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南遇
2024-06-06 07:40:39
作者: 李詣凡
事情得往回說到1998年,那一年,我還沒滿17歲。但是因為無知和倔強,在學校在家裡都不怎麼被喜歡。學校的老師總是特別關注我,也沒有女同學願意跟我做朋友。回到家裡,偷偷抽菸也被爹媽抓住,然後就是一頓罵。16歲多,加上天性的叛逆,開始有一種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對的感覺。
於是我交了些壞朋友,他們帶著我一起,流連遊戲廳撞球室,我們那會很流行穿白色的襯衫,然後黑色的褲子,看上去精神。而自打我和他們混在一起後,我的白襯衫就從此再沒有扎在褲子和皮帶里過,因為皮帶在那段日子成了我們打架最主要的兇器。而白襯衫也幾乎從領扣開始下數三顆扣子,都不曾扣起來。儘管沒有值得驕傲的胸毛在裡邊若隱若現,但因此卻養成了一種怪異的審美,認為這才是帥氣的象徵。襯衫的口袋裡,總會放上一盒黃色包裝的紅梅煙,但是煙盒裡全是三塊錢的朝天門。打火機一定不會是帶電的那種,而是打火石。因為這樣的話,還能拿在手裡把玩裝帥。
我們這代人,生於80年代初,在剛剛開始學會用自己的眼光觀察世界的時候,一系列香港電影改變了我們很多人,所以當我們剛剛成為青年的時候,很大程度上來說,是被這些標榜義氣和武力至上的電影給影響了。我自然沒能倖免,也成了學校里老師口中的「不良少年」。
於是帶著自負和驕傲,我選擇了離家出走,打算離開這個讓我討厭也討厭我的城市。翻箱倒櫃找到自己這麼些年存下的為數不多的零花錢,想說去到一個其他的城市,先隨便找個工作做下,等到一個月以後有點錢了,也能稍微周轉周轉。但是去哪個城市,我並沒用過多的選擇,因為我身上的錢,只夠在除去維持小陣子生活之外,買到最遠到昆明的火車票。
沒有更多讓我考慮和選擇的地方,心想昆明也不錯,靠近南方,冬天不會特別冷,於是瞞著家裡人,也把自己當時用的傳呼機拔了電池放在家裡,乘著晚上父母都睡著,一個人背著包包就出了門。可惜的是,出門後我並未覺得對家裡有絲毫的愧疚,而是像一個終於掙脫牢籠的鳥,儘管夜裡寒風刺骨,每一絲灌進鼻孔里的空氣,都讓我感覺到新鮮。
遺憾的是,我忘記了帶身份證。我的身份證是高一的時候,學校統一辦的,我記得當時拿到身份證的時候,我還高興了好一陣子,因為那表示我長大了,我能夠對自己的言行負責了。所幸當年乘坐火車並不需要身份證,只要有票就成。火車站,只有菜園壩。於是我在那個人蛇混雜的地段,就著車站外廣場那昏黃但卻刺眼的燈光,開始寫下了我的第一篇日記,日記沒有感傷地說,我走了,離開這個傷心地之類裝逼的話,而是對我的新生活產生了無限的嚮往。我覺得我念過書,雖然高中還沒畢業就逃走了,但是起碼到昆明當地找個餐館服務員一類的工作想來還是不難的,工資也許不高,但是肯定能比現在過得好。等我有點錢了,就逐步做點別的,這一次,我如果不混出個名堂,我就不回重慶。
願望是美好的,但是若真的說起來,這其實是個很幼稚的計劃。我就這麼幼稚的,跳上了那列改變我命運的火車。
本來打算買硬座票,因為地圖上看昆明和重慶也就一個巴掌的距離。但是心想出門一次,還是別對自己過於苛刻的好。臥鋪票比硬座票高出了大約2倍的價格,但是江湖兒女,幾時在錢上皺過眉頭?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人,直到我在火車上因為買了一根雞腿,而被人找了50塊錢的假鈔。我非常懊惱,打算吸取教訓,於是從錢包里找出另一張50塊,想說仔細比對一下,到底那張錢假在什麼地方,下次可就不能再上當了。一比,發現兩張都是假鈔。
錢包里的那張,是出逃前一個月,1998年農曆春節的時候,我一個遠房長輩給我的壓歲錢,當時還摸了我頭說讓我去買點書。出逃的第一天就遭遇如此巨大的損失,可謂出師不利,我開始暗暗為自己的這趟行程擔憂,那一天,是1998年的3月6號。
