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重
2024-06-08 08:50:53
作者: 蘇佚
晉承偲入主東宮不久,皇帝不但對他愈發重視,甚至還逐漸將從前不曾交與廢太子晉承修的政要,也一併交與他練手。
朝中眾人都知曉晉承偲一直跟著顧傾墨讀書,也清楚先前皇帝命顧傾墨作廢太子晉承修伴讀的用意。
雖則顧傾墨早已不是太子伴讀,但而今晉承修從太子走到窮途末路卻是不得不讓眾人震驚。
聯想到一直跟著顧傾墨讀書,安靜本分的晉承偲卻在皇帝後繼無人的情況下平步青雲,步步高升,實在是不能夠不引人猜測。
於是一部分言官便又以「太子不應過早干涉政務」為由,妄圖來桎梏晉承偲,也為打消顧傾墨這個早已算不得顧家人的顧家人帶給朝堂的影響。
晉承偲卻偏不如他們的意。
順著顧傾墨的意思,晉承偲既不去理會外界評判,也不爭辯,只老實本分地做好分內之事,以及將皇帝吩咐的事一件件細心完成,倒像是朝中那群草木皆兵的老鴨子小人之心一般。
皇帝原本一直無視那些言官的彈劾。
然而諫議大夫變本加厲,竟在朝堂上直言晉承偲出身尷尬,提及其母婉弋夫人的兄長乃是顧枍授業恩師一事,論及如今顧傾墨傾囊相授晉承偲,只怕是來者不善、早有預謀。
誰料皇帝終於在此次龍顏大怒,直接將摺子摔到了那人臉上,進了已逝的婉弋夫人的位份至貴妃不說,還破天荒頭一遭怒斥刑部查案不利,申責芍山之亂進度緩慢。
顧遜白因身份尷尬不曾插手此案,而許臨高升後一直事必躬親,搶在顧遜白尷尬之前便出列回應皇帝的雷霆之怒。
可話未過半,皇帝竟突然在早朝上背過氣去,直直躺倒在了龍椅上,將滿朝文武嚇了個魂飛魄散。
太醫院太醫全數急急湧入皇帝寢宮,連休假在家的都趕了回來,數九寒天跑出一身滿頭大汗。
朝中重臣哪還有心思吵架,全數守在寢宮外等待情況不說,相互打探之下,又各自暗中將國喪後事準備下去,面上卻只是著急擔憂皇帝病情,絲毫不顯山露水。
太子等人身在寢宮之中親自照料。
誰料皇帝醒轉後,對著晉承偲開口第一句話,便是要見顧傾墨。
晉承偲愣怔須臾,方才遲疑著命人去傳召,又特意給顧遜白使了眼色。
顧傾墨接旨後,出了片刻神,還是蘇介捏了捏她的手方才醒轉,卻仍舊瞪著一雙雙鳳眼,裡頭儘是少見的茫然無措。
「想什麼呢?」蘇介將顧傾墨冰冷的一雙手握進懷中揉搓,柔聲問道。
顧傾墨垂下眸子望著屋外厚重的積雪,輕聲道:「許臨在朝堂上說了什麼,竟將他氣昏過去?」
蘇介瞥了一眼身側的洛書言,洛書言當即上前回道:「許臨前些日子派人去了芍山,應是在那搜查到了些什麼。」
顧傾墨微微蹙眉:「就這?」
蘇介將曉艾拿過來的大氅與顧傾墨穿好,摟著她往外走去,在她耳邊輕聲道:「姑母來的消息,說陛下近日來一直不大好,想來操勞半生,臨到此也是急了。」
顧傾墨卻搖著頭道:「你哪裡知道他,他在阿予滿月宴上封十四入主東宮,便是要向我宣戰,十四當太子來這段日子,朝中哪一天有減少過對我居心不良的猜測?」
「好在太子殿下任勞任怨,陛下所派之事皆完成的極漂亮,」蘇介拍拍顧傾墨的背,「你不要擔心,這是你選的人,錯不了,再不濟也還有我在。」
顧傾墨上馬車後深深地望了蘇介一眼,仍舊沒有將那句話問出口。
想來也是,自己去瞧,一目了然的事,何必各自添堵。
嘆口氣進了馬車。
