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角聲滿天秋色里
2024-05-01 09:31:40
作者: 林笛兒
馮堅同學脆弱的心靈又一次受到了無情的打擊,他最尊敬的諸老師悄無生息地加入了寧大赴港城K大的教師交流團,消息如此突然,當他知道時,已是告別的時候。而再見的日子遙遙無期,同學說《網絡戰爭》這門課寧大另找了老師來上,諸老師說不定不回寧大了。
馮堅一柄柄眼刀射向笑得像個彌勒佛的大校長,哪一天人才全流失光了,寧大招不到學生,看你還笑得出來。
大校長握著諸航的手,說了辛苦,又說感謝,就差送面錦旗給諸航。諸航臉上的肌肉都笑僵了,大校長今年除夕肯定還要去山上搶頭香,多靈啊,她和欒逍一走,寧大肯定平安。欒逍呢?
欒逍正被馮堅拉著:「欒老師呢,不會也不回寧大了吧?」他有著不祥的預感,而且這種預感好像很靈,心裏面立刻嘩嘩地下起了大雨,「如果你不回寧大,那要不要考慮去我老爸的公司,我讓他給你開個診所,現在的職員心理陰暗著呢,動不動就跳個樓。」
欒逍半真半假道:「可以呀,不過我只想給馮堅董事長打工。」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會有那麼一天的!這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承諾,擊拳為定。馮堅咧了下嘴,抱著手直瞪欒逍,欒老師看上去文縐縐的,力氣卻不小。
諸航和思影博士很洋派地擁抱了下,思影博士已經不難過了,可能最難過的時候已經過去,她已放下欒逍,飛逝而過的風景沒必要一再回望,還是收拾好心情期待前方新的村、新的店。
「真是現實的人。」「控男」的香氣漸漸遠去,諸航目送思影博士娉婷的身影。
「不,是聰明的人。」欒逍淡然的眼波里,有著欣賞。
也是,這些年,思影博士能夠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必然有非凡的智慧、強大的心臟。馮堅同學的小手還在揮,喊著:「諸老師,常聯繫,我會儘快去看你的。」諸航「哦哦」地應著,小小的慚愧,還是欺騙了馮堅同學呀!她抬頭看著「寧城大學」那四個俊秀飄逸的大字,又是一次聚散兩依依。有些聚散如轉瞬,有些聚散卻如隔世。別了,寧大!
「欒老師,以後還請多多關照。」她像日劇里的新入職職員初次見前輩,微微彎了彎腰。
「諸老師,好好表現。」欒逍鼓勵地對她點點頭。
兩人相視而笑,各自轉身上車。
欒逍等吳佐的車開走之後,才慢慢地發動引擎。他把車開去了長江一橋,和管理員說他想去橋上走走,管理員大概是把他當外地遊客了,把他的證件看了又看,只同意他在橋上待十分鐘。十分鐘最多走完引橋,離上次他和諸航生死之劫之地還有很遠。罷了,就遠眺下吧!
航班是明天早晨的,他在寧城還要待一個晚上,以後,有可能還會來寧城,但不會停留這麼久。幾個月時間,不知不覺把自己融入了這座城市,習慣了這裡的飯菜,習慣了這兒的季節,習慣了開車上班下班,習慣了諸航急促的腳步聲從他辦公室前經過,敲門時總是沒有多少耐心……李南以前說起寧城和北京,鼻子一哼:娘兒們,爺兒們,以後要再這樣說,他必然回道:你才是個娘兒們!
欒逍拿起手機對著自己,他的身後是高大的橋柱、白茫茫的江面,他微微一笑,咔的一聲,畫面定格。
看著媽媽又在收拾行李,戀兒坐在一邊低著頭,小嘴一撇一撇的。諸航真不習慣這麼安靜的戀兒,走過去蹲到她面前,好聲好氣道:「媽媽不是帶哥哥出去玩,媽媽是去……打工。你看,戀兒和哥哥越來越大了,飯量跟著大了,衣服又都嫌小了,要買新的,光靠爸爸拿工資是不夠養活我們一家的,媽媽得幫著爸爸些。嗯?」
「媽媽只帶哥哥……」戀兒眼中水汽漸漸積聚,眼看著就要掉眼淚了。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帶,可是首長說沒得商量,帆帆在,她做事會多一層顧慮,就不會釀成大錯。這哪是多一層,分明是多六層,等於給她下了個緊箍咒。「爸爸在北京,唐嫂又要做飯,又要洗衣,再帶你和哥哥,忙不過來。」
戀兒探下椅子,眼淚汪汪地抱著諸航的腿。「媽媽,你別出去了,我可以吃少點,衣服也不買新的……」
諸航心疼了,替戀兒抹著眼淚。戀兒越發哭得大聲了,諸航求救地朝外喊唐嫂。唐嫂抱起戀兒,只一句話就把戀兒哄住了:「因為哥哥大一點,這次先帶哥哥出去。下一次媽媽再出去,就帶上戀兒了。」
「真的嗎?」戀兒哭得打嗝了。
諸航發誓:「比金子還真。」
「那媽媽你早點回來呀!」
不會晚的,諸航有這種感覺。戀兒又問:「我要是想媽媽可以打電話嗎?」
從外面走進來的帆帆接過話:「妹妹,你給媽媽寫郵件。」
戀兒小眉頭擰成了千千結,頭一扭對唐嫂說:「唐嬸,我要上學,上學了就會認識字,就能給媽媽寫郵件了。我會比小西瓜、小月餅都厲害。」
唐嫂喜得眉開眼笑,直夸戀兒好乖好懂事。諸航偷偷朝帆帆豎了下大拇指,帆帆臉紅,想起爸爸剛剛和他在書房的一番談話。
「卓逸帆。」
每當爸爸喊他的學名時,帆帆都會坐得特別端正,雙目專注地看著爸爸。「爸爸沒有徵求你的意見,讓你請假和媽媽一塊去港城,你想要爸爸的解釋嗎?」
帆帆不知道怎麼回答問題時,會保持沉默。
卓紹華繼續問道:「你是想做一個快快樂樂的男孩還是想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帆帆漲紅了臉,毫不猶豫地回道:「我想做頂天立地的男人。」
卓紹華眼裡流露出讚許,他伸出手拉過帆帆:「好吧,那現在我們來進行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對話。」
一大一小兩隻行李箱,然後一人一個背包。唐嫂提醒道:「要不再帶只箱子,人家說那兒東西又便宜又正宗,很多人都特地坐飛機去那兒買呢!」
寧檬是很多人之一,差不多一個季節去一趟,衣服、包包、化妝品,都是港城的。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能這麼由著她敗家,顧晨真的是很寵她。不知道寧檬想起這些來,心裏面會不會有所感慨?