不得不精打細算了,我開始選擇在火車靠站的時候,到車站裡的小賣部買些泡麵來充飢,因為車站裡面賣得比火車上稍微便宜一點。當時的火車線路,不是一路向南,而是先向西,到四川宜賓後再折路往南前往昆明,98年的時候重慶直轄剛剛一年,大多數重慶人還沒有習慣自己從四川脫離。所以我對四川人完全沒有陌生感,車到了自貢的時候,由於是個大站,停靠時間比較長,我對面的中鋪和下鋪人都走了,留下床上雜亂的東西。也許對於中鋪和下鋪的那兩人來說,自貢是他們的家,而對我而言,我卻只是一個過客。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爺爺的老家在自貢,那裡有很多恐龍的化石。小時候也跟爺爺一起去過,不過現在記憶已經模糊了。站在月台上,伸展腿腳,因為一個坐車很久的人,需要到下面站站,接接地氣。等到我重新回到車上的時候,對面中鋪和下鋪,已經新來了兩個乘客。一個看上去四十多歲,又黑又瘦,戴了個暗黃色塑料框架,卻是黝黑鏡片的墨鏡,留著兩撇八字鬍,看上去很像是電影裡,浙江紹興一帶盛產的師爺。他盤腿坐在中鋪的位置上,腿邊還擺放著一頂灰白色的鴨舌帽,帶扣子的那種。然後用一種不難聽懂,但是卻有別於自己的口音跟下鋪那個人說著話。
下鋪是個年輕人,看樣子二十多歲,比較結實。濃眉大眼且是個國字臉,看上去就像是歷史課本里,那些烈士的塑像。他聲音洪亮,但是卻對中鋪那個乾癟小老頭畢恭畢敬,等到他收拾床鋪完畢,就開始站這給中鋪的那個人捏腿,那幅畫面,就跟長工伺候財主沒什麼區別,一邊按還一邊問:有沒有舒服一些。
不管我的事,這些事我本來看在眼裡也就算了,於是我就自己坐在床上,看看窗外發愣。直到列車重新開動以前,我和他們都沒有說過一句話。當列車員廣播裡提醒,下一站將會是宜賓的時候,我對面下鋪的那個年輕人開始從包里拿出水果,打算是擺在我們兩張床之間的那個小桌子上。但是桌子上已經擺放了我買來準備充飢用的盒裝方便麵,於是那個年輕人笑著跟我說,小兄弟,勞煩把你的東西稍微挪過去一點點,我們也擺點東西。
其實按照我那段日子,當了陣冒牌小混混,又是青春叛逆期,以我的習慣的話,我會翻個白眼然後不理不睬。不過我看他說話很客氣,於是也就笑了笑然後把那堆方便麵都丟到了床上,年輕人說不用這樣你睡覺就不方便了,我們只占一點點地方就好,我說沒事,泡麵壓不爛,反正待會也要吃了。年輕人也就沒在繼續說,笑了笑,然後去了洗手間把刀子洗乾淨,然後開始坐在床邊削蘋果。
窗外火車壓著鐵軌,在每一段鐵軌之間,發出有規律的「哐當哐當」的聲音,窗里那個年輕人用刀子削蘋果,發出那種滋滋的聲響。上鋪也不知道是票不好賣還是為什麼,在我們那個格子間裡的6張床,兩個上中下鋪,上鋪都沒人。而我是下鋪,我上邊中鋪那個傢伙八成是個逃犯,也許是逃亡了很長時間都沒有睡覺,因為我自打在重慶上車以後,除了看到他起來上過兩次廁所外,就一直看他在床上攤著。對面的年輕削好蘋果,再用小刀劃成一溜溜月牙狀的,然後用刀子插起來,站起身來餵給中鋪那個人吃。然後自己再吃一塊,一副基情四射的樣子。也許是我注視的目光引起了年輕人的注意,他也刺了一小牙蘋果對我說,小兄弟,你也吃點吧,這是自貢本地的蘋果,你看樣子不像是四川人,可能沒什麼機會吃到我們這的新鮮水果,來吧,嘗點吧。
儘管我一直在擺手說不必了,但是他很熱情,那種熱情在那個小車廂里,就顯得非常容易讓我覺得溫暖。在學校和家裡,我的生活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責備,但我卻是個倔強的人,始終不肯低頭。離家出走的原因之一,也是覺得我自己成了家人的負擔。沒想到在這個小車廂里,一個陌生人幾句簡單的熱情之話,就讓我覺得暖暖的。盛情難卻,我還是吃了。我平時水果吃得不算多,尤其不怎麼愛吃蘋果,但是那一口,卻覺得很是不錯。
