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錯
2024-06-06 03:01:33
作者: 張子旭
「三仙姑」強打精神吃完這頓飯,送走苗賽雲她們之後,她便覺得渾身難受,胸口更是像壓了塊大石頭般悶的難受,躺在炕上便不想再起來了。
沫沫兒不放心「三仙姑」,便留了下來,這讓「三仙姑」很是感動。
金鳳也在,兩個女孩子便在「三仙姑」的臥室相連的屋子裡,一面聊天,一面聽著「三仙姑」的動靜。
「三仙姑」雖然不舒服,可躺在那裡並睡不著,過往的一幕幕不斷地在眼前浮現。
她是閉著眼睛躺在那裡的,兩個女孩兒以為她睡著了,便小聲商量著等一下她醒了,給她做點什麼吃的。
「姥姥只喝了點酒,沒吃什麼東西,我們給她煮碗熱湯麵吧。」金鳳說。
「好啊,你會煮嗎?」沫沫兒問。
「大體程序我知道,沒具體操作過……」
「味道我知道,其他就都不知道了。」沫沫兒為難了,做飯這種事情都是她爸爸的活兒,她只負責吃。
「點外賣吧。」她拿出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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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這裡是農村,連小吃早點都沒有賣的,還點外賣?」金鳳不禁嘲笑她:「我只以為我笨,沒想到,你還不如我。」
「敢這麼說我?我可是你小舅媽。」
「小舅媽笨了就不能說?」
兩個女孩兒低聲笑著。
「三仙姑」閉了眼睛想:女孩兒又有什麼不好呢?女孩兒多貼心啊,母親怎麼就這麼重男輕女呢?難道自己對母親不夠好嗎?她病重的時候,不都是自己不都是自己在床前照顧嗎?
母親四季的衣服,也都是自己買,被褥是自己給拆洗,兒子又怎麼樣呢?
就因為自己是嫁出去的人嗎?可是,婆家又何曾當自己是家人?在婆婆眼睛裡,自己是外姓人。
婆家,娘家,女人一結婚便成了無家可歸,難道說這就是女人的宿命?
想到母親,她又覺得,母親這輩子很可憐。
當初二哥摔斷了腿,是爺爺說不礙事,自己長長就好了,後來落下了殘疾,一家人卻又埋怨母親,說她照顧孩子不盡心。
其實,母親一天到晚又何曾有站住腳的時間?早晨起早兒做飯,洗衣服,吃過飯要和男人們一樣出工幹活掙工分兒,中午回來,男人可以歇歇,母親還要做午飯。
吃完午飯,收拾完又該出工了。
晚上就更加忙碌了,縫縫補補洗洗刷刷,等家裡人都睡了,她還在燈下一針一線地縫補著,奶奶還要埋怨:「點燈熬油的,燈油是不用錢的?娶了你這麼個不會過日子的媳婦兒,多厚的家底不給你敗光了?」
雖然這樣勞累了逢年過節,生產隊裡分了肉啊魚呀什麼的,第一口兒肯定是爺爺奶奶先吃的,然後是爸爸,然後是三個男孩兒,自己和姐姐只能吃點肉湯兒,而母親連點肉湯都吃不到。
母親說:「女孩子還是不要太饞了,不然,到婆婆家日子會很難過。」
奶奶那時候是很瞧不上母親的,母親雖然生了三個兒子,可大哥腦筋不太靈光,二哥腿又落了殘疾。
她記得,母親懷著弟弟的時候,挺著大大的肚子下地幹活兒,弟弟便是在玉米地里出生的,一起幹活兒的婦人們幫忙接的生。
她還記得,一起幹活兒的人來家裡,讓奶奶去地里接孩子,奶奶穩穩噹噹的坐在炕上:「急啥急?生都生出來了,孩子大人都沒事兒,別趕累的我老婆子再摔一跤出點事兒吧。」
人家說:「是個大胖小子,白胖白胖的,倆小眼珠子滴溜兒亂轉,一看就是個聰明孩子。」
奶奶一聽說是男孩孩兒,慌忙從炕上爬下來,顛著兩隻小腳兒就往地里跑。
母親這一生就是個悲劇,她理解母親為什麼竭盡全力要成全二哥,在母親心裡也是認為二哥的腿瘸了,和她有著直接的關係,她對不起二哥便想盡辦法補償他。
她也想在奶奶面前證明自己,自己能讓每一個兒子都過得好好兒的,自己不會愧對老鄭家的列祖列宗。
為了這個信念,哪怕是毀了女兒的幸福,也要成全兒子。
可是,母親不疼愛自己嗎?
她還記得小的時候,和母親一起下地撿麥穗,天忽然間就變了,天瞬間就黑暗下來,電閃雷鳴,暴雨加雜著冰雹傾瀉而下,她嚇懵了,冰雹砸在身上生疼,她閉著眼睛大哭起來。
是母親抱住了她,把她緊緊護在懷裡,用她那單薄的身體替她擋風遮雨,母親說:「滿丫兒不怕,媽在呢……」
母親臨死前,話都說不出來了,掙扎著把自己帶了一輩子的銀手鐲褪下來,帶在她手腕子上,母親就那麼看著她,用她那渾濁無神的眼睛看著她。
現在想來,母親那時候一定是想表達對自己的愧疚吧?
這麼多年,每當想起母親,她都會想起那句「媽在呢……」這樣的母親,她想恨,可又恨不起來,母親也是可憐人啊。
可是,自己這一生又何嘗不是個笑話呢?一直那麼恨苗賽雲,其實人家並沒有做什麼對不起自己的事情。
而且,自己這麼恨她,她卻一點都不知道,該怎麼幸福怎麼幸福,辛苦的,難受的也只是自己罷了,這不就是一場自導自演的鬧劇嗎?