諸航甩甩頭,別替古人擔憂,她現在先把自己顧好吧!「要是東西多,到時再買只箱子就行了。」她敷衍道。
卓紹華為送諸航和帆帆去機場,昨天深夜從北京趕回寧城,前面也不知加了多少班,諸航看著他,感覺他都像很久沒睡了,眼眶下面都是青色。布置得再周密,首長心裏面一定還是很擔心她吧,諸航心裡升起隱隱約約的悔意,但她選擇了忽視。
吳佐開的車,卓紹華抱著戀兒,一家四口坐在后座上。吳佐把前面的車窗開了一點縫,讓早晨清新的空氣吹進來。寧城的春意已是蓬蓬勃勃,路兩邊的花樹,一樹接一樹地開,紅的、粉的、白的,柳樹也是萬千絲絛隨意舒展,戀兒看得一驚一乍,卓紹華怕她撞到玻璃,用手擋著她的額頭。這樣的早晨,這樣的微風,這樣的春色……如果可以,卓紹華真想這路沒有盡頭,就這麼開下去。
「首長!」諸航輕輕喚了他一聲,他看向她,她俏皮地朝他擠了下眼睛,笑了。
他懂她的意思,不要擔心,她一定會安然歸來。他們一起翻過很多大山,跨過很多大河,風裡、雨里,都過來了,他相信她,她也相信他,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住他們並行的腳步。
他閉了閉眼睛,回以微笑。
卓紹華只把人送到機場就走了,吳佐車將掉頭時,他恰好看到欒逍和寧大的其他幾位老師一同從機場大巴上下來,四目相對,兩人都輕輕點了下頭。
眼神溫和,銳氣收斂,這是真正的強者,只感受到他的尊重和禮貌,察覺不到一點的敵意,卻令人心生畏意。欒逍不太自然地臉紅了。
帆帆的小背包上印著兩隻可愛的小腳印,裡面不知塞了什麼鼓鼓的,諸航想看下,他還不讓。安檢時,他更是逞能地不准諸航跟在後面。看著小孩踮著腳把機票和通行證遞給機場工作人員,欒逍挺樂。他不明白卓紹華讓孩子一塊去港城的深意,不過,他很喜歡小孩。
諸航頭隱隱地疼了,她發現帆帆不只是不聽話,還變得幼稚了。又不是第一次坐飛機,突然像個土包子似的,一會兒跑去洗手間玩水,一會兒去敲駕駛艙的門,漂亮的空姐臉黑黑地對諸航說,飛機飛行時遇到氣流會很顛簸,請她儘量不要讓小孩在過道里奔跑。
更幼稚的是飛機一降落,從舷窗里看著外面碧藍的大海,他來了一句:「媽媽,這是外國嗎?」
諸航都沒勇氣與別人對視了,恨不得讓飛機把他託運回去。取行李時,是欒逍幫的忙,她要緊緊拽著帆帆,不然眼一眨,人就沒了。
大派了車來接幾人,接的人普通話說得不是太好,連說帶比畫,幾人勉強才明白,今天街上有遊行隊伍,回去會很慢。
聽說有遊行,帆帆安靜了點。其實遊行的隊伍並不像電影裡看到的那樣,很瘋狂,很暴力,他們井然有序地走著,手裡舉著旗幟,上面寫著「和平戰士」「正義使者」「公平」「自由」之類的繁體字。車子從旁邊經過,他們往裡側讓一讓,所以街上的交通還算好。
「都是保羅的支持者?」一個老師問司機。
司機點點頭,臉上沒有一點憂色。「碼頭那兒還有一隊,港城很多人喜歡保羅。」
諸航和欒逍悄悄交換了下眼色,幾個老師是真的來交流,她和欒逍是濫竽充數。
大給幾人安排了教師公寓,幾個老師是兩人共用一間,諸航分了個單間,可能是考慮到她有孩子。公寓依山傍海,環境特別好,空調、書架、書桌、衣櫃也一應俱全。諸航打開窗戶,深吸了一口氣,她總算可以好好地看下港城的天空了,果然一如傳說中的湛藍。
晚上休息時,帆帆一身藍格子的睡衣,抱著個枕頭站在床前,很認真地看著她:「爸爸是睡右邊?」
諸航擰擰眉,警惕道:「幹嗎?」
帆帆爬上床,把枕頭放在右邊,拍拍松,躺下。「從現在起,我就是爸爸。」
「……」
做戲要做足,這是業界良心,於是,諸航老師又上崗了。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在教室門口徘徊了足足有十分鐘,以至於學委以為她怕走錯教室,特地把她領了進來。
幸好是小班,二十來個學生,幸好在寧大鍛鍊了一學期,有些數得過來的可憐經驗,幸好當年為考雅思埋頭苦讀過,所以這堂純英文教學的課……希望能撐下來。諸航在心裡悄悄地畫著十字。
親切的笑容還沒露出來,有學生舉手。諸航做了個「請」的手勢。「老師,聽說你是計算機專家,你對保羅怎麼看,你認為他是叛徒嗎?」
這一刻,諸航無比想念馮堅,上課提問和課本無關的問題,揍。上帝,這讓她怎麼回答,如果說是,保羅的支持者會說她沒有正義感,說不是,反對派們則會說她慫恿學生去做黑客。坑人的周師兄!短短的三分鐘,諸航像在油鍋里煎著,但煎過後,她復活了。
她朝那位學生笑了笑:「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蘭朗。」
「很美的名字,讓我想起了朗姆酒。」她聳聳肩,學生們笑了起來,「我是號稱計算機專家,其實這誇張了,我沒那麼厲害。我比較厲害的是數學,大家聽說過三維立體嗎?」
學生們納悶地點點頭,不解這位英語講得很不錯的老師是什麼意思。
諸航在黑板上畫了個簡易的三維立體圖。「從數學上講,任何一個三維物體的前兩維都是不需要參照系就可以建立起來的,讓我們想像一個圓球,隨便找出一點當作頭,那麼對應的部位就是尾。任意找出一個面當作正面,對應的一側就是反面。但是第三維就不那麼容易建立了,如果沒有參照系的話,我們是無法確定左右的。保羅先生就是第三維,我找不到他的參照系。」她掃視了一周,眼中閃過一絲狡黠。
學生們這才恍然諸航的用意,喧鬧成一團,但隨即齊齊地鼓起掌來。諸航偷偷地深呼吸,等著學生安靜。還是那位蘭朗,真是個問題寶寶。「老師,黑客就是網絡上的小偷嗎?」
「有部A國老電影叫《俠盜羅賓漢》。古龍先生筆下有位風流瀟灑的男子楚留香,江湖人稱香盜。我記得港城也有一部經典老片《縱橫四海》,發哥和張國榮主演,還有紅姑,三人專門盜竊名畫,這樣的人被人叫作雅盜,車站也有盜,盜錢包、手機。盜是一個動詞,這是書面語,俗語叫偷。告訴我,你喜歡哪種盜?噓,別說出來,答案放心裡。」
掌聲再次響起,沒人再向諸航追問答案。第一節課,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欒逍買了杯奶茶給諸航:「恭喜。」諸航苦笑道:「三魂兩魄都丟了,差點回不來。」
欒逍坐的位置迎著太陽,他微微眯起眼,揶揄道:「不用侵入電腦來威嚇學生,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還真是呢,哈,原來我是個全才的人。」
「我早就發現了。」欒逍在心裡悄聲說。「帆帆呢?」
「我找了個大陸過來的學生帶他去看機器人了。」首長讓帆帆和她一起過來的另一個理由就是開開眼界,K大的計算機科學工程在全世界都是數得上的,機器人大賽里,K大學生拿過金獎。
