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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非非(2)

2024-06-07 02:08:06 作者: 裟欏雙樹

  廚房是共用的,柳公子做飯時,陳白水冒著生命危險在裡頭默默地摘菜。

  不等他們表達意見,陳白水自顧自走進去把菜放到桌子上,又對磨牙道:「小師父,都是素菜,你也可以吃。」

  食物確實是拉近距離的利器,屋裡的場面很快和諧起來。陳白水坐在飯桌旁,像個慈祥的長者在照看一群餓肚子的倒霉孩子。

  「好吃,真好吃。」磨牙邊打飽嗝邊喝湯。

  「也就比我做的好一點點吧。」柳公子儘量優雅地把盤子裡最後一片菜葉塞到嘴裡,「下次少放點鹽,味道重了。」

  桃夭只吃不說話,全程坐在離陳白水最遠的地方。

  「你們這些孩子呀,出門還是不夠小心。」陳白水笑了笑,「京城龍蛇混雜,不相干的人給的吃食,要多個心眼,常有人這麼稀里糊塗地被捉去賣掉。」

  「您老是我們的鄰居呀,總不至於害我們吧。」桃夭笑道,「我瞧您神態從容,多半是個心無波瀾的紅塵隱士呢。」

  「什麼紅塵隱士,混吃等死罷了。」他笑著擺手,「你這丫頭說話倒是討人歡喜。你們打哪裡來?長住?」

  「自蜀地來,京城甚好,暫時不走了。」桃夭的目光聚集在他光光的頭頂上,笑問,「陳大叔你呢?準備繼續實現你當和尚的願望?」

  

  他一怔,搖搖頭:「我這輩子怕是當不成和尚啦。」旋即又自嘲般笑了笑,起身把桌上的空盤與湯盆收到托盤裡,邊收邊說,「你們這樣的年紀多好啊,有無數的時間,無數的機會,還有無數的願望可以實現。」

  「施主你也可以啊。」磨牙忙道。

  他笑笑,默默收拾好東西出了門,身子似乎比來時佝僂不少,很沒有精神的樣子。

  「老頭子怪裡怪氣的。」柳公子皺眉,指著自己的腦袋,「該不是這裡有問題吧?」

  「這裡有問題都比你做飯做得好吃,你該檢討。」桃夭不滿道,「剛剛吃了人家送的東西,轉個身就說人閒話,你是不是個男人!」

  「呵!呵!呵!」柳公子誇張地冷笑三聲,「我是男蛇不是男人。」

  「你就是個錯投了蛇胎的長舌村婦!」

  「我們出去打一架吧!」

  「別鬧啦!你們不覺得陳施主有心事?」磨牙插嘴道,「這個人看起來像秋風一樣,好蕭條的樣子。」

  「到他這把年紀,大多數人都兒孫滿堂了,可你們看他,孑然一身,要錢沒錢、要家沒家,連正經謀生的差事都沒有,搞不好他想當和尚的原因是廟裡管吃管住死了還管埋?」柳公子毫不掩飾對陳白水的不喜歡,「你們有這工夫同情他,還不如勸他趁身子骨還硬朗,趕緊出去尋個差事,起碼活得像個正常人。」

  「一定有原因的。」磨牙不太贊同他的說法,「我看陳施主不是那種好吃懶做的無賴,會擔心剛剛才見面的鄰居吃不飽的人,不會很壞的。」

  桃夭沒吱聲,扭頭看了看窗外,打個呵欠:「別廢話了,睡吧。」

  小院裡安靜得很,一牆之外的市井裡仍有燈火如星,不冷不熱的秋夜,最適合裹著軟軟的棉被,一覺到天明。

  三更天,帝都一天中最沉寂的時候。

  桃夭把柳公子的外衣披在身上,坐在屋前的石階上,習慣性地托著腮,半眯著眼睛看著院牆外的世界,夜空中稀疏幾顆星子,黯淡得像人的睡眼。

  「咚咚咚,咚咚咚」,似乎有什么小東西在她身後的地上彈跳。

  「我一直以為桃都的桃夭是個老太太,不曾想是個黃毛小丫頭。」彈跳聲止住,有人說話,聽不出男女,聲音貓兒一樣細。

  「你藏得很深啊,連我的同伴都沒留意到你的存在。」桃夭笑笑,頭也不回道,「跟我說話可以,來見我也可以,但是別靠近,起碼離我三步開外。」

  對方嗤嗤地笑:「你怕我?」

  「是啊。」她脫口而出。

  對方又笑:「桃都的鬼醫也怕妖怪?」

  「我怕我以後再也贏不了錢。」桃夭回頭,沖身後的傢伙吐了吐舌頭,「畢竟那是我人生最大的願望。」

  兩三寸高的小東西,通身翠綠,生了一個圓乎乎的湯圓般的腦袋,手腳連著身子像個軟綿綿的「大」字,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眼睛在圓腦袋上眨巴著,最有意思的是,它一直在用頭朝下的方式行走,或者說在彈跳。