就這樣,我跟那個年輕人開始有說有笑起來,他問我是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我說從重慶到昆明,他又問我是去上學嗎?我說不是,是去上班。他說你看上去歲數不大啊,這么小就出去工作啦?我傻笑著說是啊,工作還不錯呢,老闆離不開我,剛過完年就一個勁催我了,沒辦法啊。年輕人問我,那你說做什麼工作的?我支支吾吾地說,我是……我是修車的。
直至今日,15年了,我也沒能想通,當初怎麼會給自己杜撰了這麼個職業。也許是人那卑微的自尊心,我知道如果我說我是離家出走的,指不定又會被這個陌生人說教一番,但是我有不能告訴他們,我是去做服務員。沒有瞧不起服務員這個職業,而是覺得當我說出來,會被他們所瞧不起。我不能忍受別人看不起我的眼神,在當時那個青春的年紀里。不過當我說我是修車的之後,年輕人也沒接著追問。他告訴我說,他也是一樣,很小的時候,因為家裡條件不好,沒有辦法同時讓兩個孩子上學,於是自己就把上學的機會留給了自己的弟弟。自己則到外面謀生活。那幾年還要苦,他當過煙販,在車站賣過地圖報紙,還批發過劣質絲襪在天橋上叫賣。說完他就是一陣洪亮的哈哈大笑。
我跟著傻笑,卻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對比自己,我的情況說不定比他當年更糟。年輕人接著跟我說,後來就因為一場事故,自己斷了三根手指。說罷他就把左手伸出來給我看,我起初在他削蘋果的時候壓根就沒有注意到他的手指有殘缺,此刻定神一看,發現他的小拇指和無名指整個都沒了,而中指只留下了最後一個指節。他告訴我說,當時當小販,投機倒把賺了點黑心錢,就自己買了個摩托車,但是被治安追趕的時候,自己的小攤也顧不上了,除了銀行存款外的全部家當都隨著那個小攤車一塊沒了,自己也因為逃跑的時候,摔了車,手指就這麼永遠跟自己說拜拜。他好像有點感悟,而感悟似乎不該是他這樣的年輕人該有的動作。他說,在醫院做了手術後,醫生在他準備出院的時候,給了他一張表格,表格的內容是事故傷殘鑑定的,他跟我解釋說,填了那個表,就能夠經過正規鑑定,得出結論自己的情況屬於幾級傷殘,是否滿足當時剛剛開展不久的「助殘計劃」,據說能夠領到一些生活費,類似於低保的那種。
年輕人說,而他當時拿著那張表在醫院門口的階梯上坐了很久,覺得自己之前的生活雖然算不上是天堂,但是卻和現在是兩個極端。做手術基本沒剩下什麼錢,自己意外傷殘,也不能告訴家裡人讓他們操心,而自己賴以生存的小攤也不知道被沒收到了什麼部門,那台摩托車也摔了個亂七八糟,於是瞬間就覺得非常絕望,不甘心過那種殘障人士的生活,卻想不到更好的辦法,於是退了自己租的房子,開始在城裡晃悠,一邊掙扎於自己該不該東山再起,一邊嘆息於命運的不公,在這樣的機緣下,他認識了自己的恩人。
說完他朝著中鋪望去,說這位是我的老師,如果沒有遇見他,我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討飯呢,哈哈哈。
他的笑聲依舊爽朗,特別是在他與我分享了自己的悲慘往事以後。和他想必,我收到的不過是些委屈,而非摧殘。於是此事,在自貢到宜賓之間,我第一次對自己的這次離家,出現了些微後悔的情緒。
我趕緊問他,這位是你的老師?沒看出啦,我還以為是你父親呢。說完我一陣乾笑,迫使自己不去後悔。他說,雖然不是親生父親,但是我也待他如父親一樣了,你可知道,他……
他的話沒有說完就被打斷了,因為盤腿坐在中鋪的那個人,突然說了一句,其實不是我搭救了你,而是你找到了自己的路。往事不堪,但人要朝前,更要沉著。
這個人說話的聲音細聲細氣的,而且字與字之間有點拖拉,和年輕人的擲地有聲完全是兩個概念。年輕人既然說那是他的老師,那麼他一定是個尊師的人。而我卻不那麼喜歡老師,因為在學校的時候,他們常常嘲笑和諷刺我。也許是我當時年紀小,我和年輕人的談話被那個墨鏡男人一打岔以後,我們就開始聊起了別的話題。他說他們此行也是到昆明,但是只待幾天就要去廣東了。我問他去廣東沒別的車了嗎?他說坐了別的車咱們還能認識嗎?
