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無名 (六 下)
2024-06-08 15:43:48
作者: 酒徒
「李將軍用兵的確有獨到之處,博陵將士也的確是天下致銳,但他們畢竟勢力單薄了些!」見眾人都將疑問且略帶憤怒意味的目光看向自己,李靖忍不住露出了一臉苦笑,「在下也期望李將軍能順利將突厥打出去,可博陵將士還沒從上兩場惡戰中緩過元氣來,始必可汗就起了傾國之兵南下。以疲憊之師對虎狼之眾,就算李將軍有百戰百勝之名,此番李某也沒看到他的勝算在哪?」
「你當然看不到!雁門關之戰的時候,很多人也看不到!」侯君集最近一直看李靖不太順眼,冷笑著譏諷。「可雁門關一戰,突厥人照樣被二公子和李將軍聯手打得潰不成軍!」
「此一時,彼一時。上次大隋天子的餘威仍在。天下源源不斷有兵馬往雁門勤王。」李靖被噎得臉色微紅,大聲爭辯兩次突厥南下的差別。「況且那次是二公子與李將軍聯手,而這次換了世子前去!大夥剛才也說過,領兵打仗,並非世子所長!」
「那也未必會輸掉!」見對方拉出李世民做擋箭牌,侯君集哼了一聲,悻然坐回自己的座位。
「李某隻是多算不勝,少算勝而已!」李靖順口拋了一句兵書上的名言,為自己裝點門面。「在李某看來,北方戰事的確不十分樂觀!除了李將軍和二公子,當年雁門之戰的英雄或者因故不能前去,或者已經作古。博陵將士的確獨木難支!」
這話侯君集無法反駁。當年雁門之戰出力較多的幾個英雄中,雲定興已經病故,陰世師剛剛被李淵斬首。堯君素和曲突通兩名虎將此刻正被河東兵馬團團困在兩座孤城之中,如果堅持不肯投降的話,早晚都是被擒殺結局。
「此外!」見氣焰最囂張的侯君集被自己說得神色黯然,李靖緩了口氣,繼續強調,「突厥人南下不僅僅是因為中原內亂,據李某在馬邑所知,前年春天、去年春天、今年春天,連續三年草原上都旱得厲害。而今年冬天又來得特別早。眼下中原戰亂不休,近期內根本不可能有大宗糧食向外輸出。牧人不擅長積蓄備荒,每逢災年都可能餓死人。連續三個災年下來,如果他們再不到處搶點兒吃食,很多部落就要絕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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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必可汗之所以從冬天準備到現在,恐怕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根本就沒留退路。而中原起兵迎戰的,到目前為止不過唐王、李將軍兩家兵馬。倉促之間,兩家兵馬很難協調如一……」
他的話聽得所有人心情沉重,但大夥卻無法否認他所講得句句都在點子上。一方涉及到生死存亡,而另一方卻各懷心思,即便孫吳復生,估計也要自嘆命苦了。而一旦戰局發展真的應了李靖的預測,大夥該如何面對呢?恐怕包括李世民在內的天下所有英雄,也不敢擔保自己定能挽狂瀾於即倒吧!
「世子一直非常欣賞李仲堅的才華,到了涿郡後必然會全力給其以支持。」長孫無忌先看了李世民一眼,然後倔強地堅持。他非常不欣賞李建成那種略顯懦弱的性格,此刻卻巴不得李建成的性子越懦弱越好。最好到了涿郡之後立刻將兵權交給李旭,他自己退居後營對一切不聞不問,那樣,也許一向擅長創造奇蹟的旭子還有再度創造奇蹟的機會!
李靖也看了一眼李世民,然後小心翼翼地尋找合適措辭,「世子的確與李將軍和得來。並且大敵當前情況下,他也不會給李將軍任何擎肘。但河東兵馬與博陵軍之間畢竟有些差異,李將軍如果把兩家兵馬同等而用,恐怕造成的疏漏更多!」
作為先前的對手和知兵宿將,他能一眼看出河東兵馬的不足。靠收攏流寇和各地郡兵迅速膨脹起來的河東兵馬戰鬥力非常普通,非但與名滿天下的博陵精銳不能同日而語,比起劉武周麾下的馬邑軍和守衛長安的大隋郡兵都稍顯孱弱。前一段時間河東兵馬之所以能攻破長安,主要是憑藉著數量優勢和李家在關中、京畿一帶的影響力。而塞上一戰,李家的家族影響力與河東兵馬的人數優勢統統派不上用場。
在座的人中除了房玄齡和杜如晦兩個沒怎麼上過戰場外,其餘都有獨自領軍的經歷。因此不得不承認李靖說得都是事實。河東兵馬的戰鬥力的確不甚強大,況且對於一個武將來說,很忌諱臨時接手指揮自己不熟悉的隊伍。他會習慣性地按照指揮自己麾下原班人馬的方式調兵遣將。而一旦新隊伍不堪所任,影響得就不僅僅是其自身所處位置那麼簡單了!