「K大校園的風景好,可以讓帆帆寫寫生。」欒逍看著山坡下面的足球場,瀕臨著大海,綠茵襯海水,陽光下晃得人眼睛發花。
「嗯。你……那邊有什麼消息?」諸航舉起奶茶,遮住自己的嘴。
欒逍翹起嘴角看著她。
「你的任務就是保護我?」電光石火間,諸航忽地明白了,「天,大材小用。是來536時還是這次來港城?」
欒逍笑而不答,明明笑意淺淡,卻讓人感覺他滿心愉悅。
「你原先具體混哪塊?」諸航突然對欒逍好奇起來。「帆帆來了。」欒逍站起身,小孩背著個包一蹦一跳,看見他們,舉著個小手,笑得很歡。
「你不坦白也可以,我會用我的辦法去查的。」諸航惡狠狠地丟下這句話,牽著帆帆走了。
欒逍忍俊不禁,她橫眉豎目的樣子,真是……可愛,他知道她不會去查,她的朋友,她會開玩笑,會打鬧,會耍無賴,但她更會保護、尊重、珍惜。
帆帆似乎特別寶貝他的小背包,走哪都背著,諸航想幫他拿一下,他立刻拿一種被侵犯的眼神瞪著她。諸航投降,小孩的隱私同樣不可侵犯。
第三天,諸航沒有課,帶帆帆去會館看了一個日本動漫展。
第四天,港城下雨了,陣雨,一會兒雨,一會兒太陽,她和帆帆坐在雙層巴士上,從太平山盤旋而下,燈下的樓房像刀尖樣直插雲端。
第五天,K大安排他們去維多利亞港看夜景。帆帆看著兩岸璀璨的燈火,說港城沒有黑夜。
第六天,這次教師交流的K大負責人找到她,問可否允許學生來旁聽。她同意了,上課時一直分心觀察旁聽的學生,他們記筆記、提問,很是認真。
一個星期過去,諸航過得就像寧大同來的任何一個老師一樣,沒有特別的事發生。交流期是一個月,還有三周。沮喪就像外面下著的雨,連綿不斷。是她對情況分析錯誤,還是高估了自己,還是周師兄不知道她在港城?
有關保羅的消息倒是很多,有人說他準備飛往印度,有人說南美某國家準備為他提供政治避難,還有人說他死於一場事故。A國、E國、D國三國一起向港方施壓,要求引渡保羅,港方說無法確定保羅在港城,暫時無法給予回復。每次信息過多的時候,保羅就會更新臉書。還是圖片,滴滴答答的雨,從玻璃窗上滑下。如果追蹤他的IP,是可以搜尋到他的位置,顯然他是用一種特別方式隱藏了。採訪過他的俄羅斯記者也說,每一次採訪,都是保羅精心設計過,他們預先並不知地點會在哪兒。
臉書是一個讓你同全世界分享你表面感受的地方,它是為你分享快樂時刻而存在的。但是當你悲傷、瘋狂或沮喪的時候該怎麼辦?港城並不大,可是保羅在哪呢?諸航重重地嘆息。
「這是什麼?」諸航看著帆帆遞過來一隻牛皮紙做的信封,口是封著的,摸摸,裡面有紙。
「爸爸給你的信。」
「幹嗎現在才給我?」
「就是現在看的,不能提前。」說完帆帆去書桌練字了,他今天的任務還沒完成。
諸航呆滯地瞪著信封,似乎有點不確定,她撕得很慢,裡面就一張信紙。她看了看專注寫字的帆帆,還是背過身去。帆帆抬起頭,小嘴扁了扁。
諸航:
聽到你關上會議室門的聲音,心裏面很不寧靜,突然想起以前很多事。記得帆帆很小的時候,你去參加聯合國網絡維和部隊。帆帆還不會說話,想你的時候就讓唐嫂抱他去你的房間,嘴裡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說什麼。有一天晚上他突然發高燒,成功陪我去的醫院,醫生說是出麻疹,屬於小兒常見病,人一生只出一次。醫生說得輕鬆,我卻聽得心情沉重,我很想你。我要求不高,哪怕聽聽你的聲音也好。
熱度稍微退了之後,帆帆有了點精神,他朝著成功叫嚷,肚子直挺。我們拿了很多東西給他,他都不依,直到成功拿出相機,他笑了。那一陣,成功經常來幫他拍照片。一生只出一次的麻疹,是不是他怕你看不見,他要留個影,要向媽媽撒嬌,要媽媽抱抱?那照片成功應該沒發給你,他怕嚇著你。滿臉疹子的帆帆,看上去像個小怪物。
卓紹華
××年3月12日於會議間隙
諸航揚起臉,眨眨眼睛,發覺自己竟然眼眶潮濕了。「壞傢伙!」她柔聲輕喚。
帆帆看過來,她招招手:「過來,讓媽媽抱抱你。」帆帆臉一紅,他已經大了,可是看媽媽那執著的樣子,如果不過去,她肯定會撲過來。別彆扭扭地讓諸航擁入懷中,由著她上上下下撫摸。「媽媽,癢!」他提出抗議。諸航親親他的小臉:「爸爸給你信時,還說了什麼?」
「好好照顧媽媽!媽媽,你看看郵件,說不定妹妹也給我們寄信了。」
「她哪會寫,了不得畫一個。」諸航鬆開了帆帆,帆帆偷偷地舒了口氣,也跟著趴在電腦前。
收件箱裡確實有一封信,不是戀兒,是個陌生人,郵件還是……加密的,諸航的心猛烈一跳。
密碼很簡單也很特別,是一個人的瞳孔對視。諸航怔在椅中,一雙清眸顫顫地對上屏幕上跳出來的小框,密碼迎刃而解。
記不清是哪個季節的哪一天了,好像是個下午,她和周師兄從電教室出來。之前兩人一直在研究系統加密問題。這方面,周師兄比她有心得,她一直在聽他講解。她開玩笑道,密碼是人設計的,能設就有人能解,早晚的事。周師兄說未必,他要設計一個密碼,用一個人的瞳孔對視才能解開,而那個人值得他絕對信任。說時,他的眼神亮得驚人,她慌亂得無法迎視。她說你為難了別人,也讓自己不方便,你進一次系統,解一次密碼,那人不是都要在?周師兄點頭,嗯,我們會一直都在一起的。
她以為這是周師兄一時的縱情發揮,原來,他還記得。
諸航從往事中抽離出來,命令自己專注於郵件,她失望了。上面只是一家賣龜苓膏的店鋪介紹,感覺這很像一封GG垃圾郵件,可是加密的GG郵件,也太挑戰大眾了,諸航決定還是過去看一看。如果是個惡作劇,她認栽。
緊張是自然的,還好不慌亂。將帆帆託付給了公寓大媽,她出發時故意和欒逍偶遇了下。K大附近有地鐵站,港城的地鐵幾乎可以到達港城的角角落落,每個地鐵口上方都是大商場,街上最多的店鋪是珠寶店。龜苓膏店在一條小街的中間,店鋪很小,桌椅是仿紅木和大理石鑲嵌的。龜苓膏不算貴,五十港元買一碗。諸航吃了一口就放下小勺,有一個外國男子在店外用英語向店主詢問去帆船酒店怎麼走。
諸航再次上了地鐵。帆船酒店從外形上看就像是一艘靜泊在港口的帆船,房間的窗戶正對著優雅的維多利亞港。她剛準備上台階,一個穿著廚師服的女子從她身邊經過。她好像聽到女子說了句「跟著我」,聲音極輕,諸航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她跟著女子從窄小的門進去,上樓搭的是貨梯。女子目不斜視地看著電梯門,嘴唇閉得緊緊的,眼神和她沒有任何交流。廚房裡一團忙亂,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進來了個陌生人。一個廚師隨手塞給諸航一個裝著三明治的托盤。「十樓右側第二個房間。」
