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導自演

2024-06-06 02:33:08 作者: 凌樂之

  房公公與布格驚慌失措地沖了出來,繞到圊廁後方尋找。趁著這一功夫,如蔓慢悠悠地帶上包裹,全須全尾走出圊廁。

  在場的眾人不約而同地發出「原來如此」的感嘆,同時,心裡又產生了新的疑問,心直口快的洵王便率先問道:「所以當時,六皇子一直躲在圊廁里沒出來?可是,圊廁那么小,他怎麼能不被發現呢?」

  如蔓將包裹展開,拿出一塊很大的黑布以及兩根不規則錐形鐵釘,道:「若想不被發現,需要兩個道具和兩個條件。兩個道具,分別是黑布和兩根尖銳之物。」

  「黑布?」洵王反應很快,「是六皇子的披風!」

  「洵王殿下所言正是。」如蔓將兩根鐵釘放在手掌中,展示給眾人看,「根據我的推測,六皇子進入圊廁後,就將兩根類似這樣的尖銳物件插入靠近天花板的牆體中,形成兩個掛鉤。隨後,他解下黑色披風,掛在掛鉤上,他自己則躲在披風后面,如是就相當於在圊廁里又隔出了一個秘密的狹小空間。當然,這樣做是十分粗糙的,還需要兩個重要的條件。其一,就是光線要暗。因為圊廁內的牆體本身就是黑色,而宮宴當晚烏雲蔽月,圊廁里只點了一根昏暗的火燭,在那樣一個環境下,黑布與黑牆看起來十分相似,難以發覺黑布後隔絕出來的小空間。然而這樣做破綻還是很大,所以就需要第二個條件——速度要快。這就要布格侍衛的配合,當房公公乍一看發現六皇子不見了的時候,布格必須馬上把房公公支開,以免他仔細在圊廁內尋找,所以布格當時才會說『六皇子會不會在我們沒注意的時候已經出來了?』,然後拉著房公公到外面尋找。而六皇子,此時已經悄悄收好披風,不慌不忙地走出去了。」

  

  「可是,像這樣兩寸長的鐵釘,根本帶不進宮的呀。」洵王指著葉如蔓手裡的鐵釘道,「進宮前搜身都會搜出來的。」

  「正是。」如蔓點頭,「這兩根鐵釘,只是我根據圊廁牆體上坑洞的形狀臨時注模煅制的,僅用作演示。六皇子真正使用的,並不是鐵釘,而是虎牙!諸位大人請看,像這樣兩寸長、外圓內尖、錐形長條狀物體,不正像是老虎的獠牙嗎?」

  「虎牙?」群臣中有人竊竊私語。

  「六皇子力大無窮,曾經打死過一頭老虎,他引以為豪,故把老虎牙齒拔了下來,做成手串帶在身上。」如蔓說著,慢慢看向布格,淡淡的目光中帶著審訊的味道,「布侍衛,方才我說的這些話中,可有一句有錯?」

  布格在衝進圊廁發現如蔓不見之後,便一直心緒不寧地拉扯自己的衣角。此時被點名,更是垂著頭,下意識往韓為道身邊靠了靠。

  皇帝算是聽明白,也看明白了,這些契丹人擺明是自導自演一出鬧劇,還想賊喊捉賊,把爛帳算到他的頭上,頓時氣得咳嗽不止,怒斥道:「韓將軍!我朝誠心與遼修好,你們這究竟是何意啊?」

  身處風暴的中心,韓為道看起來十分冷靜:「豎子之言,何足為信?這些都是這個小子的猜想,證據呢?虎牙呢?披風呢?要我看,說不定牆上的坑洞都是這小子砸出來騙人的!」

  「除了兩個坑洞,我確實沒有其他證據。」如蔓應道,目光誠懇而坦蕩。

  「韓將軍,先不說證據不證據的事情。」洵王見韓為道還在避重就輕,憤怒地質問道,「請你解釋一下,六皇子這樣做目的何在?這種愚蠢的把戲簡直把貴國的臉面都丟盡了!」

  「六殿下的事情,韓某不知道。」韓為道平靜的語氣中帶有一絲疑惑,擺明了要與六皇子劃清界限。

  「你不知道?你怎麼可能不知道?」洵王大聲咆哮。

  「六殿下生性活潑,在大定府時就常胡鬧,有好幾次在宮中做惡作劇,還被皇上訓斥。韓某大膽猜測,許是六皇子覺得宮宴太過無聊,想法子溜出去閒逛吧。」韓為道無奈地聳了聳肩膀,語氣旋即一轉,瞪著洵王叫囂道,「但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六殿下死在汴京,你們必須負責!」

  洵王聽得他這滑稽的回覆,氣得差點笑出來,正欲出言質問,卻聽到葉如蔓平和的聲音響起:「那還是由奴才來解釋一下,六皇子絕不是『溜出去閒逛』,他是去殿門南廊下的閤門廳與煙柳班的人會合。而且,他也不是中毒而死,而是在那裡被殺害的!」

