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蟲小技
2024-06-06 01:08:46
作者: 長亭落雪
而就在小皇子拜訪侯府的時候,御花園宮宴也正火熱。
然不知是誰無意提起,還是慶元宮主有意為之,大抵想叫個不似貴女來襯托其他女兒貴氣,居然差宮人邀了李昭玉前來。
李昭玉和慶元公主其實並不太熟,雖則自幼出入宮門,後來又當了一年多的禁衛女官,不過一個是纖纖素手的金枝玉葉一個舞刀弄劍的將門長女,平常相見,後者也都是恭恭敬敬行禮讓路而已,並無其他交集。
故而婢女傳喚說公主有請時,李昭玉放下杯盞微微一頓,才起身隨之而去。
她因為自幼習武,故而比於尋常少女要高上幾分,加上身形修長,若非緊身黑衣下姣美身段若隱若現,遠遠望去,真真箇玉樹臨風的俊俏公子。
宮女引至花園,原是為陳國太子來訪,公主於御花園擺宴,不知是怕遭人道瓜田李下的閒話還是想顯露自身極好的人緣,前前後後邀了七八個貴女相伴。
夏日清風裡一派鶯歌燕舞花紅柳綠,二八少女淺笑吟吟竊竊私語,比那枝頭盛開的蔦蘿更多幾分媚意。李昭玉放眼一望,覺得自己甚是格格難入,便行了禮退到最不起眼處,輕輕啜茶。
尋常不曾見得,身旁倒茶的宮女便是一怔,仿佛不曾料到這素來冷冰冰的女統領,其實竟生著一副如此精緻的面容。好在她剛受過幾月教養,便收了驚訝形容,絲毫不漏聲色地退開去。
李昭玉的眼睛極大,眸色又極黑,眼角微微上挑,總帶著股似笑非笑看戲一般的神情,叫人莫名只覺糟了凌駕,故而在旁人眼中雖覺得美,卻十分不討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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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方才進園,也只是向公主們淡淡一禮,其他貴女仿佛不值一提。不過李家素有戰功,稍微狂傲些也在情理之中,故而人無多話。
穆洛風想著,俊朗的眼眉微微岑寂。一面聽著公主貴女說話,一面仿佛無意瞟向那假山旁的黑衣女子。見對方喝完三口茶後,便收了手,重新戴好面罩,安安穩穩坐在原地。
都傳李家子女家教甚嚴,一日三餐外不沾吃食,也從不飲酒,將盡數時間都花在識文習武上。
真是無趣,眾貴女也淡淡瞟了一眼,又淡淡別了開去。
好在大概慶元公主是知道她這般習性的,故而也不苛責,只做沒有看見,笑吟吟地同其餘人說著話,偶爾也會照拂她兩句。
只覺有李昭玉相襯,其餘貴族小姐們越發柔情可愛了。
兩盞茶時間後,氣氛活絡了些,有貴女便提議各自獻技圖得一樂,也算應應春光的景。慶元公主欣然允諾,也是眾女彈琴起舞吟詩作對,將大燕女子風采展了個盡。
李昭玉沒去看那陳國太子可有動心,只覺眾女這般奮力招攬,像戲台那等人投禮的花旦,實實有些可笑。正暗自想著,忽聽人道:
「早聽金吾將軍之女文武雙全,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見。」
抬頭,便見那白白淨淨的南陳太子一張笑臉,正往她彬彬做禮。
眾貴女也是微微一怔,這才想起,正是太子殿下提起女統領的,所以六公主應客之請,差人將她喚來。那先前別出生面的多般包容,或許也是為了在太子面前,顯出皇室女兒大度之氣吧。
李昭玉沉吟片刻,起身回禮,笑道:「太子過譽,道聽途說相信不得。」
語氣冷淡,不留一絲情面。眾人霎時又是一怔,都說李昭玉不解人情呆板木訥,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對方怎麼說也是南陳太子,雖則不過花園小聚,太子溫和大度想必也不會介懷,但傳將出去,天下人不都盡知大燕貴女魯莽無禮麼?
