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一 燕來樓上初相見(下)
2024-06-06 08:09:37
作者: 我是蓬蒿人
趙寧會這麼選擇,自然有他的深意,倒是魏無羨跟他有同樣的反應,讓他多少有些意外,不由得多看了魏無羨一眼。
卻見這個出自將門但心機深沉的胖子,給了他一個飽含深意的眼神,趙寧這便知道,魏無羨跟他的想法差不多。
言談中趙寧等人得知,這兩個青年士子不僅都是新科進士,而且一個榜眼,一個探花。正經的「一甲進士」,名副其實的大才子,眼下都有翰林院編修的從七品官身。
兩人來自同一州,算是同鄉。
被打得鼻青臉腫卻一聲不吭的那個是榜眼,姓唐名興,還沒落座,就連干三碗,並大禮拜謝了趙寧等人的搭救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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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若非諸位相救,以徐知遠的跋扈,在下今日必然骨斷筋折,此恩唐興銘記於心,他日但有驅使,唐興必然竭力效勞!」
他雖然挨了打,喝了三碗酒之後,卻似已經將這事忘記,面上沒有半分頹唐之色,反而精神奕奕。
勸架的那個是探花周俊臣,相比於唐興,他就要憂愁得多,哪怕喝了酒,依然有惴惴不安之態,幾度欲言又止。
唐興是個健談的,很快就將今日之事的緣由解釋了一遍。
原來,他雖然是進士及第的榜眼,被授予了從七品官身,但在翰林院的處境並不好。事實上,不僅是他,所有的寒門進士,平日裡都生活在身居高位的門第顯貴陰影中,受其驅使,稍有不敬,便會遭受刁難。
徐知遠出自浠水徐氏,還是當朝宰相嫡子,今日來燕來樓尋歡作樂,為了增加一些才氣,博得清倌兒們的膜拜,便叫上了新科榜眼與探花。
徐知遠雖然還未出仕,畢竟是宰相嫡子,唐興、周俊臣收了請柬,不敢不來。卻不料,徐知遠席間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對唐興、周俊臣指手畫腳,並讓他們現場賦詩。
唐興一連賦詩三首,徐知遠仍是不滿意,百般恥笑,讓唐興很是抬不起頭,也不知是否酒勁上頭,後來竟然又讓唐興作艷詞。
唐興雖然出身寒門,但也是堂堂榜眼,自負才氣,傲骨也是有的,哪裡肯就範,加之心裡憋了怒火,忍不住出言頂撞一句。
這頓時讓徐知遠大怒,當場就叫人對其進行毆打,從雅間追打到走廊,一直打到了趙寧等人房中。
聽罷兩人的遭遇,陳安之勃然大怒,拍著桌子咬牙切齒:「徐知遠這混帳,堂堂皇朝一甲進士,未來的朝廷棟樑,竟然被他如此折辱,簡直不當人子!」
看他這模樣,明顯是後悔之前揍徐知遠的時候,下手輕了,讓對方跑得太過容易。魏無羨對唐興、周俊臣的遭遇深表同情,並且舉杯安慰。
飲了酒之後,魏無羨用看似隨意的口吻道:「科舉雖然出現於前朝,但當時取士的規模太小,每次不過數十人。而且士子就算有了進士的出身,都只是獲得出仕資格,要想真正得到官職,還得通過吏部考試。
「那時節,文官中的寒門士子可沒多少,大多都是世家門第出身,被舉薦的。」
「本朝大興科舉,一百多年來,取士規模逐次遞增,現在朝廷每回都要取士數百人。尤其是當今天子即位後,數量更是空前擴張,今春更是達到了史無前例的八百四十多人!
「正因如此,無數寒門士子得以鯉魚躍龍門,成為國家棟樑,陛下也被天下寒門讀書人稱頌。然而,這對文官門第來說,卻是莫大災難。
「天下官位就那麼些,每年都有這麼多寒門士子出仕,新占大量官職,世家子的出路可就成了問題。你們遭受門第顯貴的刁難,其實也在所難免。」
說到這,魏無羨住了嘴,沒有繼續深入,只是舉杯邀飲。
唐興眼神數變,而後恍然大悟,連忙舉杯,感謝魏無羨為他解惑。
周俊臣則奇怪的看了魏無羨幾眼,揣摩他說這番話的用意,眼中的憂愁之色更濃,似乎在擔心自己未來的命運——文官集團的事,魏無羨這樣的將門子可幫不上忙。
如今朝堂上身居高位的重臣,絕大部分都是門第世家出身,他們在官場底蘊深厚,姻親聯盟,互相援引,牢牢把持著權柄。
寒門出身的士子,要在官場站穩腳跟姑且不易,想成為重臣就更是難如登天。
別的不說,徐知遠就敢讓人毆打新科榜眼。雖然這事兒發生在青樓,傳出去不好聽,有損官名,唐興、周俊臣必然不敢聲張,但性質可謂非常惡劣。
在這種情況下,寒門進士的出路何在?未來何在?
是巴結門第世家,成為他們的爪牙,忍辱受他們驅使,來換取自身前程、榮華富貴,還是守著尊嚴一生不得志?
