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更吹羌笛關山月

2024-05-01 09:31:33 作者: 林笛兒

  欒逍用自己的方式悄悄聯繫了李南。李南這人,訓練時、出任務時,兇猛、嚴厲、霸道得像個魔鬼,私下裡相處,他就一副懶散相,能坐絕不站,能躺絕不坐,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唱個歌跑調到北極,隨你開涮、打趣,夜劍里的兵敬他畏他又無法不喜歡他,因為他經常矛盾得像人格分裂。

  李南在廣州出任務,似乎很輕鬆,午夜時兩人就視頻通上話了。李南眯著眼,有些意外。欒逍現在的任務不歸夜劍管,按規則,在這期間,兩人不應該有交集。

  欒逍用了私下相處的稱呼:「南哥,你能幫我查下我現在的同事諸航的資料嗎?所有的。」

  李南沖他笑了一下,那雙眼仿佛一對黑白分明的鉤子,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只是看,並不搭腔。這小子有點意思,很少看他情緒化,不管心裡是歡天喜地還是怒氣沖沖,他都只是那麼輕描淡寫地抬下眼,矜持得不動聲色,讓人摸不清他的底,這也正是自己欣賞、看重他的緣故。

  欒逍的心瞬間沉到谷底,在過去的幾小時,雖然心亂如麻,他卻沒有慌不擇路。與諸航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一遍遍地理,似乎有個答案將要躍出水面,他還是選擇放棄,轉而向李南求助,免得自己再一次陷入誤區。李南笑得那麼邪氣、詭異,是不是說他認識諸航、了解諸航?能讓李大校這麼關注的人,又豈是等閒之輩。他聽到自己蒼白地辯解著:「知根知底,我才能決定如何更好地完成任務。」

  李南勾勾嘴角:「欒逍,你是新兵蛋子嗎?我還不知道我教出來的兵,查個人還要找人幫忙。」

  「以我的能力,查不到我想要的。」欒逍心臟驟然劇痛,他承認自己犯了心理學上的大忌——暈輪效應。暈輪效應是指在人際交往中,人身上表現出的某一方面的特徵,掩蓋了其他特徵,從而造成了人際認知的障礙。所謂「一俊遮百丑」,就是這種症狀。很多人認為漂亮的女人必然有非凡的智慧和高貴的品格,以點代面,讓主觀偏見支配的絕對化傾向,事實往往令人啼笑皆非。

  在536初見諸航,她俏皮的笑臉,詼諧的語氣,都給了他不同的感受。也許在那時,他的思維就被定格了。諸航對思影博士說她結婚很久,他以為那是一個藉口。其實她沒有說謊,而是他根本不願往那方面想。這樣的性情怎麼可能已婚,怎麼可能是一位母親?他的認知里,妻子、母親應該是……他自嘲地一笑,大概是那種中年大媽樣的吧!「她是卓帥的……」他問不下去,腦海中閃過卓紹華握著他的手,言辭懇切,神態鄭重。那哪是首長對部下的叮囑,分明是丈夫擔憂妻子安危的一再懇切的叮嚀。還有他送過她回家,那個方向……蛛絲馬跡,都可以追尋的,人家也沒刻意掩飾,是他忽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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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南興奮地拍了下桌子,很是驕傲:「強將手下無弱兵,我的兵就是我的兵,絕不是吹的。」

  欒逍全身的力氣都像蒸發了,如他對諸航前所未有的歡喜,此刻,是前所未有的苦澀與諷刺。「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已經不想了解了,可是耳朵卻豎著,生怕錯過李南口中吐出的一個字、一個詞。

  李南晃著兩條大長腿,眉梢一吊,眼角一挑,甚至不必哼出聲,隔著屏幕,欒逍都能感知他濃郁的嘲諷氣息。「不好說,她背景特別複雜,有些事我具體也說不清。我有種感受,卓紹華娶她,有點以身飼虎的意思。」

  「啊?」欒逍被這個答案給弄糊塗了。不管諸航有沒有結婚,那性情在那兒,能複雜到哪裡去?

  「這樣說吧,如果不是卓紹華收著她,說不定她就是全球通緝的大黑客。」

  欒逍屏住呼吸,他沒聽錯嗎?李南在那邊又拍上桌子了:「你沒必要被她的身份嚇住,你是在出任務,又不靠她升官發財。如果她為難你,你就抬出我的名號。拐來拐去,她還要叫我一聲大哥呢,我替你教訓她。」

  「她……很好。」欒逍從嘴裡擠出了三個字,心裡已是驚得山崩地裂,他極力克制著、忍受著,真想衝到射擊場,一口氣打上幾百發子彈,把靶子射得千瘡百孔,這樣,心情應該會慢慢平靜,波瀾不驚。

  「她再好也是個危險品,別靠太近,做好你分內的事,爭取早日歸隊。」李南面無表情地說話時,就像只躬著背的獵豹,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凌厲的冰山般的寒氣。

  危險品……這個比喻很確切,欒逍關上視頻,低頭默立,站成一個灰不溜秋的影子。

  第二天他去寧大,辦公室一開門,剛放下包,諸航就沖了過來,朝氣蓬勃地問道:「欒老師,你昨天說的化驗結果是?」

  欒逍看著她,一樣的眉,一樣的眼,一樣大大咧咧的神情。他問自己,怎麼會看走眼呢?「哦,是四季豆沒炒熟。」他很滿意自己的表現,聲線清冷,心如止水,不動聲色,有一種恍如隔世的冷漠、蒼涼。

  「沒炒熟的四季豆怎麼了?」諸航不明白。

  「有點小毒。」新聞媒體還是嗅到了風聲,校領導為了防止事態惡化,給了個不痛不癢的答案,似乎是廚師的無心之錯,實際上是菜里被人下了點化學物品,量很少,不會要人性命。校方已經悄悄報了警。

  「這樣啊!」諸航蹙著眉,不願接受這個結果。

  「你以為是?」

  諸航很是失落:「我沒什麼以為……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哦,學生們還有幾天就能回校上課了吧?」

  「嗯,後天就全部出院了。你今天有課嗎?」

  諸航點頭,說起上課,她現在總是鬥志昂揚。

  「你兒子很可愛!」逼自己這樣說話,欒逍的心都抽搐了。她並沒有做錯什麼,更談不上傷害,這一切只不過是「襄王有意,神女無心」!

