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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疊唱 (三)

2024-06-08 15:46:14 作者: 酒徒

  「沒,沒錯!」始必可汗欣慰地眨眼睛,他已經沒有了移動身體的力氣,但心思依舊敏銳。「不要在乎誰曾背叛過你,誰曾幫助過你。只要能有利於你達到目的的事情,儘管去做!」

  

  「我一定做到!」 阿史那俟利弗咬牙切齒,「大哥,你先歇歇,你先歇息一會兒。咱們還有的是時間!」

  「不!」始必可汗苦笑,咧開嘴巴,露出通紅的牙齒。阿史那俟利弗端來一碗水,企圖幫助始必漱口,始必卻搖頭拒絕了。「沒用。我自己的血,自己吞。我還有話沒說完,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讓你直接向陰山退,非得先繞向紫河,然後再往陰山麼?」

  「紫河狹窄,容易渡過。如果直接向西,黃河會擋住我們的退路!」 阿史那俟利弗想了想,給出一個理由充分的答案。

  「不,不是!」始必又開始搖頭,非常急切,「我不是為了讓你渡河方便。俟利弗,我是想讓你把婁煩關上的守軍引到定襄去。那個年青人非常,非常,非常急著立功。你撤退時,他肯定會來追殺。不要迎戰,也不要強迫劉武周為你斷後。劉武周沒這個膽量幫你。如果守關將領追殺你,你不要反擊,哪怕他露出多大破綻來,也別試圖反擊。帶著著他去草原,把他引向定襄,讓他和羅藝、李仲堅等人匯合。讓他們會師,平安,呵呵,平安會師!」

  「是!」俟利弗瞪圓雙眼,嘴裡答應,目光中卻露出了猶豫和不解。

  始必張開嘴巴,從紅色的牙齒後吐出一連串冷笑,宛若一頭剛剛吃過人肉的千年老鬼。「他們中原的英雄,互相之間不會服氣。和咱們兄弟一樣,只要活著時,便互相爭。呵呵,呵呵,你帶他們到一起,他們就得爭誰的功勞最大。爭執不下,說不定會做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這個想法過於一廂情願,阿史那俟利弗根本不相信,但他不想再讓大哥感到失望,敷衍著答應了下來。渡過紫河遠比渡過黃河省力,既然必須先向北走,就沒必要再計較中原人會不會做出大哥預料中的反應。始必看出了阿史那俟利弗臉上的懷疑,也不說破,閉上眼睛養神。又過了一會兒,他掙扎著側過頭,衝著大薩滿圖設問道:「薩滿,你的人準備好了麼?」

  「準備好了!我們準備最精美的玉版和最新鮮的血漿!」大薩滿圖設寫滿悲傷的面孔立刻變得神聖起來,聲音聽上去也充滿了誘惑。

  「開始吧!我太累了!」始必嘆了口氣,疲倦地揮手。

  大薩滿圖設摘下腰間的骷髏串,輕輕撞擊了幾下。伴著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和乾澀的骷髏碎裂聲,八名與圖設聲望一樣高的老薩滿走了進來。他們先向病榻上的始必可汗鞠躬致意,然後從肩膀上背的黑色皮口袋中倒出一塊塊華麗的,刻滿符文的玉版,依次擺在金帳正中間,圍成一個古怪的多邊形狀。

  「莫賀咄!」你去將我的坐騎殺了,將心臟取來!」始必的目光突然變得炙熱,以一種極其陌生的語氣命令。

  阿史那莫賀咄被嚇了一跳,不敢違抗,快步跑出金帳。一聲悽厲的馬嘶過後,他雙手捧著一顆尚在蠕動的心臟跑回。大薩滿圖設上前一把搶過馬心,端端正正擺放於詭秘圖案的中央。然後命令弟子們端起銅盆,將一盆又一盆的血漿傾倒於玉版上。