蘇介望著馬車緩緩向前駛去,心中總覺得堵了一塊大石頭,不能落地,叫人心不安。
可顧傾墨近日正處於風口浪尖上,他實在不能給顧傾墨更多壓力。
正巧這時,拐角跑出來一個小童,衝著蘇介而來。
穆思文瞬息便將那小童攔在十步開外。
小童卻乖覺地很,立刻沖蘇介喊道:「三公子派我來給寧王殿下帶句話!」
穆思文回首請示蘇介,蘇介便點點頭。
那小童上前五步,便從懷中拿出一塊刑部的令牌在手中,而後才近蘇介的身。
他低頭湊在蘇介胸前低聲道:「宮裡的大人們,都暗自備下國喪事宜了。」
「!」蘇介心中猛地一沉,沉默片刻,開口道,「本王知道了,替本王謝三公子一聲。」
那小童沉著地躬身退下。
「書言。」蘇介輕聲喚道。
洛書言當即上前:「王爺有何吩咐?」
「後燕那邊安排好了嗎?」蘇介輕聲問道。
洛書言順著蘇介的目光,往長街盡頭消失不見的馬車望去,點頭回道:「一切早已安排妥當,只等王妃了了盛京的事,咱們便可以啟程了。」
「但願如此...」蘇介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問穆思文道,「王容離今日在宮中嗎?」
穆思文蹙眉思索片刻,回道:「他今日上朝,此刻應當與眾大臣一同守在陛下寢宮外。」
蘇介緩緩點了點頭,長出一口氣後,吩咐道:「你讓人守好王府,再帶上阿予,調些人手去母親那照應,母親若問起來,說在操練即可。」
蘇介又對洛書言道:「讓艾姑娘去請阿霧先生,勞煩他走一趟司音天下,就說陛下傳召青青入宮,卻不知何事,他們自會明白。」
蘇介腦中飛快思索,片刻後又對洛書言道:「同艾姑娘傳達完後,你再以本王的名義去長樂公主府請小公爺,你們一同去安郡王府,就說陛下早朝昏厥,太子侍奉在側,朝中大臣已備後事。」
「王爺?」洛書言面露驚慌。
蘇介卻不讓他說完,便立刻道:「讓沈伯給本王備車,青青一人入宮本王總放不下心,本王要去看著王容離等人。」
「王爺!」穆思文正欲制止,蘇介便橫了他一眼。
洛書言見蘇介意已決,只好應聲去做:「是。」
顧傾墨一入皇宮,便在人群中引起了一股騷動。
她在殿外瞧見顧遜白,只見顧遜白往邊上點了兩下頭,她便瞧見王孜正一身朝服,泰然自若地站在人群一旁。
皇帝寢殿外,是大晉皇帝自古以來的親衛軍——羽林衛,並非王孜的守城軍神策軍。
顧傾墨點頭示意,便入殿去。
她不可能讓晉誠死的那麼早,芍山之亂還未翻案,晉誠也還未向天下人承認他自己的罪行。
顧傾墨走過晉承偲身旁,晉承偲剛要上前與她說話,便被她用眼神警告制止了腳步,只茫然地停在原地望著她,一雙狗狗眼眼尾嫣紅,白皙的臉濕潤一片,明顯是哭過的樣子。
顧傾墨也不管晉承偲是否真心落淚,抬首便是對晉承偲身後之人道:「怎麼伺候太子殿下的?而今雖已是春日,外頭這般大雪你瞧不見?是要將你的眼珠子戳出來扔到外頭,方才曉得給主子添衣?」
那奴婢何曾見過顧傾墨如此疾言厲色,嚇了一跳,忙跪地討饒。
還是晉承偲開口,她才如蒙大赦,即刻回去拿衣服。
晉承偲原要謝顧傾墨,顧傾墨便開口輕聲道:「今日朝堂之上許臨說了什麼?」
晉承偲愣了一下,下意識四顧,瞧見室內已無閒雜人等,方才快語回道:「許臨說,芍山周邊村民皆言顧右丞是好人,當年芍山之亂必定是被冤枉的,還有人願意為他作證。」
「為何?」顧傾墨蹙眉。