  諸航美滋滋地笑了:「小時候還可愛呢,我總叫他壞傢伙。我女兒也可愛的,不過有點多動症。我和她一起,音量都是高八度。」

  連女兒都有了,這位媽媽真年輕。欒逍感覺裂了兩半的心都快碎成粉末了。「活潑聰明的孩子都愛動,你越不讓她去做,她越是要做。她那樣子,是想看你的反應,你就像她玩的一隻小白鼠。」

  「那我順著她的意,她就會不闖禍了?」

  「應該吧!」

  諸航兩眼的星星閃閃:「欒老師你懂得真多,有時間我要向你好好請教。你知道嗎,我並不是一個稱職的媽媽。認識你,我真是太幸運了。我先去上課。」

  我呢,遇見你,是一種不幸嗎?欒逍無語問蒼天。

  諸航今天的課仍然放在報告廳,下面黑壓壓的人群,她已司空見慣、處變不驚。她特地細細地掃視了一圈,在角落裡找到了王琦的身影。察覺到她用目光在問好,他立刻低下頭去。當諸航在黑板上板書後回頭,那個位子坐上了另一個人——寧檬。

  諸航狠狠地擦了擦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眼花。寧檬風情萬種地送了個飛吻過來,她隔空接住,隨即人就有點走神了。不過,有馮堅維持秩序,課還是平穩地畫上了句號。越過湧上來提問的學生,諸航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到了寧檬面前,兩人誇張地擁抱,各種惡寒地示愛。「親愛的,想死我了。」

  「豬,我也好想你。」寧檬嬌媚地噘起紅唇,端詳了諸航幾眼,「別說,還挺有學術范兒的。人氣很旺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個空位。」

  「那當然,我是誰啊?」諸航揚揚得意。

  寧檬啐道:「上下五千年,換哪個年代,你都是豬。」

  曾經領教過諸航作風的學生全傻了眼,這人向誰借了膽,竟然敢這麼嘲諷老師?馮堅更是挽袖子叉腰,準備開打。

  諸航連忙安撫道:「我大學同學,寧檬。知道檸檬嗎?青澀的果子,所以這人看誰都紅眼,說話酸溜溜的,妒忌了。」

  眾人都樂了,原來是閨密情深,不過畫風不太搭,這枚果子走的像是熟女風。

  諸航有快三年沒遇到寧檬了,她覺得寧檬像有變化,又像沒變化,衣著還是那麼時尚,妝容還是那麼精緻,身材還能算得上是曼妙,但氣質……這種無形的東西,她不知道如何形容。寧檬的眉不自覺地擰下,有種叫作幽怨的氣流時不時掠過。

  「你是來寧城出差嗎?」諸航領著寧檬在寧大轉了一圈,找了張長椅坐下說話。

  寧檬撣落裙子上的一片落葉,撩開散在額前的髮絲:「不是,我是來旅行的。」

  「顧醫生也來了嗎?」

  「法律規定一個人不可以出門旅行嗎?旅行又不是旅遊,本來就是找的一份寧靜、自在。」寧檬突然嗆聲道。

  諸航噎住,沒敢接話。寧檬不會是離家出走吧,一會兒偷偷給小艾打個電話。好不容易見面,不能任由氣氛僵著,她忙換了個安全的話題,「行李在哪兒,我給你訂酒店去。」

  「有朋友訂了,我就是過來看下你。要是來寧城不和你見個面,你一定會和我絕交。」剛才的態度,寧檬自己也覺得有點過分,討好地放緩了語氣。

  「絕交是小女生玩的把戲,我才不會輕易地放過你,絕對把你往死里揍。」諸航摩拳擦掌,很是認真。寧檬仰頭看傍晚的天空,幽幽地嘆了口氣,像詩人般喃喃道:「這世上大概只有友情才會永恆吧!」

  諸航酸得牙都要掉了,啪地給了寧檬一巴掌:「別在這兒傷春悲秋的,說,晚上想吃什麼?」

  「吃什麼不重要,在這附近找個安靜的地方,咱們好好聊會兒。我朋友九點來接我。」寧檬似乎怕諸航生氣,說得小心翼翼的。

  「這兒的餐館,學生喜歡,白領不一定入眼哦。」諸航開玩笑道。寧檬回道:「死相,誰不是從學生過來的。」

  其實,附近還是有幾家不錯的餐館的,有包廂,有輕得像浮雲般的音樂,有特色菜,店面乾淨,服務小妹笑容甜美。諸航斟酌著,點了幾道代表寧城口味的菜,一道道端上來,寧檬挑剔太甜、量太少,諸航瞪一眼過去:「愛吃不吃,反正我埋單。」

  話這樣講,還是把服務小妹又召來,另點了一份生菜牛肉粥,牛肉是水鄉安鎮散養的水牛,生菜是郊區生態園裡無農藥無化肥的純生態蔬菜,粳米是今年剛收穫的新米,再加上少量的鹽、香油、蔥末、薑末等,先旺火煮沸,再文火熬煮。這粥暖胃,蛋白質高,口感清爽,愛俏的美女們都在入冬後來這兒點上一碗。

  這粥還是思影博士推薦的,諸航一直沒機會來嘗嘗。等到粥端上來,諸航把粥攪拌了下,舀起一湯匙自己先嘗了嘗,連連點頭:「嗯,嗯,好吃,真好吃。」她把粥推給寧檬,繼續吃碗裡的飯。

  「豬,你怎麼一點沒變呢?」寧檬目不轉睛地看著諸航,「性格是骨子裡帶來的,這個改不了,可是你看你臉上的皮膚,還是這麼緊繃,一絲皺紋都找不到。你看我,這兒都快放光芒了。」寧檬比畫了下眼角。

  「誰讓你塗那麼多化妝品,都是化學的東西,能美化你也能醜化你。」諸航才不同情這澀澀的果子呢!

  寧檬的生活應該是滋潤的,顧晨醫生現在是科室主任,她是酒店的公關部部長,薪酬都蠻高,兩人換了大房,一人一輛車,孩子平時由兩邊的老人帶著。小艾也不錯,已經混到馳騁公司的中層,那位很帥的馬看在諸航的情面上,對她格外照顧。她老公現在從單位跳出來,和幾個同學開了個什麼公司,還在起步階段,但前景很樂觀。

  「我們再好都沒有你好。」寧檬似乎沒胃口,粥吃了一半,就捧著杯綠茶,在掌心裡轉著玩。玩了一會兒,她從包里翻出手機撥弄了一番,似乎是在翻看各種進來的信息。這個動作沒有其他意味,不表示沒禮貌和旁若無人。如今每個人都天經地義地隨意撥弄著手機,地鐵里、餐桌上、會議中,甚至床頭和枕邊。這讓諸航好好地觀察了她幾秒鐘,但幾秒鐘又能發現什麼呢?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諸航以為寧檬說的是首長軍銜高,那個是裝飾品,過日子關鍵還是人與人相處。