  也不知道薩滿們用了什麼巫術,熱血與玉版接觸後,沒有立刻散開,反而迅速向玉版內部和地下滲去。阿史那莫賀咄親眼看到幾十盆血被小薩滿們端進金帳,傾倒於地,卻沒看到一滴血流淌到玉版拼成的圖案外圍。

  圖設帶頭,九名大薩滿齊聲吟唱。以曠野秋風般的腔調唱起一種古老的語言。小薩滿們捧著骨鈴,圍在大薩滿身邊,伴著咒語的節奏片片起舞。如痴如狂。

  他們用全部精力感受來自長生天的力量,他們相信這力量可以帶給他們榮耀,完成他們的所有心愿。大薩滿圖設打了幾個手勢,突然,一朵幽蘭色的火焰在玉版上跳開來,先是如花苞般大小,然後迅速炸裂,幻化成一群鳥雀。鳥雀瞬間飛走,玉版開始呈現青綠色,宛若春天的原野。藍色的兔子、野驢、野牛、狍子、雄鹿,交替著在草原上出現,緩緩走過,腳步優雅如舞蹈。

  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莫賀咄,阿史那我有古、阿史那尼師圖等人都長大了嘴巴,忘記了呼吸,也忘記了驚叫。恐懼與崇拜的感覺徹底控制了他們,令他們不敢懷疑自己看到的東西是幻像還是真實。

  白鹿跑過,一群威武的蒼狼自原野盡頭出現。領隊的狼王猛然駐足,舉目四望。「嗷——嗷嗷————嗷嗷」一陣悽厲的狼嚎藉助小薩滿們的嘴巴傳了出來,伴著血腥的味道充滿了整座金帳。那是突厥人的祖先!他們是蒼狼與白鹿的後代。阿史那俟利弗等人牙齒打戰,身體顫抖,顫抖,顫抖,慢慢地跪倒,跪倒,對著玉版中央的跳動的火焰頂禮膜拜。

  「烈馬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到了我的呼喚!」大薩滿圖設拉長了聲音,以古老的語言祈禱。

  火焰愈發激烈,群狼在玉版上徘徊,張牙舞爪。「嗷——嗷嗷————嗷嗷」小薩滿們邊跳邊嚎叫,雙目緊閉,滿頭大汗。有人很快就脫了力,腳步踉蹌,搖搖欲倒。

  火焰啪啪作響,群狼在狂野中兜了幾圈,仿佛沒找到想要的東西般,轉身欲走。大薩滿圖設吃了一驚,伸出胳膊,探到火焰之上。然後用另一隻手臂抓起短刀,奮力刺向自己的血管。

  刀在半途被人握住。先前還奄奄一息的始必可汗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下了病榻,就像已經痊癒了般精神抖擻。他從大薩滿圖設手中奪刀,握在自己右手。然後將瘦骨嶙峋的左臂伸到玉版上去,揮刀割斷了自己的手腕血管。

  「騰!」玉版上的火焰大炙,群狼在碧野中打滾撒歡兒。外圍的小薩滿們再次活躍起來,一邊嚎叫,一邊歡歌。九名大薩滿坐直身軀,齊聲吟唱道:「烈馬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到了我的呼喚?!」

  火焰中的狼群慢慢停住腳步,帶頭的公狼抬起眼睛,目光好奇地看向金帳中的人群。始必俯下身,將冒著血的手腕遞給它,狼王張開嘴巴,一口咬住始必的脈管。

  銅鈴叮噹作響,骨器紛紛炸裂,幾乎所有人都感覺到了狼牙的尖利,感覺到血液不受控制地從自己身體裡被吸出去,流進狼王的肚子。

  始必終於站不住了,緩緩跪倒。手腕依舊遞到玉版之上,任由生命從身體內流逝。大薩滿圖設閉上眼睛,以一種低沉的語調唱了起來。「烈馬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見了我的呼喚……」

