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歸
2024-06-08 08:51:04
作者: 蘇佚
王孜與顧傾墨的第三局棋開了一盞茶後,門外忽然跑進來一個小廝,湊在王孜的耳邊說了些什麼。
顧傾墨盯著棋局看了片刻,走一步白子,正欲收回手之時,王孜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顧傾墨微微抬首,看著面前面色不善的王孜,面無表情地道:「怎麼?王將軍這是輸了兩局,便要在這第三局耍賴?」
王孜瞪著顧傾墨,嗓音低沉:「顧傾墨,你還真是好手段啊。」
顧傾墨掙了一下王孜的桎梏,卻沒有掙開,頗有些惱怒地看著王孜:「王將軍,玩笑話也有個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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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孜猛地將顧傾墨往自己面前拉,顧傾墨一下撞在棋桌上,將面前白子一片大好的局勢撞落在地。
零零散散,白子黑子散落一地。
王孜瞪著面前表情痛苦的顧傾墨,陰沉著一張臉:「你不要以為現在讓沐辰去報信還來得及,盛京馬上就要葬身一片火海之中,就算是天皇老子來了,都救不回這個骯髒的國都!」
顧傾墨面色慘白,卻仍舊沖王孜撐起一個諷刺的笑:「王容離,你自己的手下人無用,你沖我發哪門子脾氣?我在你眼皮子底下這麼多日,連我們家阿芮和沐辰是死是活都不清楚,我何曾有本事放沐辰去報信?」
「那他偏生在這個時候帶著那個大夫逃走,你要我拿什麼來相信你?」王孜沉著嗓子,冷哼一聲,「你別想著耍什麼手段。」
「我也不需要你的信任。」顧傾墨冷聲回道。
王孜猛地將她往門外拉。
「王容離!」顧傾墨險些摔倒在地上,脫口罵道,「你瘋也有個度!」
王孜卻突然停下,任憑顧傾墨撞到他身上,順勢就將顧傾墨摟個滿懷,而後緊緊箍在懷中。
他湊到顧傾墨躲閃的面前,故意吹氣到她裸露的皮膚上,輕聲道:「顧傾墨,我今日就讓你看看,我究竟能瘋成什麼樣!」
「來人,備車!」王孜喊道,「帶我們的寧王妃,去駱山烽火台,看孤為她準備的煙火盛典!」
「是。」
王孜將顧傾墨強硬地半摟在懷中,站在駱山烽火台上往盛京望去。
駱山烽火台,是駱山地勢最高的地方,離盛京不遠不近,幾乎可以俯瞰盛京全景。
顧傾墨緊張地張望著遠處的故土,眼前每每晃過一點亮光,她的心都要堵到嗓子眼。
可王孜左等右等,直等到天邊翻起魚肚白,都沒有等來他的煙火盛典。
而盛京這座千百年來都屹立在此的王朝國都,卻生起了今日的第一縷專屬於他的人間煙火,於鴉青色的山間裊裊升起,而後帶起雞鳴狗吠,皇城鳴鐘。
盛京城就像一隻千年古獸小憩一番,此刻甦醒過來,循環往復,數千年如一日。
日出落到顧傾墨身上時,顧傾墨出聲道:「王容離,你輸了,不止是昨夜的棋,還有今晨的局。」
王孜不可置信地將顧傾墨推開,惡狠狠地瞪著她,一時竟說不出來一句話。
在這朝陽之中,背靠著廣袤無垠的山川湖海,他顯得那麼渺小不說,又有些無助可憐。
「主公!乘風黑騎,乘風黑騎來了!」一個小侍連滾帶爬地跑上烽火台,語無倫次地喊道,「乘風黑騎從北邊攻過來了,主公,我們快逃吧!」
「你胡說什麼!」王孜怒道,「給孤爬起來站好了回話。」
那小侍哪還有魂,茫茫然不知所措地奮力撐起自己,口中喃喃儘是:「乘風黑騎,乘風黑騎從地獄裡回來,來平叛了。」
王孜一個巴掌將那小侍扇落烽火台,他鮮少在顧傾墨面前對人如此粗暴,倒是將顧傾墨嚇了一跳。
「顧傾墨,」王孜轉回身子,瞪著身後他無比渴望的人,嗓音嘶啞,「你陪我去,迎戰乘風黑騎,孤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誰人裝神弄鬼,這假顧枍,又會否疼惜你這個真傾墨。」
顧槿決定帶兵親自來圍剿駱山之時,心中雖已做好顧傾墨在王孜手上的準備,但當他果真在駱山城牆之下,看到王孜拽著顧傾墨出現的那一刻,他真恨不得立刻將王孜摔下城牆,剝皮抽筋。
那是他自小捧在心尖上寵著的人,哪怕是多年未見,他也時時刻刻都想著念著的人。
王孜竟敢這般隨意拉扯她!