  「你說什麼?!」皇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寬大的袖袍下雙手微微顫抖。

  「你是說,六皇子明知有人害自己,還去與他們會合?那豈不是『自殺』?」洵王震驚之餘,頗為疑惑。

  「六皇子與煙柳班中間有什麼盤算,恕奴才並不清楚。奴才只是還原案發現場,找到兇手罷了。」如蔓言辭懇切地說道。

  「哈!可笑啊,可笑!」韓為道仰天大笑,伸出手指點點葉如蔓,滿臉遮不住地嘲諷與蔑視,「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狗屁不通!還原案發現場?哼,你有本事,就讓六殿下在天之靈開口說話啊!」

  「如您所願。」如蔓沖他笑了笑,假裝沒看見他臉上一瞬間的震驚與慌亂,向皇帝躬身道,「陛下,您是否想去閤門廳看看?」

  皇帝沉默地盯著如蔓看了片刻,確定她不是開玩笑,才對太子吩咐道:「朕不去了,太子,你替朕看看。」說完,便擺駕回紫宸殿。

  方才一直沒說話的太子從群臣中站出來,眉眼依舊清清冷冷,帶頭往閤門廳走去,經過葉如蔓身邊時,看也不看她一眼。

  如蔓心知太子不待見她,便更加小心謹慎地跟在後面,待所有人都進入閤門廳,她才帶上自己的包裹跨入室內。閤門廳本來面積就不大,現在一下子擠進這麼多人,更顯擁擠。尤其是被隔出來的小房間,只能容納葉如蔓、太子、洵王、韓為道等少數幾人。

  如蔓打開包裹,取出酒和釅醋,混合後潑在房間的地板上。只見原本青灰色的石磚顯現出大片淡淡的血跡,這血跡的紋路呈條狀,明顯被擦拭過,但在酒醋的作用下,卻顯露無疑。

  韓為道自從進了這房間,便不再言語,瞋目豎眉地盯住如蔓的每一個動作,此時見到血色,眼睛變得煞紅,下頜的鬍鬚不停顫動著,如同一頭即將瘋魔的怪獸。

  「這裡便是六皇子被害的第一現場。」如蔓打開房間的窗戶,指著窗外的走廊道,「六皇子從圊廁出來後,沿著長廊,翻過這扇窗戶跳進房間,與煙柳班的人會合。當夜無月,六皇子又身穿黑袍,故一路都無人發現。誰知王立昂和王玻竟對他痛下黑手,在這個房間內,將他分屍。」

  最後兩個字輕飄飄從如蔓的口中說出來,卻驚得眾人心臟漏跳了一拍。尤其是韓為道,他臉頰上的橫肉一陣陣跳動,口鼻間勾出兩道深深的痕紋,他此時的沉默不語,猶如暴風驟雨前的寧靜。

  如蔓沒有看他,專注說道:「六皇子武功高強,如果對王立昂和王玻心有戒備,他們絕不可能動得了手。我想,也許他們是趁六皇子不注意先下了迷藥,然後將其一分為二。至於兇器,應該是這個。」

  她取來方才入宮時存放在閤門廳的花槍,在眾人面前展示一番。

  「這是煙柳班舞女用的花槍?」洵王問道。

  「正是。」如蔓將花槍遞給洵王,「請洵王殿下試試,這花槍可有什麼不同之處?」

  洵王甫一接過,就吃驚道:「這花槍怎麼這般沉?一般戲班子用的花槍不都是輕巧便利的麼?怎麼這個竟如兵器一般壓手?」

  「不錯,我第一次碰到它,也是這般驚訝。」如蔓接回花槍,將槍頭旋轉下來,槍桿螺旋紋上的斑斑血跡便暴露在眾人面前,「這花槍另有玄機,它的槍頭可以替換成其他的兵器,例如斧鉞一類。所以,我推測,煙柳班的人將斧頭藏於道具箱中,待到用時,才將槍頭卸下換成斧頭,在此處對六皇子下手。」

  「斧鉞一類屬於兵器,不可攜帶入禁。煙柳班入宮時,所有的道具應該都經過檢查,你方才是暗示魏殿帥的工作沒做好嗎?」冷冷的聲音響起,一旁靜立的太子忽然開了口,語氣不善。

  如蔓連忙道:「非也,據閤門廳吳公公說,宮宴當晚,煙柳班的人差點遲到。我想,因為當時沒有多少時間細細檢查,宮城的守衛也許只來得及打開箱子匆匆看一眼,畢竟煙柳班也並非第一次入宮表演了。所以說,一切都是煙柳班策劃好的,每一個節點可能面臨的問題他們都考慮過了。」