但出於個人的心愿,眾人依舊期待著能找出些對旭子有利的條件來。「李將軍熟悉涿郡地勢,占據地利之便!」
「他也準備了近三個月時間,不至於應對得過於倉促!」
「李將軍素有愛民之名!突厥狼騎乃遠道而來的賊寇,戰鬥力能保持一貫的強悍!」
「藥師兄忘記了考慮竇建德的力量!他剛剛跟李旭結了盟,並將放棄前仇之原因公告於天下!」聽眾人議論了一會兒,長孫無忌再次開口。他的聲音微微發顫,顯然自己也不相信竇家軍有擋住狼騎傾力一擊的可能。
「竇建德是個流賊性格,只想占便宜不願意吃虧。」李靖從鼻孔中哼了一聲,對竇建德的為人非常不屑。「他之所以肯出頭,看中的是給李將軍幫忙可以占大義的名分,事急時肯不肯拔刀相助卻非常難說!」
『除了李仲堅那個痴人,誰肯做沒有半點兒好處的事情!』房玄齡聳聳肩膀,笑容之中充滿了苦味。有些事情他也看得非常清楚,但不能明白的說出來。包括唐王這次派遣左路軍和娘子軍北上的目的。如果不是衝著李旭名下那六個郡及其麾下數萬士卒,河東李家肯一下子拿出手中盡三分之二的力量前去幫忙麼?大夥今天在這裡沖竇建德冷笑,別人看向長安的時候,還不知道要冷笑多少聲呢!
『但那個痴人卻不知道吸引了天下多少欽佩的目光。』如果有可能,房玄齡希望自己也能處於和李仲堅同樣位置。雖然李世民對他有知遇之恩,但像今天這種替別人出主意對付其自家兄長的推心置腹,卻絕不是他的期待。
在房玄齡的夢裡,他希望自己能坦坦蕩蕩地為天下百姓做一些事情。就像他當年在應科舉時,寫於試卷上的策論一樣,『勇於為公而懦於為私,幸於國戰而恥於私鬥。』這些年少時的熱血之言已經被塵封很久了,但每每回憶起來,依然如野火一樣將人烤得難受。
「如果藥師與李仲堅易地而處,可有解決困境的辦法?」想到這些,不顧自己的話有可能引起李世民的誤會,房玄齡試探著問。話說完,一雙眼睛再不敢看自家謀主,而是將殷切的目光全都投在了曾經指揮幾千殘兵將河東數十萬兵馬擋在長安城外十餘日的「毒士」李靖臉上。
「李某隻是就事論事。紙上談兵,未必說得準確,也未必算得上良策!」李靖又看了李世民一眼,發現對方臉色依舊平靜如常,心中稍安。他也希望此刻自己能處於長城垛口上,而不是右路軍中。只可惜李建成有眼無珠,李婉兒對他誤會極深,甚至有些恨之入骨。
現實總是不會盡如人意,眼下肯給他一展所長機會的,只有李世民一個人。而在這位年青的二公子心中,到底國事看得更重一些,還是家事看得更重一些,李靖沒有半點把握。他只能先照顧了謀主的利益,然後在將心中的抱負一點點伸張出來。為了成名,他已經放棄了太多的東西,今後將不得不放棄更多。
『也許他只是年青心急吧!』沉吟了許久之後,李靖在心中充滿希望地揣摩。在眾人關切的目光中又嘆了口氣,他清清嗓子,低聲說道:「眼下始必可汗傾草原之力而來,再加上劉武周、梁師都這些內賊的接應,勢若山崩。而我中原兵馬在涿郡和雁門就像兩隻胳膊,死死地將突厥狼騎擋在長城之外。但長時間撐下來去,無論世子和李將軍在涿郡,還是娘子軍在雁門,都會支撐得非常疲憊。若想扭轉整個不利局面,要麼兩路大軍之中一路能夠轉守為攻,進入草原深處,逼始必可汗後退。要麼再有第三路來自中原的兵馬在關鍵時刻殺入戰場,打始必個措手不及!」