顧傾墨遠遠在城牆上看到城牆下的顧槿,心口頓時一陣絞痛。
「原來是你的老情人啊?」王孜將顧傾墨推到垛口之間,湊在她耳後輕聲道,「顧墨淮親自來救你,蘇子衿卻不見人影,這感覺如何?」
顧傾墨卻不答反問:「你可知道,其實我們顧家最聰明的人,根本不是我。」
她望著不遠處仰頭看著她的顧槿,眼中熱淚打轉,卻遲遲掉不下一滴。
她知道蘇介一定在這兒,他一定一定在,不能讓他看到自己落淚。
王孜一愣:「你想說是顧枍?可惜他已經死了,死了十四年,轉世投胎都差不多到可以成婚的年紀了。」
底下先鋒官叫陣,王孜不得已要去排兵布陣,便將顧傾墨丟在原地,留下一句:「你在此處好好看著,看著底下的人是如何敗的,看著你們顧家的神兵再一次死在變亂之中。」
顧傾墨失了桎梏,卻仍舊站在牆垛之間,望著底下對身旁人低聲耳語的顧槿,高聲嗤笑王孜道:「你一直都想比過神童,卻根本不知,我們顧家最聰明的人,是阿淮,且一直都是他。」
「你胡說些什麼?」王孜匆忙之間,轉首蹙眉回她一句,卻並未上心。
顧傾墨緩緩轉過身,衝著他的背影笑道:「你沒想到吧,我的棋,其實是阿淮教的,他一直都比我聰明,卻為了我,裝出一副不學無術的樣子來。」
「你不就是想毀了你一直以來以為的神童嗎?」顧傾墨的手撫上牆垛,「可你永遠都毀不了他,甚至連我都比不過。」
顧傾墨看著離自己幾步之遙的王孜,露出一個十分殘忍的笑容:「你不就是想用我來威脅他嗎?那我偏不如你的意。」
王孜還未反應過來,就見顧傾墨已爬上城牆。
「卿卿!」「青青!」
一身駱山城衛打扮的蘇介忽然出現在顧傾墨身後,一把將顧傾墨拉了下來,劈頭蓋臉便是一頓吼:「為夫還沒來,你要做什麼傻事?」
顧傾墨茫然地仰頭看著蘇介,看了似乎很久才認出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男人。
她的胸腔中猛地一陣發酸,眼淚就忍不住地往下掉:「蘇子衿,你這大混蛋,你終於來了!」
蘇介被顧傾墨的眼淚嚇了一跳,忙將她抱進懷中,揉著她的頭髮哄道:「為夫這不是來了嗎?讓夫人擔驚受怕了。」
顧傾墨卻越過蘇介的肩膀,一雙朦朧淚眼依稀看到蘇介身後的王孜,已將一把箭搭上了弓,正對著蘇介的心口。
「小心!」顧傾墨下意識地就將蘇介推開。
「咻」地一聲,王孜手中的箭已出鞘,不偏不倚,正射中顧傾墨的胸前。
「青青!」蘇介歇斯底里的叫喊響起的時候,駱山城門已被撞開,大批身著乘風黑騎黑甲的北疆軍湧入駱山城,勢如破竹。
蘇介卻什麼都聽不到了,他的眼中只有顧傾墨胸前汩汩冒出的鮮血。
他抱住無力癱倒到他懷中的顧傾墨,臉色一瞬蒼白地可怕。
他看到顧傾墨的目光漸漸渙散,口中卻仍在喃喃。
他忙抓住顧傾墨抬起的手,放在自己臉頰邊,而後將耳朵湊到顧傾墨唇邊。
自己卻忍不住顫抖的道:「你慢些說,青青,你慢些說,芮大夫就在軍中,沐辰也在,你不要擔心,盛京城已經沒事了,你不會死的,你不會死的!」
「十四年前...那天是,是蘇右丞,將我送出盛京,」顧傾墨湊在蘇介的耳邊,艱難出氣道,「你不要誤會他,他一直,一直都很愛你,他沒有做那些事,他一直都是...好人......」