  「你別得福不知,首長對你不好嗎?」寧檬白她一眼。諸航笑眯眯,是的,首長是個好同志。她學著寧檬反問道:「顧醫生對你不好嗎?」

  寧檬把茶杯放下,有幾秒沒說話,臉色也僵硬了。諸航肯定、確定、篤定,這枚果子和顧醫生之間一定出問題了。「還吃嗎?不吃的話,我們出去走走。」諸航用筷子敲敲粥碗。

  「走吧!」

  夜風徐徐拂過,路燈光淡淡地灑了一地。因挨著寧大,這個路段禁止鳴笛。汽車一輛接一輛無聲地過去,車燈的光束掃過寧檬低下眼帘的臉,長長的眼睫在臉頰上落下濃濃的陰影。

  迎風傳來一聲輕咳聲,接著有人輕聲喚寧檬。諸航循著聲音看過去,一個男人從一棵蒼勁挺拔的梧桐樹下走過來。衣著、神態,是電視劇里典型的在商界混得風生水起的精英成熟男。

  「你……怎麼來這麼早?」明明是問男人,寧檬的視線卻睇著諸航。

  「起風了,怕你冷,給你送件衣服。」真令人妒忌,笑容親切,動作紳士,連聲音也低沉迷人。

  「這就是你同學?」男人朝諸航輕輕頷首。

  「嗯,大學同學。他……是我朋友。」寧檬期期艾艾,似乎不太願意介紹諸航認識男人,所以姓甚名誰,在何處高就,全部省略。「豬,那我先走了,電話聯繫。」

  像是怕諸航不放人,寧檬急忙走到男人身邊,男人替她披上一件黑色的風衣,男式的,都快到寧檬的腳踝處。「再會。」男人翩翩有禮地再次朝諸航頷首,一隻手臂友善地搭在寧檬的腰間。「這兒不好停車,我們要走個幾分鐘。」他溫柔而又抱歉道。

  寧檬羞答答地點頭。

  「寧檬,你給我站住!」諸航華麗麗地怒了,怎麼敢視她如空氣,怎麼敢在她面前卿卿我我,怎麼敢如此理直氣壯、理所當然,他們把她當什麼了!

  寧檬身子顫了一下,她緩慢地回過頭,臉上浮出一絲懇求。諸航只當沒看見,死死地攥住寧檬的手臂,禮貌地對男人說道:「這位先生,你先走一步,或者請去車裡等著,我們有些話想私下聊。」

  男人並不把諸航當回事,情聖一般深情地問寧檬:「需要我留下陪你嗎?」

  諸航兇狠地看著寧檬,如果她敢說需要,自己就親手撕了她。寧檬還是識相的:「你在車裡等我,不會太久的。」

  「不急,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你的。」男人優雅地退場。

  等男人走了,寧檬朝諸航做了個打住的手勢:「豬,你不必開口,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也知道我在做什麼。」

  諸航快瘋了,嘴唇直哆嗦:「你撒謊了是不是,你告訴顧醫生你來寧城看我,實際上是約了那個男人在寧城見面。」

  「我撒謊了嗎?我沒去看你上課,沒和你一起吃飯,現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我?」

  「你別轉移重點。寧檬,我不管你和顧醫生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你們的婚姻還在,你不可以這樣隨意。」

  「和異性朋友一塊散散步、喝杯咖啡,這就隨意了?豬,你是外星球來的?」寧檬冷笑道。

  「真的這麼簡單?我視力不差,思維也正常,我可以看,也可以分析。我能說服自己相信,你呢,自己相信嗎?寧檬,不管你們到了哪一步,你已經出軌了,也許是精神,也許是身體。」諸航痛心不已。大學裡的寧檬,雖然也像個花蝴蝶般,男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可是從不胡來。她們班就三個女生,號稱「吉祥三寶」,三人好得像什麼似的。在她放棄自己,過得頹廢不堪,寧檬和小艾從沒有對她冷言冷語過。就是她驚世駭俗未婚先孕,閃電嫁給首長,她們也沒有追根究底,而是給予她尊重、理解,無條件地支持她。她叫諸盈姐姐,後來了解真相,知道諸盈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但在感情上,諸盈還是讓她敬重的長姐,只有寧檬和小艾才是同齡的姐妹。她們有很多的默契,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代表一切。

  「夠了,諸航。這是我和顧晨的事,你只是我的同學,就是我的父母在這,他們也沒權力對我的人生評頭論足。我們三年沒見面,一個月最多通一次電話,你對我了解多少?」寧檬漲紅著臉,脖頸上青筋暴突。

  「你要一條道走到黑?」諸航真想上前給她一巴掌。

  「諸航,你沒資格說我。你捫心自問,你的心裡就只裝著你的首長嗎?那一年,你丟下小帆帆出國八個月,你和誰在一起?」

  「我……」那不是私奔,是綁架,可是這要怎麼說?諸航張口結舌。

  「是周師兄吧,和你的壯舉一比,我所做的簡直不值一提。但你聰明,你還是選擇回國了,你知道你的首長礙於職務,不可能放棄你。為什麼說公務員和軍人的婚姻最有安全感,因為他們都在體制內。體制束縛住他們,他們不可能隨心所欲。所以我說我們再好,都沒有你好,你退也可以進也可以。」

  這是寧檬的真心話嗎,在她眼中,她是如此有心計、如此不堪?諸航感覺心裏面像有根針,一下一下地戳著,不會致命,卻讓她疼得不能呼吸。

  「這世上哪裡有幸福的婚姻,除非是從前那種認命的盲婚啞嫁。我們在親友在法律面前都發了誓,無論貧窮還是疾病都不離不棄,因為我們相愛著。那也許不是愛情,是對現實、傳統的妥協,但我們一再告訴對方也告訴自己那是愛情。說太多了,謊言也成了真。結婚N年後,對事業沒那麼積極了,朋友慢慢生疏了,有了孩子,這樣那樣的瑣事。我們一下班就回家,是因為我們真的愛那個家嗎?你懷疑過沒有,也許是我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罷了。」

  「於是你來這裡了?」諸航不是情感專家,她不知如何勸慰、攔阻寧檬,但她知道,寧檬已經走到了一個誤區里。她現在終於明白寧檬哪裡變了,她變得尖酸、刻薄、憤世嫉俗,還有一點悲春傷秋,這是更年期提前了嗎?