  所有大薩滿齊聲相和,「我們是蒼狼的子孫

  我們是大漠和草原的主人

  我們以生命為祭典

  我們發下血之詛咒。

  詛咒那些曾經奪走胭脂山的中原人

  讓他們的家鄉永遠戰亂不休

  讓他們的田間長滿蒿草

  讓他們的水井裡流淌著嫉妒與謊言

  詛咒那些無信的中原人

  讓他們的英雄永遠互為寇讎

  哪怕親生兄弟彼此擁抱

  背後也藏著塗了毒藥的刀

  讓他們手足相殘

  讓他們父子相互怨恨

  讓他們在爭鬥中流干血液

  讓他們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

  仿佛聽見了薩滿們的吟唱,夜空中,數以萬計的星星交替下墜,落櫻般,徑直墜向長城外。長城外的戈壁灘上,二十幾匹駿馬閃電般跑過荒野。前瓦崗軍哨探大總管謝映登策馬疾馳,直奔定襄。他背後傳來上官碧的聲音,充滿了關切和焦急,「謝將軍,謝將軍,你到底要去幹什麼?回答我,你等等我!你聽見了沒有!」

  「我有一件事情,忘了告訴仲堅,遲了,恐怕來不及!」謝映登縱馬狂奔,剛剛康復過來的身體孱弱如風中枯葉。突然,他聽見了夜空中的狼嚎,抬起頭,看見數以萬計的流星從頭頂的天空划過,一瞬間,宛若天河決口。

  戰馬受驚,嘶鳴不已。謝映登驚詫地睜大雙眼,仰望夜空。馬蹄不知不覺間放慢。上官碧從黑暗中追近,臉色紅潤如春天的挑花。

  「怎麼了!」她靠近謝映登,低聲追問。

  「我不知道!」謝映登茫然回答,「你看天上…….」

  二人並著肩膀仰頭,一時間默默無語。過了好久,上官碧才緩過神來,低聲道:「是星辰移位了,部落里的薩滿說星辰移位預示著長生天改變了主意,也不知道這次是凶是吉?自小到大,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多星辰同時移位。謝將軍,你以前看到過麼?」

  「我也沒看見過!」謝映登幽幽地回答,不敢與對方靠得太近。被夜風吹過來的味道非常熟悉,在昏迷的二十餘天內,他唯一記得的,便是這種無時無刻不出現在自己鼻孔中的少女體香。

  「那你,今後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上官碧輕輕咬牙, 「可不可以再陪著我看星星,就像,就像剛才那樣!」說罷,她顧不上害羞,猛然轉過頭,緊緊盯住謝映登的眼睛,

  「我?」謝映登慢慢撥轉坐騎韁繩,霎那間,居然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到底該是向西,還是向東!」

  「烈馬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見了我的呼喚…….」突厥人的金帳中,始必可汗的血已經流干,大薩滿圖設跪在他的身體旁,繼續祈禱。

  「……..讓他們的英雄永遠互為寇讎

  哪怕親生兄弟彼此擁抱

  背後也藏著塗滿毒藥的刀

  讓他們手足相殘

  讓他們父子相互怨恨

  讓他們在爭鬥中流干血液

  讓他們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

  不懂得悔改……..」

  沉醉於歌聲當中,始必的屍體慢慢倒地。「咔嚓!」一聲,所有玉版同時碎裂如粉,火焰騰空穿透帳篷,與天上的流星遙相呼應。群狼在夜空中遊蕩,四下消散去,尋找自己的下一個獵物。

  大唐武德元年夏夜,星雨北墜,狼嚎徹野。

  注1:伯克、葉護、梅祿,都是突厥官職。

  阿史那俟利弗,即後來的處羅可汗。阿史那莫賀咄為頡利可汗,始必的兒子阿史那什缽苾為突利可汗。

  注2:紫河。位於定襄與馬邑交界處的一條季節河流。西向注入黃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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