顧傾墨的聲音越來越輕,直到最後,蘇介的全世界都寂靜無聲。
王孜看著顧傾墨在蘇介的懷中閉上雙眼,愣在原地:「顧小七...我不是想要殺你,我不是,我不是...想要殺你,你為什麼要推開他?為什麼替他擋?」
兩個親衛不顧王孜的愣怔,直接架起王孜便往城牆下逃,王孜連反應的時間都沒,便連顧傾墨的最後一面都沒再見到。
這年春日裡,因晉誠帝駕崩而發動的叛亂及鎮壓事件,史稱駱山之變,以反賊王孜被顧槿生擒告終。
晉誠帝十四子,太子晉承偲,在六大尚書及兩位丞相的力保之下,正式繼任大晉新帝。
北疆軍被正式賜名為乘風,與從前顧枍手下的黑騎乘風一般,身著黑色戰甲,由洛陽顧家的顧槿統領,守衛大晉北境疆土。
東海水師整頓,榕城整頓,駱山整頓。
駱山之變賊首王孜瘋癲,被判流徙北疆放牧,由黑騎乘風日夜監管。
芍山之亂正式翻案,在芍山與盛京的西山,樹立烈士碑,為右丞相顧醴與乘風黑騎主帥顧枍塑像造廟,供人參拜。
新曆七年,晉承偲憂思成疾,英年早逝,享年二十七,諡號晉哀帝。
其時,後燕趁大晉國喪,快速發動政變,走水路破開大晉東海水師,拿下大晉國都盛京,用時不過兩月。
因晉哀帝膝下無子,後燕新帝上官瑀迅速聯合各方勢力,成功取代大晉,合併大晉後燕疆土,改國號為大燕,成為大燕開國皇帝,國都為盛京。
其後燕帝改回顧姓,認祖洛陽顧氏顧醴牌位,為顧瑀,舉國譁然。
此後,許平澈當年斷言,右丞相顧醴與桑瀧長公主晉長安子女有龍鳳逆改之命命格,應在了顧傾墨與顧瑀身上。
燕歷二年,中陽城鬧市,一家名為顧辭閣的酒樓外,圍滿了人。
「從今往後又要有兩個月不開張啊?」
一個管家打扮的人擠到人群前,看清顧辭閣外貼著的告示後,震驚地嘆了口氣:「我們老爺等芮大夫那道七日才做一回的藥膳都兩個多月了,這眼瞧著就快排上隊了,怎麼又不開張啊?」
邊上一名中年男子回道:「是呀,我家裡媳婦快生了,就好顧辭閣艾師傅那一道醋溜魚,前段時間有個十天沒開,說是大老闆帶著店裡人下海去了,可把我媳婦饞死了,這回一關關兩個月,我回去可怎麼交代啊!」
另一邊一位書生打扮的富家公子也嘆了口氣:「在下好不容易訂上了三樓的妙音軒,也要再等上兩個月了,想來是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後頭有人笑道:「你們若是饞每日都有的菜色的啊,去鄰城的分閣解解饞也是好的,雖然手藝沒有總閣的大師傅們做得好吧,總歸也是一脈相承,二家比不得的。」
「分閣每日的客流量,可也不見得比總閣少啊。」一位老者嘆息道。
一個少年問道:「所以究竟為什麼又關門啊?」
一位婦人笑道:「這不是慣例麼,這顧辭閣的老闆和大師傅們,是一家子黎安人,每年過年,他們都會關門,趕在年關前回黎安去,今年倒是比往常早些。」
「哎,話說這顧辭閣在咱們中陽也開了有八年了吧?怎麼也沒見過顧辭閣的老闆呢。」一人怪道。
前頭一個手中盤著核桃的笑道:「想見顧辭閣的大老闆啊?那等神仙人物,可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
「你見過啊?」「說說唄!」「究竟是什麼樣的神仙人物?」......