我哈哈傻笑著。其實我知道人在旅途,難免寂寞,於是很多人都會在火車上找個聊天說話的朋友,而這個朋友往往在其中一個到站下車後,就成了過客,今後就算是遇到了,也不一定想得起他是誰。
車到宜賓已經臨近晚上,車廂里的燈打開了,雖然和火車站外廣場上的亮度無法對比,但是還是挺亮的了。天色黑起來,窗外也就沒什麼風景可看,於是我們都把注意力回到了車廂裡面。我包包里有一副在自貢車站買到的撲克,本來也是因為無聊,打算自己跟自己詐詐金花玩,要知道我可是高手。於是我把撲克牌拿出來,問他們說,你們打不打牌啊,玩幾把吧。三個人,我們就玩「扳扳炮」吧。
扳扳炮,是當時流行在川東地區的一項撲克遊戲,鬥地主當時還沒盛行,但是打發差得不算多。年輕人笑了笑說,不打了,你下不下象棋嘛,要下的話我們下一把。
象棋,哼!要知道在重慶市少年宮,還有我的一張我的象棋獎狀呢,小學的時候,我媽嫌我好動,總是闖禍,說下象棋能靜心,於是強迫我去學了象棋。還好我這人不算笨,起碼比跟我同批次學習象棋的小朋友們好太多,得個獎狀什麼的,簡直就是浮雲。於是我欣然說,好啊,玩幾把。
鋪好象棋後,我有意在前面就發起攻勢,好讓他知道我其實是有兩把刷子的,但是這個年輕人每次都裝出一副很躊躇的樣子,但每防守一步,都讓我覺得下一步不知該如何下手。久攻不下後,我開始有點浮躁,偏偏在這個時候,中鋪那個傢伙開始說:「馬二進三,相三進五」。
這些都是象棋里的話術,醫生是馬可以跳到哪,相可以跳到哪。我當時本來就有點著急,結果他這麼一說我就有點不高興了,因為在重慶,觀棋不語才是真君子,而且你個怪老頭大晚上的你戴什麼墨鏡啊?但是我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因為還是有點得罪人。下棋嘛,遊戲嘛,輸贏嘛,隨便嘛。所以我就被隨便了,非常隨便的那種。
年輕人在中年人的指點下將我慘敗,也許是看出來我有點不爽,於是又打算用他的蘋果來安撫我。我本來是個輸得起的人,但是輸得有點不服,畢竟是兩個人串起來下我一個人,下得我都不帥了。於是我還是吃了他們的蘋果。就像是白雪公主吃了巫婆的蘋果一樣,雖然我和白雪公主除了性別和髮型以外,差別並不大。吃完一陣沉默,也許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中鋪的那個墨鏡男對年輕人說,你把我扶下來。年輕人立刻上前扶著他爬下梯子,我本來也打算搭把手幫個忙,但是年輕人魁梧的身材已經把那個墨鏡男給擋了個嚴嚴實實,我想也就不用我假好心了。
墨鏡男在下鋪坐好以後,臉朝著我的方向,對我說,年輕人,說吧,你為什麼逃出來了。
我大驚,難道我剛剛說謊的時候有些閃爍嗎?他是怎麼知道我是從家裡逃出來的?我說你在說什麼,我為什麼要逃啊?他說,從你剛剛下棋就能察覺到,你一味求勝,你害怕別人看不起自己,而且如果你是你說的那樣,老闆不可缺少的話,你也不會到臥鋪車廂,然後吃泡麵了。我狡辯道,誰說的,我只是比較喜歡吃泡麵而已。墨鏡男笑著說,不說遠了,從你買的泡麵數量來說,你根本就不知道離昆明到底還有多遠,只是憑感覺買了幾個,這一路上,你都一直在吃泡麵,連車上的盒飯也沒吃,你的工作得意的話,你不該這麼節約。