走廊上鋪著厚厚的紅底白色大花地毯,走在上面沒有一點聲音,四周安靜得令人心裡發毛。諸航深呼吸,再深呼吸,她抬手敲門。很久才感覺到回應,好像裡面也是重重關卡。
門從裡面打開了。諸航手抖得差一點把托盤打翻,裡面的人伸手接住,對她笑了笑:「來啦!」與記憶里儒雅斯文的聲音重疊了,可是……諸航在電腦上對著保羅的照片修圖的時候,她的心理上已經把保羅與周師兄看成了一個人,那原來是她的自以為是,眼前的人是一個徹徹底底的陌生人,找不到一絲周師兄的影子。他似乎剛洗過澡,頭髮沒有擦乾,隨意地朝後梳著,因為瘦,脖頸顯得特別細長,鬍子颳得很乾淨,皮膚有種病態的蒼白,他像是怕冷,這麼暖的天,他在T恤外面還加了一件棉質夾克。
「豬?」幾分鐘,或者幾秒鐘,可能長點可能短點,她聽到他在叫她。「周師兄!」她說服自己誠摯地朝他笑了笑。
這麼好的海景房竟然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門一關上,房間就像一個……籠子,唯一的光線是牆壁上一盞淡黃的壁燈。諸航一下子就呼吸困難起來,她努力裝出自如的樣子,自己找了沙發坐下。房間是個套房,她在桌子上看到一台筆記本,用一塊紅色的絲絨布遮著。
不自在的人是她,保羅卻表現得像個久別重逢的學長。他問她是喝水還是喝酒,她要了一杯礦泉水。他問起寧檬、小艾、北航的老師,他們共同熟悉的人,她一一回答著。她說的時候,他含笑坐在她對面,一隻手端著杯紅酒,雙目專注地望著她,邊聽邊得體地發出「嗯嗯」的回應。
然後他和她聊起國內最近在國際大賽上拿獎的運動員,他說他在現場看過他們的比賽,還和他們一起合過影。他又說起國內幾部票房不錯的影片,太過注重畫面效果,忽視了情節的飽滿,和歐美大片比還有很大的距離,不過,已經有進步了。
諸航恍惚了,要是換個地點,換個時間,她覺得好像又回到了在北航讀書的日子,從電教室到宿舍,一路上,她和周師兄就是這樣聊啊、聊啊……
那時候幸福嗎?毛姆說,所謂「青春多幸福」的說法,不過是一種幻覺,是青春已逝的人們的一種幻覺。而年輕人知道自己是不幸的,因為他們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幻想,全是從外部灌輸到他們頭腦里的,每當他們同實際接觸時,他們總是碰得頭破血流。
冷酷的毛姆!
說實話,這樣有著從容淡定的君子之風的周師兄讓人很舒服,雖然戴著美瞳、整了容,可眼神是誠摯的、友善的、清澈的,他似乎把從前徹底放下了,再沒有那種糾纏、不甘和癲狂。
諸航在心裡長長地舒了口氣。
突然,外面響起刺耳的鈴聲,保羅跳了起來,臉上的溫雅、從容土崩瓦解,整個人像被什麼附體了一樣,全身上下都在發抖,臉色青白,驚恐地雙手拉扯著頭髮:「他們來抓我了……一定是。」
諸航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周師兄,你鎮定,這只是火警的自動警報,可能樓內哪個地方不一小心有了明火。」
「不是的,這是他們的詭計,他們想誘哄我出去,然後把我帶走……」保羅雙手抱著頭,極為慌張,什麼也聽不進去。他四下張望,像是在找一個安全的藏身之處。
唐嫂很寵帆帆和戀兒,很多時候都沒有原則,有一點她卻特別嚴厲,她不准兩個小孩玩火。她說火燒起來時,很亮堂,很刺激,很興奮,可是火是長腳的,一不留神,它就反過來咬了你。
保羅讓全世界的人看到了火的絢麗,但也把火引向了自己。諸航沒有辦法,雙手按在他肩上,他抬起頭,怔怔地看著諸航,眼睛亮了起來,他一把抱住了諸航。他那麼害怕,好像這樣緊緊的一抱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勇氣和氧氣。諸航僵硬地拍拍他的背:「好了,警報解除了,什麼事都沒有。周師兄……」
保羅側耳傾聽,緊繃的肌肉慢慢地放鬆。他推開諸航,把手背到身後,生硬道:「豬,我有點累,想休息會兒。」
委婉的逐客令,諸航點點頭。「周師兄再見!」
「我……會和你再聯繫的。」保羅像是斟酌了下,對諸航說道。「行,回見!」
下一次見面不知還會不會是在這間帆船酒店,不知又是穿越什麼樣的叢林過來,不知見面時是繼續懷舊還是聊些他真實想聊的東西。諸航站在街頭,辨認自己的方位。港城的街道不像內地愛以地名來命名,這條大道叫愛彌道,一眼看去,愛彌道上的十丈紅塵盡在眼底。公交車、計程車、貨車、行人,在街道上秩序井然地穿梭,她和這座城市的關係是過客,不是親人,不是戀人,所以可以靜靜地看著,一點好奇,一點淡漠,一點渴望,一點繫念後又可以彼此遠遠遊開的灑脫。但不是所有的過客都有她這樣的幸運。
從地鐵站出來,要走一段長長的坡道才能到達K大。山坡上的棕櫚樹長勢驚人,龐大的枝葉像巨型的翅膀,有些都伸到路面上了,一不小心,手臂會擦到。「媽媽!」一個小小的身影迎上來,「欒叔叔說我們今晚去吃叉燒飯。」
欒逍和寧大的幾個老師都站在門口,對上她的眼神時,欒逍扶了扶眼鏡。「學生介紹的,說很好吃,那家店離這兒一站路,咱們走著去。」
「叉燒咱們不一定吃得來,廣式口味,偏甜。」諸航其實很想回去洗個澡,然後躺床上,把大腦放空,可是看帆帆晶晶亮的小眼神,她投降了。
「嘗一嘗吧,吃不來,咱們以後就不去了。」欒逍揚了揚眉毛,路燈微茫的光,淡淡掃在他光潔的額頭上。
一行人浩浩蕩蕩湧進人家小店,各式叉燒飯都點了。果真不是很習慣,又油又甜,店裡還供應現烤的菠蘿包,要了幾隻,幾個人才算勉強填飽肚子。欒逍看諸航沒怎麼吃,出去給她買了杯奶茶。港式奶茶茶的味道濃,奶也新鮮,不是太甜,諸航幾乎天天都買來喝。
鄰桌坐著個棕色皮膚的女子,額頭中間畫了個白色的圖符,穿著打扮像個印第安人。她已經吃好飯了,盤子推向一邊,她從袋子裡掏出一盒牌,安然地擺放在桌上。有人湊過去,問她會不會算命,她搖搖頭,眼皮抬都不抬。
她是一個太過特殊的存在,很難讓人忽視,諸航忍不住也多看了幾眼,準備挪開視線時,女子突然抬起頭,深邃的目光像有磁場,牢牢地拽住了諸航。她示意諸航過去,諸航眨巴眨巴眼,想想大家都在呢,不可能有什麼事。女子把所有的牌合起來,洗了三遍,然後遞給諸航,要她從裡面隨意抽一張。那牌不像國內鬥地主的那種,上面都是些奇形怪狀的動物。諸航隨便抽了一張,是條盤成三圈的蛇,蛇頭是三角形,可是眼神很溫和。
「The past is never dead ,it’s even not past.」女子的聲線有些沙啞,英文發音很古怪,卻說得很清晰。
「過去的從未死去,甚至都還沒有過去。」諸航眉頭蹙著,這什麼意思?