  「我把自己丟失得太久,我想找回來。」

  「可是我喜歡的是以前的寧檬。」諸航澀然道。

  寧檬哧哧地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臉:「看來我們的友情到頭了。真是打臉,剛剛我還說世上只有友情是永恆的,其實什麼都是相對的,愛因斯坦萬歲。」

  空氣里的緊張和怒火已漸漸飽和,如果諸航再接話,就像一根火柴刺啦一聲點燃,當場就會騰起一片蘑菇雲。諸航只能沉默。

  寧檬義無反顧地向那個男人走去了,背挺得筆直,兩肩端得很平,好像十頭牛都拉不回。直到夜色完全吞沒了她,諸航抱著雙臂,慢慢地在路邊蹲下來,冰冷無力的情緒突然一發不可收拾,心道:這天還真是天涼好個秋。

  卓紹華感覺自己有點喝高了,但神志還很清醒。明天審計組和考核組回京,下午和軍區開了個會,把考核和審計的情況通報了下,具體的數據得等報告下來。組長們雖然說得很簡短,但聽得出結果很不錯。工作完成了,晚上軍區自然要送下行。

  酒席吃了一半,審計組組長端著酒杯就過來了,碰了碰卓紹華的杯子,笑道:「卓帥,咱哥倆現在能好好喝一杯嗎?」卓紹華站起來:「自然,我敬你。」

  卓紹華開始只與審計組打了個照面,是因為組長原先也在國防大待過,兩人算是同事,這樣敏感的檢查,他必須迴避。

  「你那位學生還好嗎?」外界戲謔地說國防大從教學樓到學生,一個個都是方方正正,像同一個模子鑄出來的。有人跳出來反駁:想當年,我們國防大也曾有過浪漫的師生戀,還修成正果了。組長有幸見過諸航一面,軍綠色的軍裝裹著修長的身子,在球場上很是活躍。

  「時光很青睞她,幾乎和在國防大時沒什麼改變。」學生今天也在外面吃飯,唐嫂說陪北京的一位同學,是寧檬還是小艾?

  組長拍拍卓紹華的肩,有些話心領神會,不必說出來,兩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然後其他成員也紛紛過來敬酒,秦一銘想幫著擋一下的,卓紹華說他今天開心,來者不拒,就這樣喝多了。

  席散之後,卓紹華走路送組長去賓館,兩人閒庭漫步,漸漸落在一行人的後面。組長嘆道:「衝著這氣候和空氣品質,寧城可是比北京適合居住。但是人不能太舒適,上古給人造酒,獻給大禹,禹嘗了,認為極美——而因為極美,他吩咐此物以後不可讓它在自己面前再出現。三遍是沉溺,四遍便是沉淪,然後就是滿足,失去追求。卓帥,寧城你是不能久居了。咱們這次過來,只是例行程序,很快,咱們就要在北京見面了。」

  卓紹華輕笑了下,仰起頭,今天是月初,月兒彎彎地綴在西邊的天空,雲有些多,月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上面的步伐越來越快了,聽說首次行動定名為「狩獵」,力度前所未有。這寧城的夜色,他還能看多久?

  「對了,你北京那個四合院還在嗎?」組長問道。

  那院卓紹華早退了,人都離京了,還占著個院幹嗎,現在也不知住的哪家。回京的話,住處暫時不急。他不了解工作性質,諸航和孩子們還是暫時留在寧城。唉,又要分開了。

  卓紹華從前院跨進後院,一半是微醺,一半是有了心思,腳步有些沉重。院裡有人在唱歌。「這唱的是國歌嗎?」他問秦一銘。

  秦一銘冰面寒顏,可不是嗎,起來,不願意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雖然是哼唱,但字字鏗鏘有力,鞦韆架吱咔吱咔的聲音是伴奏,只是大半夜聽著,有點驚悚。

  「諸老師今天心情很特別,你休息吧,我瞧瞧去。」

  首長的聲音聽著有幾分雀躍,這有月有風,對影成雙,這樣的二人世界,首長總算是等到了。秦一銘理解,連忙轉身回前院。

  晃悠悠的鞦韆突然加快了速度,一個蕩漾,諸航飄在了半空中,她俯視著下面含笑站立的卓紹華,輕輕喚道:「首長你回來了。」

  「我有個建議,我們去叫上秦中校和吳佐,四個人來個午夜球賽,我倆搭檔,我個高,防守不錯,但投籃準度不行,你可以。你就負責投籃,我專門防守和搶球。怎樣?」

  諸航吸吸鼻子,空氣里都是首長身上的酒氣,怪不得說醉話了。「大半夜的你想被人舉報擾民呀!」等鞦韆架慢慢地回落,她拉了一把,卓紹華也坐了上來。「不會斷吧?」這是給戀兒準備的,可沒考慮兩個成人的重量。

  「天這麼黑,摔個跤又沒人看見。」諸航不在意道。在自家院中,看見也無妨,卓紹華想通了,攬住諸航的腰,兩人依偎著,鞦韆架吱咔得聲嘶力竭一般。

  有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月亮已經沉到地平線下了,雲散了,夜空中的星星變得明亮起來。諸航在探索頻道看到專家們說,人類的眼睛能夠看清遠方的物體,一是亮度,二是物體。肉眼就是一台光學儀器,但肉眼可以看到220萬光年以外的仙女座大星雲,卻看不見距離地球最近的太陽系外恆星比鄰星。這是什麼緣故,當局者迷?

  「首長,你小時候朋友多嗎?」看太久的星星,眼睛脹痛得有要流淚的衝動。

  鞦韆架的承重能力出乎意料,但是不夠寬,兩人坐太擠了,卓紹華手臂一抬,把諸航抱坐在自己的膝上。「不多,就幾個。成功、小三,我們那時經常一塊玩。成功一肚子壞水,出謀劃策是他。在路上挖個小坑,把老將軍好不容易養活的花偷折個幾枝……這些是小三做,事發之後,我負責出面道歉、救人。」

  諸航笑到打跌:「分工還挺合理的。」

  「我們那時在大院裡可是所向披靡。」

  「但人是會變的,小時候能玩到一起,大了後,各自的性格立體、凌厲起來,有些朋友就會疏離了。」

  「這要看怎麼相處了。小三生意做得不錯,跑車換得一輛比一輛拉風,西裝都要去義大利定做,有次大冬天的突然想吃烤全羊,租了架直升機飛去內蒙古,很多人看不慣,小三說人生就是享受的。」小三早已入土,想起他張揚跋扈的面容,卓紹華聲音低沉了。

  「你呢,贊成他這種做派嗎?」

  卓紹華把頭埋在她頸間,笑了:「諸老師,我們只是朋友,不是彼此頭頂上的那顆明星,帶對方走向光明。朋友相處,可以不喜歡、不贊成,但要尊重。那是小三的生活方式,我無權干涉。每個人都需要一個獨立的空間,如果他需要我的建議,我會認真考慮。」

  這話像對又像是不對,小三隻是揮霍無度,可是人家會賺呀,而寧檬……真心煩。「如果他行走在法律和道德的邊緣,你會如何?」

  「我會盡全力拉住他。」

  「拉不住呢?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他陷下去?」

  「我會難過,但沒有遺憾,我做了我該做的事。」

  她也做了她該做的,所以任由一江春水向東流!「我有點冷,上樓吧!」兩人剛站起來,只聽得咔嗒一聲,鞦韆架斷成了兩半。終於不堪重負了。兩人面面相覷,然後笑得前俯後仰。「明天就找人來修,不然戀兒會叫得把天穿個洞。」