我本來想再狡辯一句節約是美德的時候,卻頓時氣餒了。我也不曉得是為什麼,他那兩塊黑色鏡片的後面,似乎是把我看穿了,我得承認,他說的,一字不差。於是我卸下防備,乘著夜晚,也不知道下車後今後是否就跟這對師徒永別,說出來也好,心事嘛,放在心裡才算個事,說出來,也許就輕鬆多了。於是我原原本本地把自己的經歷告訴了他們,而這一開口說,我卻發現自己停不下嘴了。似乎還由起初的遮遮掩掩變成了不吐不快了。我終於跟兩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交了底,告訴他們,其實我雖然目的地是昆明,我卻不知道我去昆明做什麼,我也不知道要在昆明待多久,我甚至想不起我當初為什麼要選擇昆明。
我說到興起的時候,就想要喝酒。但是那會時間挺晚了,我們的車廂離餐車也比較遠,於是就放棄了。這個時候,年輕人湊著在墨鏡男的耳朵邊說了幾句,墨鏡男點點頭,然後伸手拍拍年輕人的大腿,激情四射×2。墨鏡男接著對我說,小兄弟,如果你不嫌棄,相識是緣,到了昆明後,我介紹個人給你認識。那個人要來火車站接我。
90年代末期,傳銷非常猖獗,尤其以南方地區為代表。我在電視裡看了不少那些騙到窩點後,成天吃爛菜爛土豆的新聞,墨鏡男這麼一說,我突然警惕了起來,我說誰啊,幹什麼的?他笑著說,你放心,不是什麼壞人,但是也不算個好人,更不是什麼違法犯罪的人。空口無憑的我可不敢相信,於是我推辭說,這就不必了吧,我還是靠我自己打拼生存吧。墨鏡男哼哼笑了兩聲,然後沉默幾秒。接著對我說,小兄弟,你介不介意坐到這邊來,讓我摸下你的臉?
我瞬間有種被調戲的感覺,雖然鄙人一副細皮嫩肉從來都是被人遠觀而不可褻玩的代表青年,在這昏暗的車廂里,你怎麼能對我提出如此羞辱的要求呢。於是我不說話了,估計當時臉色還挺難看。年輕人似乎察覺到了,他趕緊說,你坐過來吧,老師沒有惡意的。我還是不動,墨鏡男哈哈一笑,取下了他的眼鏡。把頭湊到我這一側,笑嘻嘻地說,看到了嗎?我是個瞎子,我只是替你摸一下骨而已。
我仔細看了他的眼眶,正常人眼睛閉起來還是會有點眼皮凸出,那是因為裡面有眼球的關係。而他的眼皮就根本合不攏,有點像95版神鵰里的柯鎮惡。沒錯,就是古巨基和葉童的那一版。我再回想起剛才下棋的時候,這個瞎子光是聽自己徒弟的棋聲就能夠加以指點,而且能夠準確地看出我的膽小和懦弱,我當時就震驚了。一般來說,很多人覺得遇到瞎子是晦氣,但是在武俠小說里,遇到瞎子往往是一段奇遇的開始,我從來不相信自己會有什麼奇遇,我無非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癟三,但此時此景,卻讓我深信不疑。
於是我懷著敬畏,坐到他的身邊。他從我的頭頂摸起,弄亂了我的中分我也就不計較了,接著他在我的臉頰上摸。那是我第一次被人摸,不論男女。然後摸我的手,我想說如果他想要摸大腿的話我就尖叫,摸完手以後,他說,年輕人,你的命好,但是路卻坎坷。你是尖臉,但額頭以上不甚圓潤,頭比較平,單眼皮但卻濃眉,而且你的耳後有痣,顴骨微大,掌紋凌亂粗糙,變故甚多,你這種骨象,如果為官將害民,若為民則反官,天生倔強,但心腸很軟,你看不慣欺善怕惡但自己卻有暴力傾向,爭強好勝但又狂妄自負。
你這麼一說,怎麼說得我這麼不堪呢?我有點不解,而且有些不爽。瞎子說,從一開始你跟我徒弟說話的時候,我就有點察覺,摸骨只是為了確認。我老瞎子十二歲開始學摸骨,摸了快四十年,絕對錯不了。
我仔細一想,其實他說的,還真是我的個性。但是他說出來讓我對這樣個性的人,完全談不上喜歡。如果我自己都不能容忍我自己,那我以後該如何面對我自己?尤其是在他這番話深刻地刻在我心頭的時候。瞎子說,下車後,你跟我走,信老瞎子一句話,此舉雖不說能救你,但起碼能夠教你,教你成長和頂天立地,男人有擔當,有責任,就是好人,而且,還是個不錯的營生。