女子沒有解釋,低下眼帘,又自顧自擺起牌來。帆帆喊媽媽,他也吃好了,要回K大了。出門時,諸航回了下頭,女子沒有抬頭。
風從海面吹過來,帶點鹹濕的水汽。幾個老師拉著帆帆一起走,逗著小孩談《論語》,諸航轉過頭去,走在她後面的欒逍緊趕了幾步。欒逍的肩膀很平很寬,諸航想他若穿上軍裝的話,一定特別有型。
「面朝大海,頭對明月,是不是想作首詩?」欒逍開玩笑道。
諸航搖頭:「我沒那個才,不過倒是真有點感想。」
「說來聽聽。」
「有個流氓曾對我說,他現在很幸福,他是個無私的人,他有個美好的願望,希望其他人也能像他一樣幸福。我也是一個很幸福的人。」
「所以?」
「我沒有他那麼胸襟開闊,我的願望有點小,我希望我在意的人、關心的人、在意我的人、關心我的人都能找到屬於他們的幸福。」
「嗯,這個流氓很偉大。」
「阿嚏!」成功對著夜空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他不是太愛來卓明這院子,歐女士栽花太多,容易讓人花粉過敏,等會兒再建議下,花園裡種蔬菜,又能省下買菜的錢,又有益健康。
「你卓伯伯去看戰友了,紹華剛回來,你等會兒,他在洗澡!」歐燦接過成功帶來的果籃和紅酒,客氣了一番,讓保姆阿姨倒茶、拿點心。「嘗嘗,這是我親自烤的。」歐燦指著一碟曲奇餅,神情很期待。
成功目測了下,挑了最小的一塊。「好吃,和丹麥的牛油曲奇一個味。」
歐燦謙虛道:「這是我第二次烤,還以為失敗了。」
「阿姨出馬,一個頂倆,想失敗不容易。」成功又捏了一塊,好吃是好吃,不過比他家惟一做的還差了一百里。
歐燦這下眼都笑沒了:「還是你體貼、懂事,我也給紹華拿了,他說晚上不吃甜東西,嘗都沒嘗。」
「吃完刷牙好了,怕啥,拒絕美食也是種自虐。阿姨,你坐著,我去瞧瞧他,這澡洗得有點久了。」大晚上的逗歐女士開心,也很吃力的。
卓紹華正在系襯衫的扣子,簡單的一個抬臂,就充滿了力量與優雅。以成功挑剔的眼光,都不得不承認,卓紹華的英俊和他的能力是不相上下的,更何況現在的他正處在男人的黃金年華,歲月為這份英俊更添一份奪人心魄的魅力。
「然後你就看得目不轉睛?」卓紹華瞪著鏡子裡明目張胆看得眼發直的男人。
「你應該感到榮幸,我可不是誰都願意看的。」
「我真是榮幸之至。」卓紹華一腳把成功踹出浴室,「難得一晚上不值班,不在家陪惟一和曄曄,跑這來幹嗎?」
成功寬容道:「過來安慰你呀!」
卓紹華睨著他:「我需要安慰嗎?」
成功臉上寫著「你就別硬撐了」:「聽說那隻豬扔下你去港城搞交流了,是為了那個保羅積極爭取的吧!她大概視保羅為偶像,假公濟私去追星。這事是個男人攤上都會鬱悶,輕如空氣一般的瑣碎之事,對於一個醋意十足的男人,也會變成天書一樣有力的鐵證。要是我家惟一為看個男明星做出這樣的事,我把她腿打斷。你是軍人,不能這樣衝動,所以你心裡更不好受。說吧,是去健身,還是去喝酒,我今晚奉陪到底。」
卓紹華好整以暇地向外走去:「你這是關心我還是關心她?」
「這還要說,你倆要是打架,我肯定站你這一邊。」
「你是站我這一邊,不過不是幫我,你是看戲的、喝彩的。成功,我說你怎麼這麼無聊呢,我和諸航就這麼讓你感興趣?」
成功壞笑:「人都有劣根性,對於和自己迥然不同的人,總忍不住過去逗一逗。」
「德行!」卓紹華回屋拿了外衣,又出來了,「我晚上還有事,你是和我一塊走還是再待會兒?」
「再待下去歐阿姨會把我餵成個中年大叔。」成功很怕卓紹華丟下他,拽著他的胳膊一塊向門口走去。卓紹華的車已經在外面等著,看見他們,秦一銘從副駕駛座下來,繞過車尾,打開了后座的車門。
成功陪他走到車旁,拍拍他的肩:「我見過的異性沒有上萬,幾千肯定有的,像豬這麼衝動的,她認第二,沒人敢搶第一。她雖然衝動,可她不蠢。」
卓紹華稍稍側目看了成功一眼,冷聲道:「成理事長,做個婦產科醫生是了不起,但也別四處顯擺。」
成功張大嘴巴欲反擊,車門砰地一下搶在他出聲前關上了。卓紹華嘴角噙著一絲笑,豪放的人在心中鬱結的時候,總是放聲大哭或仰天長嘯,他這種性情,也就只能在損成功幾句時,略微放鬆一點。
秦一銘遞給他一張傳真。「帆船酒店……見到保羅了?」
「是的,時間不久,似乎沒什麼進展,除了確定了他的位置。大首長現在部里,讓您過去開個短會。」
卓紹華臉色凝重了。他走進會議室時,會議室里只有三個人,大首長、成書記還有李南。卓紹華敬禮,大首長回了個禮,讓幾人都坐下。「關於『二月風暴』後面的安排,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李大校,你先講。」
在大首長面前,李南稍微收斂了些戾氣:「我帶人過去把他抓回國,送上軍事法庭。」
成書記急了,很想找塊磚敲下李南的腦袋,看看是不是岩石做的。「你是抓保羅還是抓周文瑾?要是周文瑾,這個人因為交通意外已經死在舊金山河裡很多年了,在他的家鄉還有他的衣衣冠冢,每年清明的時候孩子們還會去那兒獻花。你可以對外面說他詐死,可是人家雜誌上寫的你看到沒,人家的童年、少年都有鼻子有眼的,你是不是要和人家打口水仗?說不定人家正等著呢,這人從小就是我國派過去的間諜云云。要是保羅,你依據法律的哪條哪款抓他?就算你生搬硬套,把他弄回來,他手裡的那個資料怎麼說,人家藉機戳穿他的身份,好了,這就成了我國自編自演的一齣戲,雖然不會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但以後我國在國際上如何立足?」
