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人獻祭
2024-06-06 02:33:34
作者: 凌樂之
【邊塞卷·折戟豆蔻】
葉如蔓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
她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而僅存的意識似乎被封存在水底。
周圍漆黑一片,但她卻能聽見外面紛亂的聲音。有官兵的盤問,車馬的疾行,集市的喧囂,以及周圍人的竊竊私語。只可惜,所有的聲音都如同從岸上傳來,隔著深水,聽不真切。
她這般渾渾噩噩地被困許久,忽然有道光照了過來,禁錮周身的黑水頃刻間蒸發,她醒轉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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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睜開眼睛,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簡陋的床上。現在是夜晚,屋內沒有點燈,只有黯淡的月光照進來,讓她朦朦朧朧地看清了自己身上的著裝。
一身女裝。
她回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最後一幕,是看到弟弟被綁在屋內,她渾身肌肉驟然一繃,就要從床上彈起來,可卻發現自己一動也不能動。
被點住穴了。
她內心焦躁,不知弟弟現在情形如何,她迫切地想找人問清楚,管他好人壞人,可是卻連一個字也喊不出來。她現在只能像一灘爛泥一樣躺在床上,比方才困在水底的情況好不了多少。
就在她心急若狂的時候,隔壁房間竟然傳來了隱隱約約的爭吵聲。
「……事不過三,若再被我發現一次,待日後見到堂主,別怪我不客氣!」這聲音中氣十足,充滿威儀,聽起來像是個四五十歲的大戶夫人在教訓下人。
另一個男子的聲音陪笑道:「李嬤嬤,有話好說,我也沒做什麼,不過多看了兩眼…」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打的算盤。齊瀾青,我警告你,她可是堂主欽點的人,你別想對她動手動腳!」
「嬤嬤莫氣,都是誤會,誤會。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動堂主的人…」
「哼,我看你是自認品級比我高,對我陽奉陰違吧!」
「嬤嬤哪裡的話!您和堂主的關係誰人不知?更何況,當年李教頭對我如師如父,您說的話,我可是奉為圭臬啊。」
「還有兩日就到并州,你若安分守己,我便既往不咎,但若你還惦記此女…」
「瞧您說的,再也不會了!」
「希望你說到做到,這一路排查甚嚴,絕不能在最後關頭掉了鏈子。」
「嬤嬤教訓的是。不過我看也不用太過緊張,就算他們手裡有畫像,但我們現在已卸去易容,即使去大街上晃悠,也沒人能認得出我們。」
「可你不覺得他們反應太快了嗎?祐王怎麼那麼快就找去了愛菊客棧?」
「嬤嬤不必擔憂,馬上見到堂主,咱們這趟差事就算完成了。」
「你別再給我惹事。」
「嬤嬤您放心。時候不早了,您早些休息。」
緊接著,隔壁的房門打開,其中一人走到如蔓的房間門口,開好鎖走了進來。在那人轉身關門的一瞬,如蔓睜眼看到她的背影。這個被喚作「李嬤嬤」的人,個子很高,身姿挺拔,從背後看完全匹配不上她老氣的聲音。
如蔓瞄了一眼,不敢妄動,趕緊又閉上雙眼。李嬤嬤的腳步很輕很輕,應該是腿上功夫深厚之人,如蔓只能根據她挪動家具的聲音大致判斷她的方位。她應該是走到旁邊的一張床榻上歇息了,很快屋內就再也沒有別的聲音。
如蔓依舊不敢睜眼,腦中在不停地分析剛才得到的信息。他們現在一路向西北,即將在兩日後到達并州。在那裡,他們的上級,也就是所謂的堂主,要見自己。這路人究竟是什麼來路?難道是遼國間諜?他們意欲何為?自己的弟弟又被囚禁在什麼地方?
