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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非非(5)

2024-06-07 02:08:11 作者: 裟欏雙樹

  對方的鏢師是稱職的,從頭到尾沒有想過逃跑,其中一個鏢師還十分年輕,估摸著只得十六七歲,躺在那裡,臉上身上都是傷。

  他動手去解他脖子上的玉墜,誰知少年突然倒抽了一口氣,嚇得他連退三步,差點尖叫出來

  少年緩緩睜開眼睛,身體仍動彈不得,他費力地將視線投向這個將他吵醒的土匪,嘴唇翕動著:「你……我……我記得你們所有人的樣子,所有人……你們不知道……你們動了誰的東西……」

  氣若遊絲的幾句話,如雷電般劈在他心口。

  有活口?怎麼能有活口?他說他記得所有人的樣子,這麼說只要他活著,就要找他們所有人算帳?他最後那句話什麼意思?他們劫走的是哪個惹不起的大人物的東西?

  

  混亂的想法在他腦中瘋狂撞擊,寨主最愛說的話是斬草除根、以除後患,一旦露了面見了血,一定不能留活口,不能留活口……

  他覺得靈魂跟身體在這時候分家了,他明明還在猶豫,身體卻朝那少年撲過去,並且用那雙比屍體還冷的雙手掐住了少年的脖子。

  不能讓他活下來,不能!這個念頭終於占據了他的腦海。

  突然,一道黑影自他身後而來,閃電般撞上了他的背脊。

  世界飛快地旋轉起來,天與地好像都顛倒了位置,樹木的根系長到了雲朵上,一切都反過來了。

  他覺得背脊很涼,好像誰用沒有溫度的手掌用力拍了他一下。

  一陣本不屬於這個季節的狂風沒來由地刮起來,地上的沙土被捲起,狠狠飛進了他的眼睛裡。

  劇痛之下,他本能地鬆開了掐住少年的手,捂著眼睛倒在一旁。

  少年緩過氣,猛烈地咳嗽起來。

  好一會兒,他才勉強睜開揉得血紅的眼睛,靈魂與身體也在這剎那的暫停里重新合二為一。

  少年用力撐起身子,不怕死地看著他。

  他狂跳的心突然沒了著落,好像一個噴嚏沒打出來,又像身體某個地方被人扎了一下,所有積累起來的力氣「撲哧」一下泄掉了。

  他無法再動員自己行動第二次了,殺掉少年的願望,落空了。

  他潦草地將搜來的財物塞到自己懷裡,像所有的失敗者一樣狼狽地逃跑了。

  他沒有回屠龍寨,一路狂奔下山,跳到河裡洗淨身上所有的血跡,又在河水裡泡了許久,直到天黑時,才穿上還在滴水的衣裳,遊魂野鬼一樣地往城裡走去。

  一直走過石橋,穿過城中河岸邊的垂柳,在月牙高懸的時刻,他才停在那所去了無數次,但始終不敢跨入的院落前。他想娶的人,一牆之隔。

  還是沒有敲門。就算敲了,出來的也不是她,只會是她拿著掃把或者端著髒水的爹或者娘。

  他在院牆下站了好一會兒,還是走了。

  只有坐在柳樹下,聽河水淙淙而過時,他的心才跳得像個正常人。

  之前發生的所有變得很模糊,他不願去回憶任何一個細節,只是隱隱覺得可能當不成土匪了。他今天當了逃兵,屠龍寨從不容忍這種行為,按規矩是要斷一條腿的。他甚至不敢再踏足赤馱山,可是,這幾年攢下的家當還藏在床底下,不回去的話,僅憑身上這些個戒指玉墜,是實現不了他對她的諾言的。

  怎麼辦,要偷偷地回去嗎?萬一被撞見了,他要如何解釋自己的落荒而逃?寨主知道的話,是笑話他,還是真的會砍掉他的腿?

  好了,就到此為止吧。就算當土匪再賺錢,他也干不下去了。此刻最大的願望,就是拿回自己的錢,加上今天得的東西,再想法子賺一點,拼拼湊湊也該能買一間小宅子再加一份不太寒酸的聘禮了。

  可是,怎麼拿回來呢?

  發愁之際,他突然想起了它,那個住在黑貓身體裡的妖怪。它還在赤馱山?它一定不知道自己跑了吧,他們就此失散了?

  心頭頓時一陣悵然,好像丟了一件不太重要但又覺得可惜的東西。

  活到現在,只有它對自己沒有要求,沒有恥笑,像個遠近適中的朋友。

  但現在,他無力去尋找它了,如果緣分只到這裡,那就到這裡吧。

  他用假名字在城中最便宜的客棧里住下來,白天不出門,也不敢跟心愛的人見面。事實上,她一直以為他在外地做生意。

  這些天,他一直在想一個如何能拿回錢財但又不驚動屠龍寨眾人的方法,但是,想不到,太難了。要不乾脆去跟寨主請罪,求他高抬貴手,把他這個沒用的土匪攆出去,在不砍斷他的腿的前提下……這個好像更難?