李南比他還急:「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們就這麼眼巴巴地看著,什麼都不做?」
成書記苦口婆心道:「當然要做,只不過要做得漂亮點、智慧點。你呀……」
大首長看著兩人,樂了:「李大校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是這事真不簡單,幾個超級大國私下讓外交官來找過我們很多趟,態度曖昧得很。」
「三國時期,諸葛亮評價大將魏延,說此人長有反骨,不可重用。這位保羅是不是也長有反骨呀?」李南譏誚道。
成書記嘆了口氣:「長沒長反骨不知道,但這人很情緒化,感情用事,不顧後果。」
大首長沉吟了下,做大首長,話都極少,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出聲,大部分時間都在聽別人說,聽得越多,對事情也越了解,然後才能做出最好的安排。他看向一直沉默的卓紹華:「這事還是讓卓中將來作決定。」
眼前的三張臉消失了,卓紹華突然感覺自己站在一處山崖之上,雲海瀰漫,空氣稀薄。腦子裡是空的,不是像一般人說的一片空白,而是整個空蕩蕩的。耳邊的風歇斯底里在吹,充斥著一種變調的雜音,很刺耳,很難受。他感到自己的心臟在跳,指尖在跳,脈搏在跳,眼睛在跳,耳朵也在跳……
這一天還是來了,沒有約定,可就是知道有這麼一天。決定,不是選擇,有ABCD,軍人的決定是命令,一旦下達,即成定局。定局無法更改,無法推掉重來。他出汗了,他閉了閉眼睛,聽到自己說:「好!」
諸航與保羅的第二次見面來得很快,通知的方式也一般。蘭朗送給帆帆一盒積木,拼好後是張地圖,終點還是帆船酒店。
蘭朗沒有隱瞞,告訴諸航她是VJ組織的成員,VJ是一個專門幫助流浪在異國的政治犯的組織。「我是和保羅同時到達港城的,我已經陪了他一個多月。我祖母是港城人,我會說點粵語。保羅想看你上課的視頻,我就來K大了。」說完這些,蘭朗就走了,抱著書,背著雙肩包,看上去和從圖書館出來的學生沒有兩樣。
還是那個房間,窗簾拉開了一點。海灣方向有一些亂雲在快速聚集,它們像一大群栗色的枯葉蝶、彩虹色的琉璃小灰蝶和大陸紅的粉翅蝶,在海灣潮濕的氣流中迴旋,一會兒聚斂,一會兒又散開,形成一簇不斷變化的巨大樹冠,這是港城初夏最好的景色,這樣的景色讓人傷感。保羅坐在窗邊看小說,愛爾蘭作家塔娜?法蘭奇寫的《帶我回去》。
諸航看到封面上方寫道:就在那一刻,我察覺生命的浪潮變了,硬生生掉轉九十度,猛烈得無法抵擋,從此與我分道揚鑣。
「好看嗎?」保羅的眼瞼下有濃重的陰影,臉色像是比上次更加蒼白,臉頰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拿書的手指,細瘦得指節都突了出來。
「失憶、謀殺、愛情,怎麼狗血怎麼來,我就是打發下時間。你頭髮濕了。」他的聲音很平淡,不帶有任何感情。
「沒事,一會兒就幹了。周師兄,你……是不是準備長住下去?」諸航拭了下被汗黏在額角的髮絲,低著頭,十指相絞。這太折磨了,她真不擅長這樣小心翼翼的談話。
「去哪裡呢,選擇太多,就犯難了。在溫哥華時我叫漢倫,在墨西哥時我叫約翰,在英國時我叫保羅,還有很多名字,我自己都記不得。我有十幾本護照,南極北極都能去。」保羅突然激動起來,聲音高了八度,隨即又慢慢低落,「一個名字,一個身份,可是我病的時候不知道給誰打電話,如果有一天死了,墓碑上都不知寫哪個名字。」
這個話題太沉重,壓得諸航都喘不過氣來。
「豬,你是怎麼認出我的?」
「你的氣質。」
這句話讓保羅開心了,他笑了起來。別人笑的時候,讓人覺得身心愉悅,他的笑卻讓諸航感到悲涼。
「我看過一篇笑話,有一個在煤礦挖煤的男子,有天休息,他去鎮上玩,看到一個姑娘,一下子就迷戀上了。那姑娘是外地的,他班也顧不得上了,跟著姑娘追到了人家家裡,一走一個月。他走後的第二天,煤礦發生了塌方,在裡面挖煤的人都沒出得來。煤礦的老闆統計人數,男子的名字也在裡面。他家裡人過來掉了些眼淚,憑死亡證明把賠償金領回去,弟兄幾個分了分,買房的買房,買車的買車,看病的看病,一下子全花光了。男子從外地回來了,估計自己曠工這麼久,老闆不會要他,他就回家了。家裡人一個個瞪大眼,怒問:你是誰?他說我是你們的弟弟啊!家裡人說你怎麼證明你是我家弟弟?哈哈,是不是很好笑。但這樣的事不會發生在我身上,不管我變成什麼樣,你都知道我是誰。」
諸航騰地站起來,她不能再在這兒待下去了,她要呼吸新鮮空氣,她要出去吹風,她要奔跑,她想大聲叫喊。「周師兄,你走吧,走得遠遠的,找個僻靜的小鎮,做個平凡的人。」
「重新換個名字,然後做苦力為生?」
「做個小學或者中學教師,教什麼科目都可以。」她現在有點喜歡校園那種青春洋溢的氛圍,上自己喜歡的課,和學生好好相處,寒暑假長長的,最重要的是她在帆帆和戀兒的眼中形象會很高大。
「豬,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那種日子我過不來,也不願自己過得那麼憋屈。」