眾人口中的神仙人物,正懶散地坐在對面凌塵閣下的茶樓上喝茶,看著自家酒樓門口一群人圍堵著跟鬧事似的,又拈起一塊茶餅。
曉艾在茶樓的院中,從洛書言的手中將最後一箱子行禮拿過來,放到馬車上後,衝著樓上喊道:「各位主子們還走不走了?芮大夫可還在鶴歸堂中等著呢!」
穆思文坐在院中一株十分古老的橡樹上,沖底下兩個勞苦人笑道:「沈伯駕車,送阿嵐帶著小姐去接兩位公子下學了,他們會直接去鶴歸堂,咱們過去集合便可。」
洛書言怪道:「嵐姑娘去接小公子,你怎麼沒去駕車,反倒勞累沈伯?」
穆思文摘了一片樹葉,嘆道:「還不是為著昨日收拾行李時,我不小心摔壞了她的琴麼。」
洛書言勸道:「嵐姑娘最是溫柔的人,你不上趕著去賠罪,怎麼反倒好像是你生了氣似的?」
穆思文傲驕地道:「那琴本就是我送她的,我再給她做一把不就成了,我們雲南穆家,還不至於連一株上好的鳳棲梧桐都找不著,保證比上一把好。」
曉艾罵道:「那你倒是先把我們琉嵐哄好了再說,否則我這個娘家人第一個不答應。」
曉艾不待穆思文回話,十分囂張地叉腰衝著樓上再次喊道:「那樓上的,顧辭閣的神仙人物,究竟還走不走了?每年都這麼磨磨唧唧的,總趕不上院長第一道熱菜上桌,今年都趕早了,能不能不墨跡了?」
蘇介從對面樓上下來,手中提著一籃子酒。
他笑道:「咱們曉艾啊,在顧辭閣做大師傅做慣了,越發有脾氣了。」
洛書言忙上前去接:「年年埋年年刨,能釀出個什麼好喝的來?回來時候從永安那兒,捎些洛先生釀的好酒給顧帥和瀾王殿下還有沐辰不好嗎?也難為他們不嫌棄王爺您這手藝。」
「護短的來了,護短的來了!」方才坐在樓上品茶之人,從屋內走出,沿著欄杆往下走來。
一雙雙鳳眼嬌俏靈動,全然不見歲月痕跡,面容仍舊是那般張揚明媚,年歲漸長,眉眼間卻更添風韻,唇紅齒白,面色紅潤,早已不是從前那副蒼白氣色,行走之間,風姿似乎更盛從前三分。
「青青。」蘇介柔聲喚道。
顧傾墨下樓來,順勢便依偎進蘇介的懷中,由他攙著往馬車上走去,將手中一盒子新茶遞給曉艾。
洛書言接過曉艾手中的茶,看了眼,又是霧離,無奈笑笑:「阿霧先生總喝這茶,當真喝不膩嗎?」
「不止他愛喝,他家那位顏小姐也愛的很!」顧傾墨不要臉地回道,「況且這是顧辭閣大老闆親自炒的新茶,與往年自然不同。」
聞言,滿院的人都笑了起來。
曉艾問道:「齊活了吧?」
院中人齊聲應了,曉艾又問顧傾墨道:「那請問顧辭閣的大老闆,咱們可以啟程了嗎?」
顧傾墨笑道:「出發,回家過年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