晉承偲立刻回道:「他說他找到一戶村民,那家的阿公說當年芍山之亂前幾日,顧右丞一直住在他們家。」
顧傾墨瞬間睜大眼睛。
晉承偲快語道:「後來芍山忽然打起來,村裡的人都不敢出門去,可顧右丞硬是要回山上,他們才知道原來在他們家住了幾夜的,是大晉赫赫有名的神探顧右丞。」
聞言,顧傾墨直接愣在原地。
晉承偲環顧四周,快語道:「許臨說到這,父皇就昏了過去,後續之事只能等許臨回刑部才能知曉,姐姐,快來人了,你該進去了。」
顧傾墨咽了口口水,點點頭,對晉承偲囑咐道:「朝臣既都聽到此,難免有人會對許臨不利,找機會讓三哥看顧好許臨,此人萬不可出事。」
晉承偲連忙應下。
顧傾墨進內殿前,又回首對晉承偲囑咐道:「讓三哥也一同查查江家,若是他們手腳不乾淨,我便連著從前的帳一起算,親自替他們祖宗清理門戶。」
未待晉承偲反應過來,顧傾墨便已長驅直入,進了皇帝寢宮,背影冷漠而決絕。
這般無情的言語從顧傾墨口中說出來,晉承偲聽的愣了,卻忍不住漸漸笑出聲來。
這才是他熟悉的姐姐,骨子裡刻著陰戾的煞氣,要叫人飲鴆止渴,不得好死也趨之若鶩。
為晉承偲拿衣服回來的婢子,掀開帘子便看到的是晉承偲捂著面孔彎下腰的一幕。
她急忙跑上前為晉承偲搭上披風,關切地問道:「殿下怎麼了?」
抬眼卻見到晉承偲露出的那一隻眼睛猩紅充血,那蜿蜒的血絲仿佛能將人網羅其中,食人性命一般。
她的心猛地一驚,下意識想要逃開,卻生生止住這不合禮數的想法。
晉承偲也不知究竟在哭還是在笑,捂著臉的手不曾拿下,只用那隻指縫中露出來的眼睛盯著那婢子。
開口,嗓音沙啞地可怕:「陛下宣刑部尚書與刑部侍中進殿。」
晉誠正躺在床上,由一名太醫餵著藥。
顧傾墨進殿後與晉誠四目相對的一剎那,晉誠嘴中的藥汁竟順著他充滿細紋的嘴角蜿蜒而下,淌了一脖子。
太醫瞬間如大難將至一般,顫巍巍地拿起手絹趕忙去擦,卻不敢抬眼瞧晉誠的模樣,胡亂擦了一氣。
顧傾墨站在原地看著此事發生,甚至還走近了兩步,盯著那太醫垂著腦袋給晉誠擦拭藥汁,卻並不行禮,眼神也毫不避諱地盯著那太醫慌亂的動作,神情冷漠,甚至於死寂。
「下去。」晉誠沉冷的聲音響起,到不知這究竟是對那太醫的恩赦,還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叫那太醫心中惴惴不安,卻不敢開口詢問解釋。
太醫收拾完東西正要走,回首便瞧見顧傾墨正站在屋中,也不知究竟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又站了多久。
他只思量片刻,便將端起的湯藥復又放回了床頭的桌案上,向顧傾墨微微頷首示意,問安道:「老臣拜見王妃。」
而後便一路小跑著出了門。
顧傾墨卻只是站在內殿中央,盯著床上那個兩鬢斑白,十分衰老的人。
目光冷漠疏離,一絲溫度也無,就好像是在看一件毫無溫度的死物,因而目光才被染上了那樣的寒冷,叫人看了心寒畏懼。
晉誠卻知道,顧傾墨此刻心中必定翻江倒海,絲毫不像面上那般鎮定。
她從小就愛裝。
晉誠見顧傾墨站在屋中毫無動作,卻也不奢望顧傾墨能夠主動給他餵上一碗治病的藥,便也將藥的事放下,艱難開口道:「過來,坐到朕面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