦可,過好每一日,不想太多。不急功近利,患得患失。是這樣嗎?」
慕容昊興奮得眼眸發亮。
「嗯,嗯,一顆尋常心。」室外,風雨滿秋的琴聲戛然而止,白少楓隨口應著,轉身向外。謝明博閉上雙眼,呆呆地坐著,十指上血跡點點。
白少楓慌忙跑出,走進竹亭,悄悄從謝明博手中挪開琴。「不,」謝明博紅腫著眼,護命似的搶過。
「我彈給先生聽。」白少楓輕聲說。
謝明博鬆開了手,傻傻的看著白少楓。
白少楓含笑點頭,溫暖的目光柔和地撫慰著他。手輕柔地撫弄著琴身,用指尖呵護琴弦。悠揚的古韻響起,落一地細碎如珠的樂符。初時的琴聲是柔婉的,可漸漸便轉入低回,幽怨一絲滲到秋色里,彌散開去,如泣如訴,無限淒楚,慢慢又趨向柔美的獨語低吟,爾後漸低漸遠,最終化作一聲輕嘆。
謝明博的雙目隨最後一個琴音的消逝,倚著琴架,緩緩入睡。
白少楓輕輕地招來宗田,讓他背起謝明博進屋安睡。小院重歸清靜,他輕拍心口,長舒一口氣。
「剛剛是什麼曲?」一直站在窗前的慕容昊步進小院,俊眸掃視過他。
「安神曲。這首曲並沒有固定的曲譜,迎合聽者的心情,變化不同的曲音,讓聽者心寧神靜,輕鬆入夢。」
「是嗎,我第一次聽說。」慕容昊好整以暇地說。「少楓對琴的造詣好象比對八股文深很多。」
「古琴大小適中,一個人可以攜帶一張,跋山涉水,都無影響。旅途中,有張琴,縱使深山幽谷、窮鄉僻壤也不會寂寞。古琴聲音柔和,同人的氣息相適,容易使人接受。心情愉快或煩悶,都可讓她來排泄。我真的很喜歡她,而且每首琴曲都有一個優美的故事,讓你彈奏時,不知不覺就進入了那種竟境之中。而八股文章,為官者,公文所用,我一介平民,不需太喜歡!」
「說一個來聽聽。」慕容昊撩開袍角,坐在他面前。
白少楓輕笑搖頭,「太多了,也不知從何說起。以後我們再聊,如何?」
慕容昊沉默了一會,說道:「少楓,每多認識你一點,就會渴望靠你近一點。總覺得你有身上有無窮無盡的情趣,與你一起,一切都有了嶄新的意義。同樣讀八股,你能讀出不同的見解,同樣鼓琴,你能尋出不同的深意。同樣是布衣,你風雅倜儻,談吐不凡。對人生這樣看待的人,如做臣子那是帝王修來的福份啊!」日日與一群老謀深算、循規蹈矩、頑固不化的大臣共事,他不知覺也老成了許多,朝中如多幾個白少楓這樣的大臣,那不亞於飄進一縷清新的微風,讓人心曠神怡。
他不能錯過這樣的少年俊才。
「少楓,今年的秋闈大試,我等你!」慕容昊認真地說。
「啊?」白少楓俏皮揚起眉,「除非你是監考?」
慕容昊舉起手,輕對他的掌心,「一言為定!」
「我是開玩笑的。」白少楓撅著嘴,這莫公子還當真。「我突然好奇,你到底是什麼身份,好象你什麼都不在意,好象你什麼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民間有許多傳說,說皇上微服私訪,查明怨案、救民於水火什麼的,但是但是那個皇上好象年歲很大,你。。。。。。。」
慕容昊寵溺地拍下他的頭,「這些話不可以隨意亂講。這裡可是京城,知道嗎?你從現在往後,給我好好溫書,其他都不必管了。」慕容昊以權威式的口氣說道。
「你到底是誰?」白少楓盯著慕容昊認真沉靜的黑眸。他不是謝先生的一個朋友嗎?
「哦,這個你日後自然會知道。」他的身份會讓這少楓嚇住的,他想看著他自由暢談、歡快彈琴,不想因身份讓他與自已疏離。他喜歡現在這樣的相處。
「我對秋闈大試真的不感興趣。」
「我感興趣。因為我想交你這個朋友。」
「朋友?現在我們這樣不可以做朋友嗎?」白少楓不解了,在他心中,早把這位尊貴的公子視作朋友,難道他認知的朋友與公子所講的朋友不是同一個意思?
「少楓,」慕容昊自然地喚著他的名,凝視著他閃亮的眼眸、清秀的素容,有種無可言喻的安心感。手指指他,又指指自已,「這樣做朋友,我嫌不夠,我想你離我近一點。」最好能高中,他就可讓父皇任命白少楓為太子詹事,日後,就可留駐東宮,日日相伴。
「近一點?」秀眉輕蹙,白少楓越來越不懂他的意思了。
「有一天,我會細細講給你聽。現在,好好溫書,行嗎?」他冷然的寒眸不自覺泛起懇切的光澤。
「我。。。。。。」白少楓有苦說不出,傻在那裡。
「我答應你,我得你這樣的摯友,你也會多一棵可以為你護風擋雨的大樹。」
亂了,全亂了,越說越離譜。但看著他這麼苦口婆心,白少楓無法拒絕,黯然地點點頭,「我試試吧!」
「少楓,謝謝你!」慕容昊欣喜地執起他的手,天,如此柔軟,如此纖細,心突
地就停了一下,「你多大了?」
「十,十六!」白少楓不自然地看著他修長白淨的雙手。
「喔!」太年幼,怪不得那般嬌嫩,慕容昊憐惜地點點頭,「少楓,記住我們的約定。」
約定?白少楓苦著張小臉,在他迫切的期待中,悠悠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