  「那我就站在這裡吧。」它停在離她三步之外的地方,一翻身坐下來,「其實你的擔心多餘了,就算我跳到你頭上,你該贏的錢也不會飛走。」

  「不要,不管你怎麼說我都不想碰你。」桃夭撇撇嘴,「誰讓你是一隻非非。」

  它眨眨眼,說:「說得就像我們喜歡被你們碰到一樣。」

  「你對我還真不客氣呢,你可是有求於我。」她轉回頭去,繼續漫無目的地看著外頭的夜色,「陳白水就倒霉了,他做了什麼事惹到你,搞得連和尚都當不成。」

  「你看他像不像個殺人犯?」

  「不像……」

  「咯吱,咯吱。」

  光線幽暗的房間裡,白髮蒼蒼的老者站在桌前,用力搖動一個直徑一尺多的小石磨,石磨的出口有綠色的汁水緩緩淌出,落進黑色的瓷碗中。

  它緊靠在鐵籠的角落,從籠子的縫隙里小心窺看外頭的一舉一動,身旁還有三四個同類,有的躺著,有的跟它一樣哆嗦著坐在儘量靠里的位置。

  石磨的聲音終於停下來,老者將瓷碗端到了另一張堆滿紙墨的桌上。油燈的光線在老臉上跳動,一件事即將大功告成的興奮被控制在他這個年紀所擁有的沉著之中,以致於他有一種想笑又不敢笑的怪異表情。

  裁成長方形的黃紙被他鋪開。他取了筆,蘸飽了碗裡的綠汁,在紙上畫出彎彎曲曲的符號。

  「許老闆……」他邊畫邊嘀咕,「替你兒子把棺材買好吧……」

  他最近特別討厭的就是許老闆了,總是與他搶生意。他兒子也礙眼,長得那麼高大英俊,還特別聰明,以後定是他的得力助手,好不容易得了重病,那就別好起來了吧。

  一想到許老闆抱著死去的獨子痛哭流涕的樣子,他就覺得心中一陣暢快。

  它沉默地看著他的筆在紙上飛快遊走,每走一筆,它就哆嗦一下。因為躺在碗裡的不是墨汁,是它的同伴之一。

  一隻非非,可以磨出一小碗汁水,寫一張黃紙。

  原本它跟同伴們是不屬於這個人的,它們從很久以前就被囚禁在這個狹小的籠子裡。這籠子最初屬於誰它已經不太記得,輾轉流離了多少年也模糊了,只知道它們現在屬於宮裡一個老得像只殭屍的太監。老太監不單是太監,他最擅長扎小小的稻草人,再用針刺進去,每當他做這樣的事,宮裡便有人不得安生。但是,他最厲害的,還是用它們的身體做成「墨」,在黃紙條上寫下奇怪的符文,再寫上人的名字與八字,最後投到火里燒掉。但老太監不常做這樣的事,它只有三個同伴在不同的年月被磨成了「墨汁」,之後發生的事情,不外是一位得寵的娘娘失了龍子,一位將軍打敗了一場關乎帝國安危的戰役,以及最後的最後,皇帝丟掉了他的江山。

  三個人心心念念的願望,紛紛走向了相反的結局。

  國破家亡的那一天,老太監躺在自己的床上,詭異地嘻嘻笑著。

  他的徒弟,從入宮時便跟在他身邊的小太監,如今也是年過三旬的歲數,對於自己的師父,他又怕又好奇。他知道老太監有個關著小怪物的籠子,也知道他把怪物放到石磨里磨成汁,可他從不敢問什麼。

  「師父,守不住了,江山要改姓了。」他跪在老太監的床前,「我們走吧。」

  老太監搖頭:「我命不久矣,躺在這裡反而死得舒坦。」

  「那……那我走了。」他不打算陪葬,對於這個古怪的師父,他並沒有多少留戀。

  「小崽子……」老太監叫住了他,這些年他私底下總是這樣喊他。

  他停下步子,又跪了回去,心中對他還是莫名的懼怕。

  「你可知我此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麼?」老太監目光恍惚起來。

  他懵然搖頭。

  「有妻有子有家可歸。」老太監吐出一口長長的氣,只在這一瞬間,他看起來像個有血肉的正常人,但是,詭異的笑聲很快取而代之,「可我是個太監啊,哈哈哈,我怎麼可能有妻有子,我十一歲就被賣啦,我的願望最終被顛倒過來,從頭到尾,我一個人,到死也是。」

  他不知如何應對,傻傻地跪著。

  「不過我還是高興的,起碼被顛倒了願望的人不止我一個。」他渾濁的老眼裡閃過痛快到有點惡毒的光,「連皇帝都不能倖免,嘿嘿嘿。」

  他心下一驚,不禁脫口而出:「師父,是你做的?」

  老太監笑而不語,良久之後方說道:「你附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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