  「照你的說法,六皇子在此處被害,動靜那麼大,難道閤門廳沒人發現嗎?」太子繼續咄咄發問。

  如蔓心中默默吐槽太子尖銳的態度,表面上依然謙卑地回應道:「閤門廳本來是有吳公公值守,但是《關山月》後,禮部尚書湯大人突發頭痛,吳公公臨時被叫了過去,待他一刻鐘後趕回來,煙柳班眾人已經收拾完畢了。這一刻鐘的空隙,足夠煙柳班十幾號人完成這件事。此外,吳公公說他回來後,就聞到一股濃郁的紫蘇氣味,煙柳班的人解釋稱是舞女打翻了香料盒。」說著,她從包裹中取出瓷瓶,遞給太子。

  太子接過打開瓶蓋,甚至不用湊上去聞,一股紫蘇的氣味便撲鼻而來。連一旁的洵王都聞到了,他咳嗽幾聲,掩住口鼻,問道:「葉樂水,這是什麼東西?」

  「這是一種名為掩紅齡的香料,多數是青樓女子用來遮掩經期腥味的。而煙柳班的人在此處大量使用掩紅齡,其用意不言而喻。」

  「為了遮住血腥味!」洵王迅速反應過來。

  「洵王殿下所言甚是。」如蔓沖他點點頭,心中略舒了口氣,這一番陳述比她預想得順利不少,韓為道竟沒有出言為難她。也許,這血跡重現的兇殺現場對他的衝擊也是很大的,她心裡如是想著,低頭攏了攏懷中亂七八糟的包裹。

  誰知,就這麼一分神的功夫,一隻寒掌如靈蛇出洞一般探向她的喉嚨,韓為道嘶啞的聲音高喊道:「玷污六皇子聖靈,豎子,拿命來!」眼見葉如蔓細長的脖子就要落入兇殘的力道之中,太子猛衝向前,伸手將韓為道的胳膊一擋。韓為道掌力已出,力量一偏,順勢掐住了如蔓的右肩,用力一扯,將她扔到了牆上。

  如蔓毫無防備,驟然間先是右肩一陣劇痛,接著腦袋撞在牆上,她眼冒金星,頭昏腦脹,肩上的傷口再度撕裂,鮮血溢出。

  韓為道仍不滿足,他已辨別出太子方才使的蠻勁,身上沒有功夫,正要發起二次攻擊,忽然腳底一陣發虛,手上的力氣也泄了幾分。他只道是自己沖天的怒氣引得血氣不紊,便立刻收了動作,調整呼吸。

  「韓為道,你欺人太甚!」太子向來冷淡的語氣中多了些震怒,「眾目睽睽下,你竟動手殺人!」

  「編造事實,鬼話連篇,欺君罔上,殺之後快。」韓為道一邊吐納,一邊怒目瞪向如蔓。

  「敢問韓將軍,我說的樁樁件件,皆有事實作為推理的依據,哪裡欺君了?」如蔓軟綿綿地靠在牆上,眼帘之前仍是一片黑暗,聽到韓為道又開始上綱上線,強打著精神頂了回去。

  「就憑一件事,我和全汴京城的百姓,都見過六皇子的屍體,他七竅流血,分明就是中毒而亡!我忍耐了你許久,就是想看看這狗嘴裡能吐出什麼象牙,沒想到你越說越離譜,什麼分屍?什麼香料?什麼斧頭?我呸!」韓為道伸手指著地上一片血跡,嗤道,「你的證據呢?兇器在哪裡?裝屍體的道具箱又在哪裡?你所指證的兇手,王立昂和王玻都死無對證,這所謂的事實不就由著你編造麼?」

  「兇器和運送屍體的箱子,肯定已經被煙柳班的人毀掉了,但這地上的血跡做不了假。」如蔓虛弱地回應。

  「放屁!依我看,這灘子血,分明就是你放的!韓某這趟來汴京,真是長見識了,你們這些宋人,為了推脫掉六殿下死在大宋都城的責任,竟然偽造證據。我告訴你,沒有用!我大遼雄師,蓄勢待發,你們等著!」說著,韓為道扭頭向外走。

  「韓將軍,別急著走,你要的證據來了。」門口飄來一個身影堵住了他的去路,是趙熠回來了!

  韓為道一見趙熠,這才發現許久都沒有看到他,腦中猛地升起不祥的預感,不由得一陣心慌。

  趙熠絲毫未曾留意韓為道臉上的精彩變化,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如蔓身上,看到她的額頭腫起大包,閉著眼靠在牆上喘氣,雙手環抱住胳膊,只覺心如刀割,自責不已。心意流轉間,他的眼中浮現出一縷殺氣,隨後正色對閤門廳內的眾人道:「諸位,請移步紫宸殿,此案的關鍵證據已經找到。」

  韓為道聞言,率先撥開眾人闖了出去,太子、洵王和大宋群臣也三三兩兩回到紫宸殿。趙熠留到最後,待眾人離開,才三步並兩步走到如蔓身邊,扶著她坐定,低聲喃喃:「你受苦了,休息一會兒,接下來交給我。」

  如蔓睜開雙眼,勉強可以看到他的輪廓,微微一笑道:「我無事,王爺快去,接下來最是關鍵。」

  此時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趙熠輕輕握了握她的手,邁著大步直奔紫宸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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