「所以你就把全世界攪得天昏地暗?」諸航急得脫口而出。
保羅臉上掛著的笑冷了,他高傲漠然地抬起下巴。「你是這樣看我的?你想生活在做什麼講什麼都被別人偷窺中?你想讓你的國家被別人操縱而不可知?你想……」
「我不想,但可以換個方式,不是這樣的以卵擊石。」
保羅低下眼帘,臉上的武裝,像腐木一樣掉落。「豬,你該回去了,孩子還在等著你呢!」
諸航沒有動,她如果就這樣走了,就前功盡棄了。「我們還會見面嗎?」
「會吧!」保羅像是不確定。
「周師兄,好好考慮下,行不行?」她懇求地看著他。過了很久,保羅輕輕地點了下頭。
傍晚下雨了,直到諸航上床都沒有停。帆帆還是睡在右側,聽著諸航嘆氣,翻了個身,突然把胳膊伸到諸航的頸下:「媽媽,來,讓我像爸爸一樣抱抱你。」
諸航可不敢,小胳膊那麼細,不小心會壓折的。「媽媽嘆氣,是因為天氣的緣故。呃,壞傢伙,我發現了哎,你回到公寓就是正常的,出了門就變得很幼稚。」
帆帆悄悄地笑了下:「爸爸說了,一個人要偶然暴露出自己的弱點,這樣別人才對你不設防。」
「你要防誰?」
「一個愛吃愛玩愛鬧的小孩,不會太引人注意。媽媽做的事要全神貫注,我不能讓媽媽分心。」
諸航撲上去揉亂小孩的頭髮:「這些是不是爸爸叮囑你的?」
帆帆不回答,小聲地反問道:「媽媽想爸爸嗎?」
諸航躺平,細細地聽著外面的雨。不是一點想,是很想很想。
帆帆突然爬起來,顛顛地下床從小腳印背包里掏出一隻牛皮紙信封,還細心地看了下。「給!」
諸航不接:「老實交代,你到底有幾封?」
帆帆閉緊嘴巴,一副「打死我都不會說」的決絕模樣。諸航颳了下他的鼻子,把他抱上床,蓋好被子,自己拿著信去了沙發。
帆帆聽著撕信封的聲音,眼睛眨了幾下,慢慢合上了,小嘴角還朝上彎著。諸航:
我問你去港城如果遇到身不由己的情況怎麼辦,你回答不會的,因為我不會讓那樣的事發生。你這樣的信任,我是又歡喜又擔憂。我知道港城之行並不危險,可是你要體諒一個做丈夫的心,恨不得連天氣都能預測得清清楚楚。
這世界上沒有真正的萬無一失,而我們是無法承受那個萬一的。我曾經想讓你學格鬥、擒拿,我不是想讓你在軍中有多出眾,我只是想如果遇到意外情況,你可以自保。你呢,所有的興趣全給了籃球和計算機,其他的東西,有種潛意識的排斥,我也只得作罷。
我來GAH不久後,去一個軍工廠參觀。他們為特種部隊新研發了一種槍,槍管可以根據情況快速切換成不同模式,而子彈只需要攜帶一種,大大增加了特種部隊在戰場上的機動性和靈活性。我問他們可有袖珍型的手槍,他們那兒沒有,但他們告訴我,世界上最袖珍的手槍,射程大約可以達到一個足球場的長度,體積很小,可以放在女士的化妝包內。我聽了很是心動,如果有機會,我想為你爭取一把。不過,你的射擊技術真不敢恭維。唉,遇到你的事,我就各種愁,頭髮就這樣慢慢白了……
卓紹華
××年3月16日午休後
「首長,我有那麼差嗎,你有那麼老嗎?」諸航瞪著落款的那個名字扮了個鬼臉,然後又看了一遍,確定每個字都沒漏掉,這才把信折好,塞進自己的背包里。她朝床上看了看,帆帆睡得很沉了,眼睛連忙四下找尋那隻小腳印背包,看看裡面到底有幾封信。哈!她捂著嘴巴大笑,壞傢伙腰躬著,小屁股翹著,那小背包被他緊緊地抱在懷裡。要是誰來搶,他隨時準備護寶。
「你對媽媽真是好了解哦!」她偷偷地戳戳帆帆的小臉蛋,也上床躺下了。今夜,應該會夢到首長吧!
街上又有人遊行了,A國、E國、D國三國的官員來港城,要求港城政府提供特別渠道,他們要把保羅逮捕回去,港城政府回應一切要按國際程序來。三國這次態度特別強硬,下了最後通牒,一周內必須給出答覆。這個消息似乎把保羅的支持者們給激怒了,他們在街上抗議、喊口號。班上的學生也被感染了,上課時都不能靜心,學校請欒逍開堂課和學生好好聊聊。
欒逍沒有一板一眼地站在講台上講課,他是採用了座談會的形式,讓學生隨便講,然後他把學生的觀點整理了下。有很大一部分學生說我們的電腦都被黑客攻擊過,有次我的論文寫了一半,屏幕突然黑了,真讓人抓狂。可是為什麼我們明知保羅是黑客,卻恨不起來呢?
欒逍講了一個事例,有一個山匪綁架了一位富商的女兒,要求他家用一萬兩銀子來贖。富商一時間湊不足那麼多銀子,怕他撕票,只得報官。山匪帶著那位小姐四下逃亡。在逃亡過程中,小姐發現自己對山匪有了好感,他似乎並沒有那麼兇惡,他給她吃的、穿的,也沒有逼迫她做不喜歡的事。有一天,他們在一條小溪旁遇到了一隊官兵,官兵手裡有張畫像,那時的肖像畫技術不是很高,官兵覺得眼前的男子似乎有點像畫像里的人,可又不確定。他問小姐山匪是她的什麼人,小姐毫不猶豫地說是她男人。這個事例聽著很像浪漫的愛情故事,其實就是一種人質情結,也叫斯德哥爾摩綜合徵。人質在被綁架時,對劫持者產生了一種心理上的依賴感,然後是非觀模糊,或者顛倒。這種症狀說明人是可以被馴養的。
學生們聽得臉色發白,一個個都沉默了。欒逍笑道,很多觀點並不都是黑白分明的。你遇到一些事、一些人,無形中就改變了你,這不能說明你是錯的,只能說你不夠明朗、不夠確定,不管是之前還是之後。
欒逍沒有留下聽學生們討論,他疾步向大門走去,他走得太急,以至於諸航在圖書館前朝他招手他都沒有看到。
諸航看著他上了一輛七座的黑色汽車,車疾馳而去,她有些納悶,沒聽欒逍說他今天要出去呀?