對大多數人而言,這個選擇並不難做。
趙寧將周俊臣的神色納在眼底,放下酒杯,笑著對他道:「其實你們也不必過於擔憂自身前程。你們都是天子門生,陛下聖明,既然讓你們出仕,必然不會對你們的處境坐視不理,會給你們施展才華抱負的機會的。」
所謂天子門生,就是殿試之後,皇帝給新科進士重新排個名。
狀元、榜眼、探花等,都是皇帝欽點的,以示皇恩浩蕩。如此一來,皇帝展現了自身權威,進士們也感念皇帝,有助於這些進士為皇帝效命。
說到這,見周俊臣若有所思又疑惑不解,趙寧便將目光轉向唐興,聳聳肩,狀似輕佻道:「當然,縱然是天子門生,陛下畢竟國事繁忙,也未必能夠完全知道你們的處境、想法。」
這句聽著像是廢話的言語,落入唐興耳中,就好像晨鐘暮鼓一般,讓他渾身一震。
至於他是不是真的精神震動,趙寧不敢保證,反正對方一副被醍醐灌頂的神色。
「多謝趙公子解惑,在下茅塞頓開!」唐興面露喜色,十分激動,舉杯相敬,動作乾脆的一飲而盡。
趙寧跟魏無羨相視一眼,彼此的嘴角都微微勾了勾。
陳安之看到這一幕,心裡有些納罕,怎麼都覺得自己這兩個兄弟,此時的神韻頗像狼狽。這種感覺很奇怪,有些沒來由,卻又如此真實,但無論他怎麼想,又想不通其中關節何在。
趙寧、魏無羨、陳安之這些世家俊彥,唐興、周俊臣這兩個寒門士子,按理說不會同坐暢飲,但今日的機緣巧合,讓他們能夠坐在一起相談甚歡。
這是他們的初相見。
一個多時辰後,唐興與周俊臣向趙寧等人告辭。
前者喝得伶仃大醉,中間已經去吐過兩趟,但回來後依然開懷暢飲,舉止豪邁,現在需要被後者攙扶,才能搖搖晃晃的勉強下樓。
這兩個新科一甲進士,離開燕來樓的時候,沒有馬車可坐,只能牽著驢子蹣跚而行。
從七品的官銜其實沒有那麼低,俸祿也不薄,但兩位一時之選的大才子,莫說朝廷規定的安家費,連俸祿都被出身世家的上官給拖欠了不少。
出門的時候,唐興還嘔吐了兩口,但當燕來樓看不見了的時候,他卻忽然站直身,神態恢復平靜,也不再需要周俊臣攙扶。
「你......」周俊臣一臉詫異。
「裝醉而已,何必這麼驚訝?」
唐興順了順衣袍,在周俊臣說第二句話前,擺擺手搶先道:「趙公子、魏公子他們的話,你聽懂了嗎?」
這個問題,他問得很鄭重、嚴肅。
「懂了一些,還有一些沒懂。」周俊臣勉強按捺住心中的好奇。
「其實就兩句話是關鍵。一句天子門生,一句得讓天子知道我們的處境、想法。只有這兩句話,趙公子說了兩遍。」人流中,唐興走得四平八穩。
「何意?」周俊臣皺眉問。
「很簡單。」唐興接話很迅速,「我們是天子門生,就是要為天子所用的。天子開科舉、取寒門之士的目的是什麼,我們就得做什麼。」
「什麼意思?」
「你可知,寒門士子,跟門第士子有何不同?」
「寒門士子在官場沒有根腳,沒有勢力庇護,只能靠自己打拼;門第士子有家族蒙陰,關係四通八達,做事很方便,升遷很容易。」周俊臣道。
唐興目光深邃,不疾不徐道:「還有不同。」
「什麼不同?」
「門第在官場底蘊深厚,門第士子為官,靠得是家族支撐,而不完全是皇權,門第彼此聯合,就有跟皇權分庭抗禮的能力;
「而寒門士子沒有這種勢力,我們只能依靠皇權存在,沒了陛下支持,我們的官位就不保,所以陛下讓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必須做什麼。」
周俊臣皺皺眉,不知道唐興為何說這句話。
唐興接著道:「前朝開科舉,不過數十年,社稷便不穩了,原因何在?說到底,是世家察覺到了危機,不想讓出官位、利益,所以跟皇帝不再是同一條心。
「而他們又掌握著龐大的權力、財富,力量強大,天下一旦有兵禍亂事,他們不再支持皇帝,反而去扶持自己的兵馬勢力,皇朝就不得不傾塌!」
周俊臣眉頭皺得更深。
唐興嘆息一聲,「皇帝開科舉,讓寒門士子出仕為官,說到底就是要用沒有根腳、只能依靠皇帝的我們,抑制、打壓、削弱世家勢力,消除世家大族對天子的掣肘,加強皇權!
「這個道理難道還不淺顯?」
周俊臣眉頭緊鎖:「可前朝覆滅,是藩鎮之禍......」
唐興拍拍額頭,「我說的不是這個前朝,是上一個前朝。」
周俊臣低頭哦了一聲。
「現在你該知道,我們要如何才能走出困境,加官進爵、一展宏圖了?」唐興正色問自己的同鄉。他倆自小相識,受教於同一個先生,十年同窗,情比手足。
周俊臣問道:「該如何?」
唐興無語了半響,這才道:「我們出仕後,朝廷給的安家費以及每月俸祿,都被世家出身的上官藉故拖欠,今日又在徐知遠面前受辱,根由何在?
不等對方回答,唐興便接著道:「這是文官門第借著你我榜眼、探花的身份,在給我們所有寒門進士下馬威,在熬我們的性子,在讓我們知道,這朝堂誰說了算!
「他們想讓我們認清現實,日後臣服在他們的淫威下,甘願供他們驅使,不敢因為陛下的命令,而跟他們爭鬥,對他們不利!」
「因是之故!」
唐興的聲音拔高了一節,見周圍的行人看過來,又連忙壓低聲音,咬著牙道:「我們得讓陛下知道,世家在刁難我們,而我們並沒有屈服!我們時刻準備著,為了陛下打壓、削弱世家門第的大計迎難而上,奮不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