她動腦子思索了一會兒,就又感覺疲乏不堪,昏昏欲睡。她想自己應當是被人下了藥了,這些人為了防止她逃走,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她來不及細想,就被迫又睡了過去。
接下來的兩天,她便是這種睡睡醒醒的狀態。有次醒來在馬車上,她看到如蕭躺在角落裡,睡著的狀態跟她一模一樣,她一直懸著的心算是放下了些。弟弟還好好地在她身邊,不管之後會遇到什麼,她都有了要努力活下去的動力。
也不知過了多久,昏睡中如蔓的嘴裡突然被塞進了一顆苦澀的藥丸,出於本能她一口咽下去,慢慢醒轉過來。如蔓眨了眨眼,目光聚焦,才看清當下的處境。她應該身處一個豪華客棧之中,身下的床榻綿軟,如同身處雲中,雙手觸及到的錦被輕柔而絲滑,碧紗帷帳層層疊疊卻如煙霧般輕薄,散發著清新怡人的花香。床邊坐著一個顴骨很高、眉毛淡到幾乎沒有的婦人,應該就是之前那位李嬤嬤了。
李嬤嬤見她醒過來,極其利落地抬手點了點她身上幾處穴位。如蔓終於可以活動一下酸痛到幾乎麻木的身體了。
「我弟弟他…」如蔓張口便詢問如蕭的下落,因為許久沒有說話,她的嗓音有些暗啞。
「沒讓你開口你就別開口,小心我割了你的舌頭。」李嬤嬤張口便如羅剎一樣無情,伴隨著充滿威勢的聲音,她一雙冷眼警告般地剜了剜如蔓,又道,「你配合我,你弟弟便會安然無恙。」
如蔓聞言,便知在自己還有利用價值之前,弟弟應該不會有事,稍稍心安,便依照李嬤嬤的吩咐,不再說話。
對於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李嬤嬤了解的很有限。她只知道最近堂里的幾次行動折戟沉沙,布局多年的暗樁接連暴露,堂主大發雷霆之怒。當下面的人調查出罪魁禍首之一是個女子,堂主便點名要見她,還特意強調要活的,不能傷人分毫。所以在面對她時,李嬤嬤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絲毫不敢掉以輕心,為了防止路途上出現意外,乾脆用藥迷了她一路。現在總算順利到達并州,待明日堂主到來,就可以交差了。
李嬤嬤看著堂主從小長大,堂主心裡想什麼,她能猜個八分。既然點名了要活的,堂主想必是要好生凌御羞辱一番,她這個做下人的,自然是要把堂主沒說出口的要求提前落實到位了。
這女子幾日未曾進食沐浴,明天要見堂主,必須要好好收拾一番。李嬤嬤拍手喚來兩個侍女,把人帶走了。如蔓跟著她們來到浴房,便聞到異香撲鼻,一卷珠簾輕紗後面擺著一個水汽氤氳的木桶,水面上飄滿了香料,旁邊的木架子上擺了許多白瓷瓶和琉璃碗,裝了些不知名的粉末和香油。牆邊立著一個描金彩漆的衣架,上面掛著一件繡著精美花枝的大紅色襦裙。兩個侍女靜立在木桶邊,顯然是要在一旁服侍她洗澡。
如蔓很快明白了這個堂主見自己要做什麼。她心中直犯噁心,寧死也不願被人侵犯,她恨不得現在與那些人同歸於盡。可是弟弟還在這些人手裡,拿捏住了她的軟肋,她猶如刀板上的魚肉只能任人宰割。
她強迫自己淡定一些,畢竟堂主明天才來,還有周旋的時間。所以,她心中掙扎片刻,還是沉默地脫下衣服,跨進了浴盆。兩個侍女見她沒有反抗,自然也就沒說什麼,抓起琉璃碗中的一把粉末就往她的臉上身上抹,如蔓一個沒反應過來,差點把粉末吸入鼻中,她咳嗽兩聲,問道:「這是什麼?」
「七花七香澡豆。」一個侍女淡淡道。
如蔓一愣,這個七花七香澡豆她在汴京曾聽人說過,由桃花、梨花、紅蓮花、李花、櫻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七花和丁香、沉香、青木香、麝香、龍涎香、檀香七香配比炮製而成。因為配方難得工藝繁複,據說只有宮裡的娘娘和極富貴的人家才用得起。這個堂主竟然花這麼多用在自己身上,他到底是什麼人?