穆洛風果然一頓,正對上李昭玉黑玉般的雙眸,不由蹙了蹙眉,隨即展顏,神色溫潤如常。
公主也鬆了口氣,微微責怪地看了李昭玉一眼,向太子笑道:「昭玉她素來心直口快,太子還請見諒。」
太子溫文爾雅笑如春風,表示無妨。
以為此曲翻過,那宮女再來倒茶時,卻忽被何物腳下一絆,隨即一聲驚呼,帶著滾燙的茶水徑直向李昭玉的位置撲來。
眾女俱是一怔,一旁領隊女官更是嚇得花容失色,這要是燙傷了統領大人那還得了,小宮女打死就算了,只怕自己的官位也再保不住……
正各懷所思的剎那間,只見假山旁端坐的黑衣女子向身前檀木小桌輕輕一掌,便借力躍到桌前,一面躲開那打向自己的杯盞,一面順勢摟住了傾身倒去的小宮女,兩人旋轉幾圈,方穩住身形。
所有動作不過須臾之間,待塵埃落定時,除了茶具碎落,席間之人毫髮無損。
小宮女驚魂未定,甫一回神,連忙跪下請罪。
對方才情形,眾女無不啞然。連慶元公主都一時不知作何反應,身旁嬤嬤沉吟片刻,便開口責罵宮女失職。
李昭玉撣了撣袖子,並未替小宮女求情,只漫不經心往後一瞟,那神情仿佛在道:
「雕蟲小技。」
合歡花開之下,白衫玉帶的南陳太子,忽而紅了臉。
早聞李家小姐文武雙全,不曾想宮門一見,居然還生得這般美麗。
這樣美麗的女子,卻又那般冰冷,更叫人難免好奇心生,想要再見,一探究竟。
然對方卻絲毫不予理會,饒再溫潤的性子,也漸漸幾分氣悶,隨手丟這一塊小石,預備亂亂她的過分平靜,卻又不想,反而叫她輕易打破,小瞧了自己。
隨即,那黑衣玉立的女子向公主淡淡一禮,道公務繁忙不宜久留,便逕自離去……
後來人們才聽說,萬壽節前十多天,春光極好。而那假山旁清冷桀驁的北燕禁軍女統領,用她有資本的高傲和不同凡俗的美艷,不經意便將南陳太子的心,收入囊中,可她卻絲毫未能察覺,也不曾在意。
就像此刻的李昭玉並不知曉,穆洛風那一剎而過的微紅臉頰代表什麼,宮宴之後便下值回到將軍府。剛進門,就收到賀南風送來的帖子,約她明天去鶴鳴茶館。
她是知道鶴鳴茶館屬北未光手下的,便以為賀南風是有什麼關於未光的事要商量,遂傳信宮中道明日有事,預備前去赴約。
吩咐完順手將帖子丟在一旁,卻忽而發現那背面居然也有筆墨,遂重新拿起一看,居然是畫的一小幅拇指大的鬼面圖。
李昭玉略一回想,便憶起這正是去年中元鬼市,那個被攤主追打的人所帶的面具。後來賀南風便日常提起,說此人是南陳万俟皇后幼子,也就是這兩天來,一直纏著她廢話不絕的穆洛宸。
遂不禁微微蹙眉,暗忖賀南風畫這鬼面在背後,到底是個什麼意思。難不成,那丫頭知曉她被纏得煩躁,所以畫圖取笑麼?便無奈搖了搖頭,然這邊放回去,下一刻卻不知為何總覺心有所系,沉吟半晌,從抽屜里將那冊《冼夫人傳奇》又拿了出來。
賀南風當初道,這作者軒轅生十分神秘,世面上流通的書作也只有這一本。她後來出於好奇,派手下查探,發現這《冼夫人傳奇》別處也有不假,但數量極少,且據書商道所說的話,這冊話本刊印流出,跟她拿到手裡幾乎是同一時間。
李昭玉何等聰慧,立即便明白這本書要麼是賀南風差人所作,要麼是她自己親手所寫,因此才間隔兩月時間,看行文走筆,則後一種可能性更大。而對方做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叫自己學會那所謂,理解旁人的技藝。
不免感慨她煞費苦心,從不曾道破,卻著實一字一句翻看了四五遍。隨後,又將先前在莊子上明確表示嫌棄的那些個,只有兒女情長的話本,從杜麗娘夢會情郎,到崔鶯鶯待月西廂,再到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等等,自己再找來重新看過,多數看著便有困意,只能想起賀南風寫書辛苦,繼續堅持……
對李昭玉而言,武功易學,兵法易懂,要看下那些書,卻著實不易。
她慢慢一頁一頁翻過,偶爾停留在配圖上,看著冼夫人同夫君、兒子相處的和睦情形,兀自愣神。都想不起,自己是什麼時候,記憶中再未有過這般場景的?
是六歲開始習武,日日被父親和老師斥責?是二哥李亭煜為她捉了蛐蛐玩兒,卻雙雙被罰跪營帳外?是九歲生病燒得天昏地暗,父親卻說捂著被子睡一覺就好?還是十一歲在戰場上見到第一個冒著鮮血的頭顱,或者對敵人砍下的第一劍……
李家歷來是武將之家,除了策馬征戰的人,都算無用。就像她母親一樣,一輩子不敢大聲對夫婿講話,一輩子沒有什麼主見。她自小便立志不能活得像母親一般,所以她要練武功,要習兵法,要上戰場,後來卻發覺,她是不像母親,卻也終究像不了父親和兄長。
她無法明知世人涼薄狡詐,而能夠虛與委蛇;她無法枉顧親人的性命,去追那忠君愛國的虛名;也無法為了高官厚祿、家族門楣,而願意傾注一生。她不能,也不屑,自二哥喪命,便對一切都失了最後那點興致。
沒有任何外人知道,帶著李亭煜殘劍,自塞外歸來的李家小姐幾乎夜夜難眠,平素連在家裡,也幾乎都不願說話。她的清冷桀驁,連家人都只能躲避了,可那拜訪的帖子和養生的黑茶,卻源源不斷堅持不懈地送上門來,那溫柔乖巧的少女聲音清和,總含笑喚她「昭玉姐姐」,如此過了半年,她才終於在中元夜登門邀約。
她那夜對賀南風說,有的人天生沒有這種能力。其實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感興趣,時間長了,便覺得人情之事,真可有可無,也就習慣不予理會了。
罷了,為了那莫名其妙得來的妹妹,什麼勞什子技藝,讓看就看一下吧。
李昭玉暗想,無奈嘆一口氣,繼續翻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