  「嗯,父親今天來電話了,說帶戀兒去飛行大隊轉了轉。你不知她有多乖,阿姨叔叔的叫個不停,在飛機上問這問那,禮貌得很。不亂跑不亂碰,眼睛瞪得溜圓溜圓的,問什麼都舉一反三,父親甭提多驕傲了。」

  「這是診對脈了?」

  「好像是!」

  「那就好,以後有辦法降住她了。」

  這媽媽整天想的都是什麼呀,卓紹華見多不怪,溫柔地將她帶進懷裡。兩人輕手輕腳地上樓,經過帆帆房間,門虛掩著,帆帆面朝里,睡得很沉。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想起帆帆小的時候,曾經有一陣,三人擠一張床。帆帆睡中間,手腳大開,睡相豪邁,有次把卓紹華身上都尿濕了。

  「今晚我們也睡這兒吧?」諸航心裡突然噴湧出一股渴望,「他現在還小,再大點就沒機會了。」

  卓紹華看諸航很期待的樣子,猶豫了下,還是答應了。「男孩子還是要早點獨立,不能太嬌氣,僅此一次。這床小了,我抱他去我們房間。」

  「你身上有酒味,我來。」

  帆帆睡前又看書了,床頭柜上放著的是本《莊子》,這書是在寧大借的。孔子寫了《論語》,老子寫了《道德經》,莊子……是那個莊生夢蝶的老頭嗎?寫的東西能看嗎?諸航非常不屑。卓紹華興致勃勃地翻了翻,不時朝帆帆看去,眼中極是愉悅。

  諸航剛把手伸到帆帆身下,他就醒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現是媽媽,叫了聲「媽媽」,頭便朝諸航依過來,然後又睡著了。「壞傢伙!」諸航忍不住親親帆帆紅撲撲的臉頰,帆帆縮了縮肩,眼閉得緊緊的。

  這一晚,三人都沒睡好,卓紹華是不敢動彈,怕壓著帆帆,諸航是滿腹心事,輾轉反側,帆帆被兩團熱流圍攻,外面10℃的早晨,生生熱醒了。等看清了身處何地,又看了看兩側的人,帆帆一手拉一個,小嘴彎了彎。

  北京的第一場雪是進入十二月之後的第二天下的,小雪花招搖了不到半小時,就無聲無息了。寧城奇特的是還溫度回升,早晨起了霧,從寧大校門走到辦公室,諸航頭髮上沾了一層小水珠。馮堅買了雞蛋灌餅,嘴巴吃得油汪汪的,問諸航要不要來一個。諸航說富二代早晨都是白蘭地加黑森林,他太貧民了。馮堅才不承認自己是富二代,富二代可不是個好名詞,他愛學習,遵紀守法,尊敬師長,團結同學,分明是五好學生。

  諸航嫌他煩,扔了一沓講義讓他去複印。一晃,期末考近了,雖是選修課,也要走個形式。學校不准給學生畫重點,那就講講非重點吧!

  辦公室里的兩位同事今天都是第一堂的大課,諸航關上門,拿著手機顛來倒去了幾回,先撥了寧檬的手機,關機中。隨即她撥了小艾的電話。小艾陷在北京早晨的車流中,正鬱悶呢,聽到諸航的聲音,心情好了。「豬,你在北京?」

  「不是,我在寧大。小艾,我和寧檬……鬧崩了。」說出這句話,諸航心裡很不好受。小艾似乎不驚訝:「你別往心裡去,她現在也不理我的。她呀……神經病!」

  「她和顧醫生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沒問題,是她在庸人自擾。顧醫生不是升科室主任了嗎,科里來了幾個實習生,有個女孩臉皮特厚,明知顧醫生結婚了,還覥著臉上前表白。人家顧醫生做得很正,當場就拒絕了,還把寧檬帶來醫院秀恩愛,並要求醫院把這女孩調去其他科室。沒想到那女孩竟然找上寧檬,讓寧檬主動退出,說什麼她是明日黃花,人老珠黃,配不上顧醫生。寧檬是個驕傲的人,上學的時候你知道的,那都是被男生們捧在掌心裡,她哪裡受得了這番羞辱,上前給了那女孩兩巴掌,不小心把人家耳膜打破了。女孩的家長沒敢鬧,怕傳出去對女孩不好,事情就私下解決了,寧檬家賠了不少錢,顧醫生大概說了句處理事情要用智慧,而不能用暴力。寧檬本來就怨他,這下更是火上澆油,她把顧醫生掃地出門了。豬,當初寧檬嫁給顧醫生是不是退而求其次,她心裏面原先有個風流倜儻的,是嗎?」

  是有那麼個罪魁禍首,可是那人沒惹她,都是她在一廂情願。

  「我覺得寧檬變了,特不自信,特不安,特幽怨,凡事走極端。」

  所以找上那麼個精英男來報復顧醫生,來證明自己魅力仍在?

  「差不多的年齡,女人看上去比男人顯老,而現在的小女生,確實很勇猛,有時是需要防患於未然。豬,你沒這方面可擔心的。」

  是的,首長長她十歲,她再長得著急也趕不上首長,可是過日子怎能這麼累,難道對方就那麼不能信任嗎?

  「婚姻里的女人,需要絕頂的聰明,還要恰到好處的糊塗,那地位才能穩如磐石。好難呀!不說了,豬,我到公司了。」

  通話太久,手機都發燙了,屏幕上霧蒙蒙的。據說手機輻射很強,這番通話,不知殺死了她體內的什麼,就是不殺,有些東西也在隨時光老去、死去。

  突然響起的鈴聲,把不知發了多久呆的諸航嚇了一跳,低頭一看,得,是那位風流倜儻的。諸航心裡有氣,語氣自然就好不到哪裡去:「有事?」言簡意賅,主題明了。

  「就是想你了。」成功故意拖長了尾音,聽著又軟又黏,諸航捂著嘴,害怕不小心把吃的早飯吐了。「別以為自己是醫生,就諱疾忌醫,有病還得吃藥。」

  「嗯,我是病得不輕,心病,心病還需要心藥治,你就是我的藥。」

  不行了,心裏面已是上下翻滾,諸航拼命地直咽口水。「成流氓,你還能再流氓點嗎?」

  「該流氓時就流氓,我不是個隨意的人。」

  諸航捂著臉,她現在不止是想吐,還想殺人。「我求你用人類的語言說話吧!」

  成功振振有詞:「不行,豬聽不懂。」

  「成流氓……」諸航把後槽牙咬得生疼,「你再不說事,我就掛了。」

  「我倆的情意就這麼薄,沒有事我就不能給你打電話?受傷了,流血了,疼了,痛了……哈哈,好了,說事。」成功停頓了下,諸航聽出他在調整氣息,像是難以開口般。「如果是不好的事,就不要說了。」