  他愁了十來天也沒愁出結果。直到那天清晨,有大隊兵馬穿城而過。馬隊裡拖著囚籠,裡頭塞滿了他熟悉的人。囚籠一角,還懲罰般懸掛著一顆人頭。寨主到死也沒閉眼。

  他呆呆地看著兵馬與囚車在揚起的塵土中遠去。

  百姓們都很高興,說屠龍寨終於被剿滅了,以後赤馱山可算是清淨了。之後在坊間的傳聞變得更詳細了,說屠龍寨的覆滅是因為他們劫了朝中一位皇親國戚的東西,有個大難不死的鏢師回去通風報信,確認此事乃屠龍寨所為,大人物盛怒之下即刻派出自家的精兵強將,以剿匪之名血洗了屠龍寨。

  他連飯都沒有吃完,就從那群說得口沫四濺的路人身旁離開了。

  半年之後,他才鼓足勇氣回到曾經的屠龍寨,如今的那裡只剩殘牆焦木,一片死寂。

  他的錢找不到了,也沒有黑貓的影子,什麼都沒了,他的願望又落空了。

  那天,他坐在被踏倒的寨門上,木然地看著雨水中的破敗之像,一直坐到雨停,才失魂落魄地下了山。

  也是在那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命運有多可笑。好不容易想殺一個人,沒能如願;想拿回自己的錢,沒能如願;連心心念念想娶的女人,最後也遠嫁他方。

  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她哭著說你帶我走吧,我不怕別人說我下賤。

  可是他怎麼敢答應呢?他現在不光沒有錢,也不知哪天會被人認出來關進囚籠,甚至砍掉腦袋。他除了把她抱得更緊些,什麼都辦不到。

  有人來給她說了一門好親事,男方的優越是她父母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他們以為是祖宗顯靈,歡天喜地地把她塞進了接親的花轎。

  他躲在柳樹後面,看著花轎在震天響的喜樂中搖搖擺擺地遠去。

  從二十歲到五十歲,他用三十年的時間明白了一件事,就是他所有發自本心的願望,最終都會落到相反的方向。

  他最終成為了這世上最不起眼的一個人,無家無業,流落市井,只靠做零工賺幾個飯錢。

  他也曾在三十歲那年發願當一個正經的生意人,傾盡所有的結果卻是一敗塗地。四十歲那年,他撿了一隻貓,白色的,聰明,很討他喜歡,後來得了病,他衣不解帶地照顧著,但最後它還是死了。諸如此類的事,成了他生活里的常態。

  願望,變成了他此生最奢侈、最不敢觸碰的東西。他隱隱覺得這可能是一種對他年輕時誤入歧途的懲罰,也可能是屠龍寨那些死去的傢伙在詛咒他。

  最艱難的時候,他實施過自殺。服毒,毒藥大約是過期了,只是痛了幾天肚子;上吊,梁斷了,他沒事,再找個結實的地方繼續上吊,繩子卻斷了;跳崖,掛在了一棵樹上,還被路過的樵夫發現給救了。死亡也是他的願望,但連這個都不給實現。他不想哭,就想笑。

  當願望被顛倒的次數多了,他也就像一隻被磨掉了銳氣的老狗,不再反抗,順其自然了。兩三年前,他在京城落下腳來,租了一間房,之前的租客留下了幾本佛經,他讀了,覺得真好。為什麼不去當和尚呢?出家人最講無欲無求,要是能當和尚,餘生就會好過點吧。

  可是,連和尚都當不成,每次都遇到奇奇怪怪的事情。

  真的有詛咒嗎?他不相信,此生最後的一個願望都不能讓他實現嗎?他一次又一次往寺廟去,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絕。

  他自己剃了頭,變成了鄰裡間的笑話。

  這樣的日子,何時終止,他不知道。

  遠嫁他方的她過得好不好,他也不知道。

  那隻妖怪去了哪裡,他更不知道。

  就這樣,隨隨便便活下去吧。

  世間總是會有失敗者的,很不幸,他就是。

  「多麼乏味又糟糕的人生啊。」桃夭托著腮,搖頭嘆氣,「你跟著他三十年,也是受累了。」

  「就不要譏諷我了吧。」非非眨巴著它的小眼睛,「桃夭,我請你來,是希望你治好他。」

  「我只治妖病不治人病。」她懶洋洋道。

  「我就是他的病。」它有些沮喪,「非非一旦附身到活物身上,只要非非還活著,那麼對方這一生中發自本心的願望都會被『顛倒』過來。」

  「你當初不要附他的身,不就沒事了。」桃夭撇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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