眾人的目光猛然一亮,然後又迅速暗淡。李靖的分析讓大夥再次看到希望,但這希望卻渺茫得如天外梵唱。
「哪來的第三路兵馬,竇建德只是個流賊。他的人即便傾巢而出,也起不到多大作用!」侯君集苦笑,搖頭。
「別指望羅藝的虎賁鐵騎,如果他不主動將鐵騎撤到遼東去,始必還沒膽子選擇涿郡為突破口呢!」說道意外援軍,長孫無忌也是滿臉黯然。「如果薛舉不窺探扶風……?」一個根本不可能出現的情況跳入他的心裡,讓他充滿憂慮的眼神猛然又亮了一下,然後快速轉向了李世民。
「藥師兄有沒有辦法快速擊敗薛舉!」房玄齡再次開口,想法與長孫無忌如出一轍。「如果我軍迅速擊敗薛舉,穩定扶風,就有機會充當這最關鍵的一路兵馬。」他越說聲音越大,臉色不知不覺變得緋紅如火。「二公子不是一直遺憾世子獨得了抵禦外辱之名麼?我右路關鍵時刻殺上去,豈不是同樣有力挽天河之譽。而將來世子即便容不下二公子,有這麼大的功勞被天下人記著,他想必也不敢過分逼迫二公子!」
聞聽此言,在座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轉向李世民。這的確是個兩全之策,雖然完成起來非常非常艱難。在眾人的注視下,年青氣盛的李世民也緊張了起來,雙眉緊緊皺成一簇,沉吟了好一會兒,才以非常不確定地語氣回應道:「如果咱們能快速擊敗薛舉,我的確願意領軍北上。但你等也應該清楚,薛舉來勢洶洶,未必能那麼容易擊敗他。而即便咱們能在兩三個月內穩定扶風和關中,父王那邊怎麼考慮,我還不得不聽從。屆時能否趕得及長城上的惡戰,也是非常難以確定……..」
「如果二公子下令,李某願意與諸君一道竭盡全力謀劃速勝之法!」沒等別人向自己看過來,李靖毫不猶豫地承諾。
「末將願意全力以赴!」侯君集也站起身,主動給李靖幫腔。越是速勝之策,他依舊不喜歡李靖,但眼下卻非與對方爭一口惡氣的時候。
「請二公子決斷!」長孫無忌跟著侯君集身後,低聲催促。
「請二公子斟酌房兄之議!」一直沒有開口的杜如晦也站起身,鄭重建議。
見麾下群情洶湧,李世民也砰然心動。他不願意給眾人留下自己因私廢公的印象,更不願意被自己的哥哥比下去。內心深處,他依舊非常懷念當年與李旭聯手血戰雁門的日子,那些日子雖然非常疲憊,卻在人心中留下了永遠難以忘懷的回憶。
「如果可以在半個月內……」李世民緊握拳頭,斟酌著說道。「半個月內擊敗薛舉,咱們就可能在一個半月內穩定扶風和關中各地!然後向父王主動請纓……..」
沒等他說完,話頭迅速被一個陰惻惻的聲音打斷,「二公子請三思!」長孫順德推開眾人,快步走到李世民的身前,「與薛舉決戰,我們的損失會非常大。如果把握不好出塞的機會的話,有可能把狼騎的注意力全部引到自己身上!」
這話聽起來非常不入耳,卻讓所有人微微一楞。薛舉所部並非弱旅,如果過於急切尋求和他決戰,長孫順德說得情況出現的可能將非常大,那樣,右路軍將全軍覆滅,以後非但不用再憑此與建成爭奪世子之位,恐怕大夥連葬身之地都找不到!
「長孫將軍說得有道理!」看到了李世民在猶豫,杜如晦越眾而出,與長孫順德並肩而站。「杜某以為,世子之位的爭執乃家事,北上抗敵卻是國事。無論有什麼理由,國事都要放在家事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