  成功嘿嘿笑了兩聲:「是不好的事,但和你無關,卻需要你幫個忙。」

  「和……首長有關?」諸航心跳得咚咚咚,一下接一下地加了速。

  「紹華?哼,他馬上又要被委以重任,前程無量。豬,真不知怎麼說……唉,還記得我家成瑋嗎?」

  除非她老年痴呆了,不然哪敢忘記那位被寵壞的天之驕女,她平生第一次穿禮服接受雜誌採訪,成瑋設計她,在後面「開了光」。「她結婚了吧?」

  成功無奈地苦笑:「別人介紹的,自己談的,都快有兩打了,好不容易決定年末把自己給嫁了。那人也不是很理想,T島注資的一家公司的金領,比成瑋大五歲。我也是過來人,男人那點劣性我是清楚的,到了這個年紀、這個地位,還沒結婚,不是歷經滄桑,便是對婚姻持觀望態度。成瑋什麼話都聽不進去,說我們不願意看到她幸福,就想看她孤單到老,唉,誰讓她姓成呢,我和爸媽都被她折騰得沒脾氣,只得同意。兩家家長這還沒見上面,她不知怎麼的變反卦了,自己偷偷找了私家偵探跟蹤那男的,結果……」

  一個念頭像閃電般劈向諸航的腦海,她驚得呼吸都停止了。「是……寧檬嗎?」

  「啊,你知道這事?」成功聲音高了起來。

  這偵探水平真不一般!「知道一點點,那男人我也看見了。成流氓,世界怎麼這樣小?」諸航替寧檬後怕起來,成瑋當年對首長只是有一點想法,都那麼整她,寧檬這次徹底動了她的奶酪……諸航不敢往下想。

  「兩座山絕不可能相逢,人與人說不定在哪個街角就遇見了。」

  難為成功了,這時候還這麼幽默。諸航不厚道地嘀咕,這是不是一種因果報應?當年成功拒絕了寧檬,陰錯陽差,寧檬搭上了成瑋的未婚夫,成功應該很慶幸自己當初眼睛雪亮、立場堅定,寧檬……太讓人疲憊了。「成瑋準備怎麼做?」

  「她手裡有幾張寧檬和那男人吃飯泡吧的照片,不是限制級的,只是神態比較親昵,她想發到網上,找水軍惡炒,我和爸攔下了。這種事不管怎麼做,都是兩敗俱傷。我媽媽現在把她帶去雲南小住,畢竟沒結婚,在法律上立不住腳,我們也不能對那男的怎樣,不過,我會和他會一會的。」

  比誰更流氓嗎?諸航匆忙抓住自己神遊的思緒,聽成功繼續說:「寧檬那裡,你提醒下,她再不回頭,後果可能不是她能承受的。」

  諸航暗自慶幸,幸好還有一兩個理智的,可是她怎麼提醒呢,罵過了,吵過了,掰了,電話打不通,她甚至都不知寧檬現在在哪兒。

  地址是成功從私家偵探那裡要的,寧城第一中學附近的一家酒店,老房子改建的,圍牆裡露出桂花樹茂密的樹冠,空氣里隱隱浮動著桂花的香氣。這棵樹有一百多年了,一年開兩次花,很是神奇,高考前,很多家長都會來這裡為孩子祈禱。

  過了馬路,就是酒店的正門,諸航的兩條腿卻怎麼也邁不向前,她在害怕。私家偵探說寧檬和那男的各登記了一個房間,那會不會是煙幕彈?如果她敲門,開門的是那精英男……她怎麼辦?「不好意思,我敲錯門了」「你這個禽獸、人渣,滾開」?其實這並不是最糾結的,她糾結的是寧檬會站在誰的那一邊。她自以為是救人於水火的大俠,在寧檬眼裡,說不定是不識相的萬人嫌。

  諸航原地打著轉,憂愁逆流成河。

  有一年,寧檬追過一部美劇《絕望的主婦》,她每看一集,要麼和小艾探討,要麼對諸航傾訴。寧檬說那劇讓她有許多共鳴,被婚姻磨損了靈魂的女人,感到自己非常年輕,同時又無比蒼老。日子看上去過得不錯,有房、有車、有男人、有孩子,還有漂亮的花園與籬笆,可是身心卻陷入絕望的深淵。

  諸航覺得寧檬在無病呻吟,私下裡在小艾面前調侃道:「酸果子心野著呢,不知想要什麼。」

  小艾也在追這部劇,不過沒那麼著迷,西方人的大腦構造和國人不同,有些觀點實在無法苟同。小艾說這劇表面上講的是婚姻,骨子裡卻是探索的閨密情誼。

  男人的友誼到最高境界,號稱「刎頸之交」,女性之間的友誼沒那麼戲劇化、儀式化,它更傾向於一種樸素的承諾:我會幫你保密。

  女人從五歲到八十歲,總是有這樣那樣大的小的秘密,她信任誰,才會和誰分享。所謂的秘密,也許就是她臉上出了一個痘痘,或者她買了條裙子,標價兩千,她告訴老公只花了兩百。

  絕望的主婦寧檬來寧城,她並不是為了和那精英人渣幽會,而是她想來找自己傾訴,她受委屈了,她被誘惑了,她迷失了,她彷徨了……諸航呆若木雞。自己做了什麼呢?不等寧檬開口,就直接定了她的罪,給她判了刑,心高氣傲的寧檬怎麼肯低下頭來解釋,任由自己誤會下去。

  諸航恨不得一拳砸死自己,希望一切還來得及,她拔腳就向酒店飛奔。熱情的服務生問她需要什麼幫助,她正要回答,突然聽到電梯口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她羞窘地指了指裡面的洗手間,服務生瞭然地做了個「請」的手勢。洗手間拐在裡面,看不到大門,諸航將自己藏在一株巨大的盆栽後面。她的耳朵比她的眼睛靈敏,說「有事再聯繫」的人是王琦,另一個聲音回「明白」的應該是那精英男。從說話的語氣來看,兩人似乎是舊識,要不要再次感嘆下世界好小好窄哦!

  兩人並沒有多說,王琦上了輛計程車,精英男回房間。諸航想了想,請總台給寧檬的房間打個電話。「那位漂亮的女士?她出去了呀!哦,好像是向左,那兒有個公園,上個月舉辦過賞菊會。」

  總台小姐指引的方向很正確,諸航沒費多大勁就看見了寧檬,痴痴地站在池塘邊,像水仙花似的對著水面照了又照,兩片樹葉妒忌地攪亂了水面,身影裂成了幾片,隨波盪開。

  隔著幾棵樹,諸航都聽到了寧檬無力的嘆息。她咳了又咳,都快咳出內傷了,寧檬才回過頭來。

  諸航擠出一臉的笑:「嘿!」寧檬緩慢地閉了下眼睛,那樣子不像歡喜,也不像生氣,安靜如無星無月無風的夜海。「我給顧晨打電話了,他晚上的火車到,我們一塊回北京。」意思是「沒你啥事了,你可以消失了」?