沒待她思考出個所以然來,侍女又開始順著她的經絡刮按,手法熟練,力道適中,而且兩人目不斜視,安靜做事,絕不多說多問一個字。如蔓心中暗想這樣的侍女絕不是大街上隨便找來的,一定經過嚴格而系統的訓練。如蔓坐在熱水裡,神智漸漸回歸,她仔細回想一路來獲得的信息,隱隱約約記得上次李嬤嬤訓斥齊瀾青之時,曾指責他「自認品級比較高」。如果她沒理解錯,這品級自然是指官階,難道這些人就是遼國刺事人內部的核心高層?
如蔓忽然不那麼害怕了,她甚至有些激動,她知道自己這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接近事情的核心,她一定要利用機會找出真相,一定要替慘死的父母報仇雪恨。她腦中一陣激盪,開始暗自思索如何查證如何脫身。
另一邊,兩個侍女從架子上拿來大巾給她擦身,穿好衣服,又替她化上淡妝。
當如蔓穿戴好回到客房,李嬤嬤正閉目坐在圈椅上盤捻一串佛珠,聽到聲響睜開眼睛,波瀾不驚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只是目光在如蔓的身上上下掃視,最後落在她的眉眼上。
確實是個美人,李嬤嬤心中如是想著。起先她做小廝打扮,老氣的裝束下只能說眉目清秀,可經過一番裝扮,她整個人熠熠生光,朱紅紗衣和芙蓉花簪映襯得她仿若落入塵世的百花之神。
可惜再美也不過是堂主的玩物,即將成為床笫上的一縷孤魂。念及此,李嬤嬤淡漠地收回目光,用手一指桌上的飯菜道:「吃吧。」
如蔓瞟了一眼,滿桌豐盛的食物不由得讓她聯想到牢房裡的斷頭飯,一時悲從中來,胃口全無,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帶著哭腔懇求李嬤嬤:「嬤嬤,您大慈大悲,寬厚仁慈,請您讓小人見一見弟弟吧。」邊說著,她以額觸地,咣咣咣磕了好幾個響頭。
李嬤嬤先是不為所動,後來眼見如蔓的額頭越磕越紅腫,再這麼不要命地磕下去就要破相,她生怕自己的一番心思白白浪費,被堂主斥責,又念及此女還算乖巧,便拍了拍手,對侍女道:「把那男孩帶過來。」
如蔓聞言心中一松,這一哭算是摸出這李嬤嬤的脾氣和心理,但行動上不敢鬆懈,又拜了幾拜,補上幾句不太露骨的馬屁話,才起身坐到了桌邊。
葉如蕭也是剛醒不久的樣子,他昏迷的時間比如蔓更長,所以一時半會兒還未緩過來,腳底虛浮無力。他推開房門見到姐姐,愣住一瞬,馬上拖著雙腿急急向前撲了過去,如同一個剛剛學步的嬰兒見到自己的母親。他的嘴裡咿咿呀呀的,竟然破天荒地發出了類似「皆——皆——」的聲音。
葉如蔓心痛得無以復加,連忙抱住了弟弟,輕撫他的後背,喃喃道:「蕭兒,蕭兒,姐姐在…」
李嬤嬤冷眼旁觀了片刻,輕哼一聲,涼透頂的聲音傳了過來:「要是再哭,我就把你們的眼珠子摳下來。」
葉如蕭不禁打了個顫,如蔓將他攙扶起來坐到桌邊,夾了一塊羊腿放到弟弟碗裡,擠出個笑容道:「蕭兒,咱們姐弟又在一起了,別怕。」
葉如蕭無言地點點頭,這一路他深知這群人的兇殘。半個月前的一個夜晚,他在白鹿洞書院的枕流橋邊禪思,不知被什麼人敲暈了腦袋,再醒來時,便是在一輛疾行的馬車中,旁邊是一個一臉兇相的嬤嬤。她強行給自己灌了迷藥,待他再度睜眼時,便在這個牢籠般的客棧。當他見到一襲紅衣、靚麗嫵媚的姐姐,便猜到自己被當成了引誘姐姐上鉤的誘餌,也隱約猜到姐姐將要面對的是怎樣殘忍的圈套。他心中無比自責,雖然飢腸轆轆卻是食不知味,他愧疚地看向姐姐,卻注意到她借著給自己夾菜之機,偷偷藏了一塊杏仁酥在她寬大的袖子中。
他不會記錯,姐姐吃杏仁酥便會成片成片起紅疹,數日才能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