再聊一會,我也沒太聽進去,因為我反覆思考著瞎子口中我的本性。後來瞎子睡覺了,我也跟著爬到鋪上睡覺,卻怎麼都睡不著。心裡想著,到底要不要相信他的話,跟他去見那個人?可那個人是幹什麼的,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不如這樣吧,如果見到的那個人不是好東西,那我找機會逃走就是。
雖然這麼想,但依舊無法入眠。此刻,車行至六盤水。
次日,我本想繼續追問一些事情,但是我不能表現得過於感興趣,這樣的話,如果我要脫身,還有點盼頭。於是那一天,除了閒聊外,我們就是下棋。
當天下午到了昆明,瞎子和年輕人讓我跟著走,我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身後。瞎子走路不方便,年輕人在前頭牽著他的盲杖,手裡還提著東西,有點手忙腳亂。出了旅客出口,在昆明南站,遠遠迎過來一個和瞎子看上去歲數大了不少的老頭,兩人握手後,年輕人也跟那個老頭握手,老頭還拍了他的肩膀說,這一路辛苦你了。
我站得比較遠,於是年輕人招呼我過去。我賠笑著走過去,瞎子一把牽起我的手,對那個老頭說,老朋友,這次給你帶個人過來,你別問我為什麼,你認為該怎樣就怎樣,我知道你明白的。
老頭看向我,他顯然對這個突如其來的陌生人感到有點詫異,我也是一臉尷尬,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甚至都不知道這個老頭是幹嘛的,只好無辜地撓撓頭。
瞎子牽著我的手,然後一扯,對我說,認識一下,這位,是武師父。
我當時呆在那裡,覺得有些尷尬。如果說我認為在火車狹小車廂里遇到這個不一般的瞎子,算是一種奇遇的話,那麼和武師父的相遇,就只能算作是奇遇的衍生物。我隨意的笑笑,為了掩飾我的不好意思。武師父大概是看到瞎子牽著我的手,然後很客氣的對我笑笑,對我說,一表人才,後生可畏呀。
我當時就愣了,心想這老頭是不是認為我也是個瞎子,而且是這個瞎子的徒弟啊?於是我趕緊說,武師父,你說錯了,我就是個路人,跟這位老師是在火車上認識的。我沒什麼可畏的。武師父聽我這麼說,可能是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於是笑呵呵地說,都一樣都一樣。老瞎子,還沒吃晚飯吧,走,咱們吃點東西去。說完武師父就轉身到火車站的機動車步道邊上準備攔個計程車。我看著他走開,然後茫然地望著那個年輕人。他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然後說,跑江湖的人,免不了有點客套,不過習慣就好了。你好好跟著武師父,一定會成才的。瞎子此時也插嘴說,沒錯,我認識不少跑江湖的人,武師父這個人,算比較踏實。雖然有時候直了點,但是絕對是這個行當里數一數二的好人。
我更加不解了,跑江湖?什麼叫跑江湖?難道是黑社會?我雖然以前也是個小混混但是我從來沒想過要真的成為一個黑道份子啊,於是我趕緊跟瞎子說,先生要不然就別麻煩了,我可能不是那什麼跑江湖的料。瞎子說,我雖然看不到,但是我一般不會弄錯,你如果覺得瞎子不算壞人,你就相信我,比你去餐廳打工當服務員強。我有點著急了,於是我說,可是江湖的事情跟我沒關係啊,我不想招惹這些人啊!