  「難得來一次,不再玩幾天嗎?」話一出口,諸航悔得差點把嘴唇咬破。

  寧檬默然地看著她,再也沒說話。諸航還是厚著臉皮留了下來,胸口鬱結著一團又一團的濁氣,她只能大口地喘息。顧晨中午就到了,可能是從醫院直接過來的,身上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他過意不去地向諸航道謝,對寧檬一如既往地溫柔體貼,但諸航發現兩人的眼神沒有任何交集,相敬如賓得讓人發毛。

  酒店的帳是諸航結的,寧檬沒有反對。精英男不知是怕了,還是早走了,就像一粒草尖上的水珠,被陽光蒸發得乾乾淨淨。

  諸航沒有和寧檬說成瑋的事,寧檬讓顧晨過來,這件事就是他們的家事,他們應該已經決定共同面對,接下來是風雨同舟,還是勞燕分飛,由命運去安排!道別時,諸航悄聲問顧晨:「如果寧檬傻了痴了,你會給她治嗎?」顧晨很是詫異,這是問題嗎?諸航鄭重地拜託:「她可能有點迷茫……如果可以,別輕易放棄!」

  顧晨笑得有些苦相,但目光堅定:「你說我幹嗎來寧城?」

  列車像長蛇似的蜿蜒向前,明知道他們看不見,諸航還是拼命地揮著手。不管距離長與短,世界上好像沒有一根軌道是筆直的,如同人生,哪能處處順利?不過,只要終點確定,就把曲折當成好事多磨吧!

  剛出車站,寧檬發來了一條簡訊:我沒有出軌!!

  諸航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還是把情況向成功匯報了下。「行,接下來的事交給我。」

  「你準備怎麼做?」諸航怕事態擴大影響到寧檬。

  成功過河拆橋道:「不告訴你。」

  反常即妖,真是真理,天氣異常地曖了幾天,天就變了,雨一場接一場地下,雨疏風驟,綠肥紅瘦,寧城像是跑步進入了冬天。

  天一冷,唐嫂就念叨著吃頓黑菜餃子。所謂黑菜,其實就是晾乾的菠菜。夏秋時節買回整捆整捆的鮮嫩的菠菜清洗乾淨,用水焯下,仔細晾曬風乾了以後儲藏在盆里或是口袋裡封好了,等到寒風凜冽時拿出來泡發、剁碎,放在煮肘子或燉肉的肉湯里用文火慢慢地燉,直到快要燉幹了鍋,黑菜吸飽了湯汁變成了菜泥,再和稍微肥些的豬肉餡兒和在一起,加上蔥、姜、料酒、醬油等調料,包成一個個元寶似的小餃子。老北京講究吃點喝點的旗人特別喜歡吃這個,只是吃一口,要花費個小半年的功夫。

  帆帆吃了很多,諸航感到自己也吃撐了,唐嫂有點不滿意:「不知是不是這寧城的水不對,這黑菜吃著不如北京那邊夠味。」

  「唐嬸,你想北京了?」帆帆今天不上學,和諸航一塊去寧大。

  唐嫂期盼地看向諸航:「好幾個晚上都做夢了,夢裡咱們還住原先的四合院。帆帆媽媽,你說首長會不會什麼時候調回北京啊?」

  「不知道,就是首長現在調回,咱們一時半會兒的也過不去,我有工作呢。帆帆,書拿了嗎?」

  帆帆點點頭,背上自己的小背包。

  收拾碗筷的唐嫂頭低到了胸口,心已經飛到了千里外的北京。思念,是不由自主的。

  一夜風雨,校園裡天上飛的、地上掉的,都是落葉。思影博士就在這寒雨冷風中回來了,她染了頭髮,換了美瞳。帆帆歪著頭看她,小臉上寫著納悶。

  「你是混血兒嗎?」帆帆接過思影博士送的巧克力,很有禮貌地道謝。

  思影博士謙虛道:「阿姨哪有混血兒那麼漂亮?」她以為帆帆接下來會強調阿姨很漂亮,小孩子是不會撒謊的。帆帆眨巴眨巴眼睛,什麼也沒說,蹦蹦跳跳出去了。待會兒有媽媽的課,他要過去占位子。

  真是個不討喜的孩子,思影博士有些小小的失落,問諸航:「怎麼沒見到欒老師?」

  諸航在整理教案,都快大考了,學生們竟然要求她講述近五年來每一年最具代表性的十大黑客事件,這要了她命,昨晚查資料都查到深夜。她這個老師是不是太好說話,年終評選會不會榜上有名?「去上課了吧?」

  「我走的兩個月,有沒有人打他的主意?」思影博士挺不放心。

  諸航笑了:「這個你親自去問他。」

  思影博士突然憂傷起來:「我在國外給他發了好多郵件,開頭他還回一下,後來就無聲無息了。我不想再和他玩『你猜猜猜』,就直接表白了,他回了我,說他太注重我和他這份素淨的友誼,不希望有別的東西來加深它的色彩。」

  欒逍典型的語風,很是彬彬有禮,卻果斷利落,不留一絲遐想。

  「其實我也不明白我為什麼非要個男朋友,我可以給自己買房、買車、買各種保險,我能賺錢讓自己後面的幾十年過得衣食無憂,我還會做藥膳,懂得養生。要是想要孩子,可以做試管嬰兒。長夜太寂寞,我聽音樂,看書。你看,一個人也挺好的。」思影博士攤開雙手,自言自語道。

  諸航豎起大拇指:「思影博士你太能幹了,害得男朋友都沒用武之地。結婚的都是沒出息的。」

  「沒出息的」顛顛地跑去報告廳,九十分鐘的大課講下來,差不多要去半條命。呃,今天的課堂怎麼有點亂,馮堅呢?帆帆呢?

  「你已經帶我出來二十分鐘了,卻沒有告訴我媽媽,如果你再不送我回去,就屬於拐賣兒童。」帆帆挺嚴肅地繃起小臉,他和馮堅站在圖書館前,一人手裡拿了根熱狗。

  馮堅樂得眼睛成了一條線,小孩人小鬼大,給他扣這麼頂大帽子,真敢編。「快吃,不然冷了就不好吃了。卓逸帆,你想不想去哥哥家裡玩,哥哥家裡也有很多書。」報告廳的第一排坐了個小孩,誰見了心都軟成了一汪柔波,更何況這汪柔波還是諸航家的。一開始,他怎麼逗,小孩都不說話,手裡的書抓得緊緊的,臉上寫著警戒。他靈機一動,說上課還有好一會兒,先帶他去趟圖書館,小孩才由他牽了手。

  「有書又不代表有學問,就像有人廚房裡有鍋,並不能說明他會做飯。」什麼熱狗,還沒有唐嬸做的香腸好吃。

  咦,這小鬼還挺跩,馮堅有點憤憤:「哥哥家裡還有飛機呢!」是真有,不過是他老爸公司的。

  「我妹妹兩歲時就能自己安裝遙控飛機。」有飛機有什麼了不起,幼稚!