她聽到李老實走了過來,在她腦袋前面站了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他用手在自己眼角輕輕擦了擦,她才發覺,自己居然流淚了。
李老實見她沒有動靜便走到金鳳面前對金鳳說:「你姥姥要是醒了的話,告訴我,我給她煮碗熱麵條兒。」
吩咐完他又看了看「三仙姑」,便搖搖頭走開了。
沫沫兒便問金鳳:「叔叔會做飯啊?」
金鳳笑了:「他只會煮掛麵,做熱湯麵。」
「三仙姑」翻了個身,李老實對她好啊,剛嫁過來的時候,婆婆還想為難她,可李老實不干,拼著被議論不孝順,也和婆婆分了家。
有了好吃的也先給她吃,生產隊的時候,李老實是車把式,負責趕大車,為牲口,活計清閒,他便偷偷溜過來替媳婦兒幹活兒,被一起幹活兒的嬸子大娘們取笑他也不惱。
後來生產隊解散了,土地分到各戶兒,李老實更是沒讓「三仙姑」幹過一天農活兒。
這輩子,嫁給這樣的男人,也算值得了。
想來想去,「三仙姑」便不知不覺睡著了,夢裡,母親拉著她的手,哭著求她原諒:「你不管嫁誰,日子總是能過的,可你二哥娶不上媳婦兒,他這輩子就完了……我不能做老鄭家的罪人……我只有對不起你了……」
她便也哭了,她能說什麼呢?
迷迷糊糊中,有人推她:「姥姥……姥姥……」
「三仙姑」睜開眼睛,見沫沫兒和金鳳一臉關切的看著她,見她醒了,金鳳問:「姥姥,你夢見什麼了?哭的這麼傷心?」
「三仙姑」用手抹了一把眼睛,強笑著:「夢見個大老虎追我,跑不掉了,就哭了唄。」
兩個女孩兒對望了一眼,都沒有再問什麼。
「你兩個餓了吧?我給你們做飯去。」「三仙姑」要起身下地。
「我們去吧,你別動了。」金鳳忙按住「三仙姑」。
「你們兩個啊,鹽和糖都分不清吧?可不敢指望你們。」
「分不清嘗嘗不就知道了?幹嘛硬分呢?」沫沫兒嘟囔著。
「三仙姑」便是一愣,是啊,分不清就不能嘗嘗嗎?多麼簡單的道理,她便笑了:「好,你們去做吧,反正調料都是能吃的,嘗嘗也無所謂,別嘗來嘗去飯沒做熟,調味料就嘗飽了。」
「沒事兒,我們只放鹽,其它都不放。」金鳳說。
「那能好吃?」「三仙姑」點了點她額頭。
「我們的標準是能吃,不是好吃。」沫沫兒說。
三個人便都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笑,「三仙姑」覺得胸口不那麼悶得難受了。
李老實這時候端了碗面走了進來:「你睡醒了?我給你煮了碗面,你來嘗嘗。」
金鳳便一拉沫沫兒,兩個女孩子抿嘴一笑,便悄悄溜出去了。
「喝了一輩子你煮的熱湯麵了,還用嘗?」「三仙姑」邊說邊接過碗來。
李老實嘿嘿笑著,看著老伴兒一口一口慢慢吃著面。
等她吃完了,李老實從她手裡接過碗來,才對她說:「老伴兒啊,想來想去,我覺得,當年的事情,也有我的錯。」
「三仙姑」便是一愣。
「我那時候,太想娶你了,是我跟媒人說,如果你能嫁給我,我多出四百斤玉米的彩禮,我還給媒人買了兩雙襪子,一塊頭巾。還應承她,事成之後再送她兩副裹腿。」李老實說:「媒人得了這些好處,能不忽悠你媽嗎?」
「三仙姑」沒有生氣,只搖搖頭:「老頭子,別瞎想,我媽那個人我知道,她不想做的事情誰忽悠她也沒用。
她那時候,一心想的二哥娶不上媳婦兒,她沒臉見我死去的爺爺奶奶,她被我奶奶欺負了一輩子,太想在她面前證明自己了。
你不出這些東西,她自然還會找別人的,反正女兒是她的,誰想娶我,都得拿這些東西。
我還很高興是你娶了我,如果嫁給別人,一定不會像你這樣對我好。」
這些年來,「三仙姑」頭一回和李老實說這麼溫情的話,李老實老臉一紅,嘿嘿憨笑了起來:「你是我老婆子啊,我不對你好對誰好?
再說,我覺得我做得還不夠,就拿今天來說,如果換做是你潑了人家一腦袋水,我肯定會給人家道歉,不會像徐老師那樣,不管媳婦兒對錯都站在媳婦兒身邊。
所以我就想啊,人家城裡人寵老婆都不怕被笑話沒出息,你說咱們這泥腿子還窮講究什麼啊?我想學做飯了,你給我做了一輩子飯了,也該輪到我伺候你了。」
「三仙姑」沒忍住,眼淚又流了下來,她便故意板著臉,輕輕打了李老實一下子:「老了老了,倒學的油嘴滑舌了,真是老不正經。」
他們在屋裡說著話兒,窗戶外面,金鳳和沫沫兒縮在窗台底下聽窗根兒。
金鳳後悔:「不該帶你幹這事兒,讓你聽到了老公公婆婆的私密情話兒。」
沫沫兒則一臉的陶醉:「這才叫愛情,這才叫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