諸航第三次走進保羅的房間,看到了三個外國男人,保羅沒有為他們介紹,只說是朋友。諸航猜測是VJ組織的成員。房間裡的氣氛很緊張,幾個男人講話的語速非常快,好像意見不太一致。見諸航來,他們便出去了。
保羅倒是很平靜,竟然把整個窗簾都拉開了,大約是陰天的緣故,海面上有點黏糊糊的。
「你臉書上的那張海景照片不是在這個房間拍的?」諸航看著海對面鱗次櫛比的大樓問。
「那張是他們坐船去外面拍的。我不是罪犯,我不想像罪犯那樣見不得光,可是又不想讓別人太容易找到我。」
諸航站在空調的風口下,冷風對著她的肩吹,泛出些許的涼意,她挪了個位置,站到保羅的左側。「這也是一種藝術。」
保羅攤開雙手,表示對這個說法很無奈。
兩個人默默地站著,一艘遊艇扯著帆向遠海駛去,幾個穿著比基尼的女子躺在甲板上曬日光浴。這是港劇里常見的鏡頭,但無論多麼狗血的情節都有一個更狗血的現實版,讓人無語。就像港城滿街的珠寶店、名品店,仿佛滿港城的人非富即貴,其實真正的大富之家有幾個,多的還是螻蟻。
保羅沒有錯過諸航臉上的不屑,他微微一笑,迴轉身,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黑色的U盤:「豬,我送你件禮物。」
諸航感到心臟強烈地一緊,她看著保羅。保羅彬彬有禮地頷首,神情是與外形相匹配的自信與倨傲。「這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拒絕的話已經出口,可是視線卻像黏在那U盤上,怎麼也挪不開。她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
「你來港城不就是衝著它來的嗎,怎麼矯情起來了?」保羅在沙發上坐下,優雅地交疊起雙腿。「不要告訴我,你是想和我敘舊,才特意過來的。」
這才是真正的保羅吧,前兩次見到的都是藏在面具後的人。諸航調整了一下不規則的呼吸,感到鎮定點了,才說道:「我過來是想向你道謝,你送給寧大的那件禮物,我們收到了。」
保羅恍然道:「那不算是禮物,飛翔的山鷹里的資料真真假假,具體的只有創建者清楚。我負責的是用中文工具和中文代碼編寫惡意軟體,來攻擊某些企業網站,說好聽點是模糊別人的視線,說難聽點就是栽贓,是不是讓你們恨得牙痒痒?這個資料,我發現有一陣了,解密用了不少時間,然後我想辨別下真假,便隨便找了個地方試水。」
還真是隨便呀,寧大何其幸運!諸航沒揪他的語病,心裡明白就好,那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認出了他,來了港城,他們見上面,也不枉他一路過來,步步為營。「如果是假的,你會繼續在裡面待下去?」
「不管什麼職業都有一個倦怠期,即使是假的,我也會離開。不過,我可能會選擇悄然離開。」
「周師兄,你主動和我聯繫,你明知我是什麼身份,就不怕我泄密?」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保羅的反應都沒有她快,諸航再次把握了話語的主動權。保羅聲音喑啞了,頭低垂著:「你不會,因為你是豬。不管何時何地,你都不會被別人左右,你永遠不會失去自我。你有你的原則,這和你的身份無關。」
諸航覺得心裡那勉強壓下的憤怒再掀起一角:「既然你這麼了解我,那又何必拿個U盤來試探我?」
保羅連忙解釋:「不是的,我是真想把這個禮物送給你。」
「你捨得?」
「送你,我就捨得。」保羅的神情不像作假。
「好,我接受。」
諸航完全沒有給保羅反應的時間,抓起U盤就往洗手間衝去,當保羅追過去,只聽到馬桶嘩啦一聲沖水的聲音,U盤連個影子都沒了。「豬,你瘋了,你知道那裡面的資料有多重要嗎!」他氣急得用手捶門,面容因激怒都扭曲變形了。
諸航冷然地對視上他的眼睛:「我知道。我厭惡被別人監視、窺探隱私,同樣我也對別人的隱私不感興趣。大家都站在一個公平競爭的環境裡,軍事、經濟、民生,即使玩計謀,都憑實力說話,贏得磊落,輸得尊嚴。這樣卑鄙、齷齪的行為如果被默許,那還要什麼法規、道德?時光倒流,一切回到原始社會,叢林規則,弱肉強食,什麼束縛都沒有,你希望世界變得那樣嗎?」
保羅像一條衰弱的魚被拋棄在了夜晚的沙灘上,唯留有苟以延命的喘息。這些資料是他的支撐,是他的全部,現在沒了,一種讓人窒息的孤獨裹挾著他,仿佛掉落千年的冰窖。他再也反抗不了了嗎,只能由著命運來宰割?
錐心之痛——真的是眼前發黑,一時間大腦和心臟都不供血了,他感到自己在冷卻,冷卻成了一座雕塑。
「周師兄,你的支持者們支持的是你勇敢站起來揭露醜惡的方式,想得到那些資料的都是別有用心的人。那是一枚隱形炸彈,只會把你炸得粉身碎骨。」曾經,周師兄人長得清風朗月,品位陽春白雪,笑起來陽光,極容易得到別人的好感,她呢,總讓人覺得不好好盯著,一不留神就滑到邊緣外了。命運卻玩了個顛覆,這到底是誰的錯?那種沉重的窒息感又堵上諸航的心頭了。
保羅肩膀無力地耷拉下來,憂傷地看著一臉正義的諸航。良久,他說服自己平靜了,從前他設計防火牆,可以攔住天下人,卻總是被她攻破。好像在她面前,他就沒贏過,也許這是他對她的縱容,他無意輸贏。一個圓圈一樣的符號,從他的心底漸漸地升騰上來。在那一刻,他決定不再徘徊,不再動搖,不再痴望了,就讓本該結束的結束吧!
「豬,如果我犯下滔天大罪,逃亡在外,你是追捕我的警察,有一天,我們在街角狹路相逢,你會舉槍射殺我嗎?」
「我……」這是什麼鬼問題,諸航猶豫了下,準備反駁,保羅笑著截住了她的話頭:「你遲疑了二十秒,我知道了,不管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即使是個罪大惡極的人,在你的心底,對我總留一寸不舍、不忍。我還有什麼可埋怨的呢?」他像是真的開心,周身都罩上一團愉悅的氣流。
「豬,我也懷疑過當時的衝動和選擇,但是每一次的午夜夢回還是會走上同一條路。不管結果是什麼,只是對自己所作所為的一個交代。就像音樂,可以聽到流淚,卻不需要告訴別人為什麼。」他是多麼喜歡高貴而不動聲色的古典音樂,哪怕是用單調和重複掩飾內在的豐富。他閉著眼睛聆聽,想擁它入懷,像無數次的撫摸那樣撫摸,無數次的珍惜那樣珍惜,但還是要鬆手的,讓它隨風而逝。
他看著對岸逐漸亮起的燈火,聽到自己冷靜的聲音:「豬,我考慮好了,我要離開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