可能是聲音有點大有點激動,武師父雖然站得比較遠,但是還是循聲回頭。至於他有沒有聽到我的話,這我就不知道了。
瞎子笑呵呵地說,跑江湖,只是我們師徒對武師父這類人的一種喊法,他算是一個比較有名的天師,天師你知道吧?我點頭,但是後來意識到瞎子看不到我點頭,於是我說知道,就是電影裡林正英叔叔的那種。瞎子說,那是電影,雖然自己沒看過,但是徒弟都會跟他講。瞎子說這個行業一直都存在著,不過電影把他們渲染得有點過於神奇了,這個世界上沒有打不死的人。這個武師父,他是有門派的人,我認識他挺長時間了,自己眼瞎,沒能親眼看到過他到底有多厲害,但是一輩子走手藝跑江湖,絕大部分的時間還是順利的。否則怎麼被那些被搭救過的人稱作天師呢。瞎子的一番話說得我有點糊塗,我當然知道林正英叔叔那是電影,人怎麼可能牛逼到那種程度。不過我確實在此之前從未想過,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些人存在。於是我問瞎子,那我跟著武師父,我又能做什麼呢?我什麼都不會,對他這些東西我更是不知道了。瞎子說,不知道,就要學。給你摸骨的時候,我就知道你這人如果當普通百姓,一定過得比較苦。但是你命好,我認定這是你一輩子的轉折,你今年17歲對吧,相信我,老瞎子從不騙人。
我算是聽明白了瞎子的意思,他是要我拜給武師父當徒弟,學手藝。人心險惡,我雖然年紀小但是這點道理還是明白的,但是心想這瞎子跟我非親非故,為什麼偏偏要跟我說這些?假若我當時沒有跟他們二位在一個車廂里,那他會不會也跟同車廂的別的人說這些話呢?那個年輕人雖然很熱情也跟我很聊得來,但是畢竟說穿了也是個陌生人,閒聊而已,完全犯不著肝膽相照,他會不會是老瞎子的託兒?故意忽悠我上當的呢?
短短几十秒的時候,這些想法在我腦子裡翻來覆去地折騰,但是我竟然發現,我對於拜武師父為師這件事情,在心裡竟然還占據了較大的比例,也就是說,雖然我不斷在懷疑,但是我的潛意識裡,竟然對於拜師學藝這件事,是具有一定程度的渴望的。我無法解釋這是為什麼,就好像很多人在街上碰到小販叫賣,任憑他吹得玄乎其乎,即便是自己認為自己有可能會上當,但是還是忍不住有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一樣。所以如果要我今天來回憶當年的心境,我只能說,一切都是緣分,甚至是一種命中注定。此前的我,從不相信註定的說法,我堅信生活是靠自己的努力來打造的,無論以什麼樣的方式,當好人,就要好得人盡皆知,當壞人,也要讓人聞風喪膽。
於是我不再說話,直到武師父打到車招呼我們上車。瞎子始終牽著我的手,捏得還挺緊,好像是怕我跑掉,更像是在給我一個堅定的信念。我懷著忐忑,但卻沒有不安,可以說我是打從心底相信眼前的這些人,但是現實里,卻缺乏一個能夠說服我去相信的理由。
上車後,也許是因為司機在場的關係,他們倆沒有聊那些所謂的「江湖話題」,而只是在寒暄。即便是在1998年,昆明也算是一個大城市,所以這一路也不算無聊,看看窗外春城剛剛入夜的景色,也算是我終於到了目的地,給自己一個滿意的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