  這家都什麼人,小孩鬼精鬼精,媽媽在網絡里翻江倒海。「你爸爸是幹什麼的?」馮堅是真的好奇了。

  「爸爸……」媽媽說過爸爸的工作不能隨便講,不然人家會說他以勢壓人。做人要低調。「你先說?」

  「我爸爸……」馮堅自豪地抬起頭,那可是上過世界福克斯名人榜的人物,目光一掃,看到台階上下來一人,這位也是讓他折服的,僅次於諸航,連忙恭敬道:「欒老師好!」

  「你現在不是有課嗎?」諸航的課表,欒逍倒背如流,馮堅這位學生就像諸航的影子,影子旁的小孩被冷雨冷風凍得小臉通紅,無措地看著手裡只咬了一口的熱狗。

  「諸老師讓我帶她孩子來還書。」看到小孩要反駁,馮堅連忙捂住小孩的嘴。

  欒逍微微一笑:「我陪他去還書,你快回去上課,今天大概是諸老師這學期的最後一次大課,後面就開始複習了。」

  馮堅有些為難,小孩推開他的手,嫩聲道:「逃課的學生不是好學生,沒擔當,沒原則。」

  「我去,我去。」馮堅哭笑不得,這小孩比訓導主任還厲害。怕小孩不肯和陌生人走,特地說明:「這是欒老師,是……」

  小孩打斷了他:「我知道,我爸爸說過欒叔叔學識豐富,為人隨和,風度溫雅。」

  馮堅擺擺手,怕了,他滾,能滾多遠就滾多遠。欒逍無法描述心裡的感受,驚愕有點,震撼有點,還有點道不清說不明的困惑,他沒有急於去分析,選擇了像神父一樣摸了摸小孩的頭,然後牽住小孩的手。

  小孩被教得特好,把熱狗扔進了垃圾箱,自己從隨身背的小包里掏出塊小手帕擦了擦手,然後才把書拿出來遞給管理員。他用的是諸航的借書卡,管理員記得他,問他喜歡莊子嗎?小孩認真想了想,搖搖頭。比較而言,他還是喜歡孔子。管理員又問他今天想借什麼書,他抬頭看看欒逍:「欒叔叔,你能幫我拿下《范曾畫冊》嗎,那書太重了。」

  「當然!」看著這張小臉,有些求而不得好像沒那麼令人心酸了。也許不能太過苛求,可以遇見並相識總好過擦肩而過的陌生,至少知道,有那麼一個人的存在,她不見得最好,可是能令他笑,令他心動,做過夢。

  欒逍領著小孩在桌邊坐下,給他拿來《范曾畫冊》,這書太過名貴,不能帶出去,只可以在閱覽室閱讀。「爸爸還說過什麼?」

  小孩兩隻眼睛漆黑澄淨得像品相極佳的黑寶石,專注地看著他:「爸爸說,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四海之中,豈無奇秀。」

  欒逍仰起頭望著雕刻著素雅花紋的天花板,啞然失笑。李南的話里話外,對卓紹華有些不屑,論武值,卓紹華可能不在他之上,可是這智謀,這心胸,欒逍想李南再有十年都不一定趕得上。蜻蜓點水的暗示,不動聲色的靠近,春風化雨的迎擊,最後是海闊天空的尊重……高手呀,高手,欒逍想自己輸得一點都不悲壯,反而感到與有榮焉。只是有一點他不太明白,這份隱秘的心思,他自認為藏得很好,首長是怎麼察覺的呢?

  不知誰八卦兮兮地把諸航孩子來寧大的消息告訴了當時身在國外的思影博士,她當晚給他寫了封郵件,說諸航是真的結婚了,我是真的單身中,你現在可以考慮我了嗎?

  思影博士的郵件他向來是看個開頭和日期,這封他愣愣地看了半個鐘頭,不是斟酌如何委婉地拒絕思影博士,而是他心裡的那點隱秘她是如何看出來的?他的大學老師曾經講過,不管人如何隱藏,每個人的臉上都有條國境線,不由自主地就流露出心裏面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情緒。

  欒逍自我安慰:看穿又如何,實際上他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還是有一點點的悵然若失的。

  雨停了,空氣濕漉漉的,呼吸的都像是水。足球場上,踢球的男生們,被雨淋濕的身子,有種青春無敵的感覺。學生們看到他,招手邀請他加入,他擺擺手,牽著小孩向報告廳走去。

  「想踢球嗎?」小孩不住地在回望:「我現在還有點小,只會幫哥哥們的倒忙。」這麼懂事的小孩,怎麼會不喜歡呢?「嗯,不同的年齡做不同的事,不貪心,不吹噓。」

  小孩腿短,盡力邁大步伐跟上他。一大一小,一高一矮,背後是雨後灰色的天空,前面是向上的階梯,畫面竟然一點也不違和。

  思影博士捧著幾本書,怔怔地站在一棵挺拔的水杉樹下。她想她知道自己為什麼非要一個男朋友了,她是可以給自己買房買車、可以做試管嬰兒,可以看書、聽音樂度過漫漫長夜,實在寂寞,她還可以養條狗,可是,這一切,她都是一個人,快樂或者憂傷,甜蜜或是苦澀,沒有人陪伴,沒有人分享。幸福的生活應該是彩色的,充滿了意外和驚喜,而不是像計劃書里的條條目目,黑白的、冷硬的、單薄的。

  人對幸福的渴望是永不饜足的,人們總是渴望幸福之外的幸福。欒逍的到來,讓她覺得他在幸福之外又給她打開了一扇通往更大幸福的門,門開著,可是裡面沒有她的位置。思影博士實在是太討厭寧城這陰濕的冬季了。

  「這個一會兒給媽媽,不要讓別人看到。」欒逍小心地把紙張夾進書里。小孩點點頭:「叔叔再見!」

  還有十分鐘就下課了,沒有人看表,沒有人玩手機,一雙雙眼睛目光灼灼地看著媽媽,大黑板上寫滿了字。字寫得很草,小孩不認識多少字。他不能影響媽媽上課,在角落裡安靜地坐著。坐了一會兒,不放心地打開包,看看夾在書里的紙,還在,他放心了。那紙上的字是列印的,很端正,但題目前面是字母和數字,他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後面寫著化驗報告,這個他懂的,去醫院看病,醫生伯伯們都要看這個。誰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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