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探倚紅樓
2024-06-06 01:06:32
作者: 長亭落雪
第二天下午睡醒吃飯時,果然就見府里上下容色匆匆,隨即紅箋進門低聲道:
「上午大房夫人去探望老夫人不知說了什麼,結果老夫人就忽然吐了血,這個點還沒清醒呢,侯爺和大公子都守在上院侍疾。」
賀南風笑了笑,將調羹里的燕窩輕輕送進嘴裡,沒有說話。
紅箋想了想,繼續道:「上午侯爺問訊回府時傳話讓小姐醒了也去看看祖母,但是方才不久又叫常隨來道,小姐不必去了,自己好生休息就行。奴婢上院的丫鬟說,是因為老夫人昏過去前一直喊著小姐的名字,言語怨恨,句句辱罵。」
所以,大概侯爺就不想再叫女兒前去徒增矛盾和煩惱了。
邱盛年後來賀家,姑侄兩人定下元夕處理賀南風的復仇謀算,又找了大房參與,賀雪嵐再叫上柳清靈引導,保證萬無一失。如今賀南風安然無恙,邱盛卻反而不明不白死在妓院裡,邱氏再蠢,也明白跟她脫不了干係。
可惜失去後宅中饋,且沒有兒孫支持,一介老弱婦人,就算氣得半死,除了辱罵幾句,又能如何?
賀南風慢慢放下潔白如玉的瓷碗,面色絲毫不以為意,又不緊不慢漱了口,再接過流雲手裡的帕子擦了擦嘴,舉手投足,無處不是大家溫婉之氣。
「既叫不去,便不去吧。」她淡淡道,眉宇溫柔,片刻抬起雙眸,「翠雲那邊可有其他回報。」
紅箋點頭,「大房這幾日私下好一番焦灼,但大夫人似乎已經同大老爺商議好了,擇日將聶姓妓子娶進門來,只怕如今因為老夫人的事,還要耽擱。」
邱氏若這遭真有什麼不測,兒子是要守孝三年的,賀傳和聶月瓊的事自然不成。但對方雖吐了血,但以賀南風對她體格的了解,能在前塵那樣的變故和奔波中苟且存活下來的,一時片刻不會喪命。
而紅箋這話的意思是,若邱氏死了,聶女便不能進門,豈非反而如了大夫人鄭氏的意?
賀南風一笑,道:「眼下情形,伯母可比祖母更怕賀家有喪事。」
鄭氏早打算了請君入甕的,怎麼肯叫聶月瓊再私下同賀傳郎情妾意三年時間,何況賀家若沒邱氏,他們大房便全然成了文敬候府的附庸,她如何甘心。
紅箋思量片刻,點了點頭,隨即又道:「小姐,那個聶女真的能進大房的門麼。」
「嗯。」
「可小姐不是說她為人天真,就算進門,只怕也毫無還手之力。」
如此,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籌謀,豈不白白浪費了。
賀南風笑道:「所以,才需要你家小姐幫她一把。」
「幫她一把?」紅箋不解,她一個閨閣少女,如何能參與大房後宅爭鬥。
賀南風搖搖頭,笑著站起身來,向對方道:「你說,你家小姐如今聰慧與否?」
紅箋道:「小姐博覽群書,聰明絕頂。」
「那便是了,」賀南風道,指了指自己的頭,「可我不是聰明絕頂,只是將這從前用錯的腦子,用在對的地方。」
「對的地方?」
「沒錯,」賀南風回手,隨意從櫃裡取出一本書來,繼續道,「所謂舉一反三見微知著,雖說人之所長各有不同,但究其根本總有內通之處,所以古人才會講,少善謀弈者,可布良兵。那聶女才情過人,也是博覽群書蕙心蘭質的,這種人只需稍加點撥,將她自以為是的天真和清高打破,用起心機來,不比任何人差。」
才情本無關於人品和能力,但古往今來的大人物,哪個不是有卓越才情在的,區別只在於是將這智慧用在了詩詞歌賦,還是另做一番事業,各有取捨罷了。聶月瓊這種聰慧的女子,雖眼下用得蠢了些,稍加糾正,不比鄭氏差。
兩個丫頭聞言恍然,不知小姐此話是在講聶女,還是在說從前醉心詩書的自己,相互對視一眼,沒敢接話。
賀南風便淡淡一笑,一面坐到窗邊看書,一面向兩人道:「去尋兩套男裝來,我們今夜往倚紅樓轉轉。」
兩人愕然,真要去倚紅樓?
賀南風說的話,自然是真的。
夜裡一身貴公子打扮,站在妓院門口燈籠下的紅箋甚至想,小姐將邱盛的死安排在倚紅樓,除了對付老夫人外,也正是想借死人後的冷清和混亂,才方便掩人耳目下找到聶月瓊。不然平素賀傳都在,聶月瓊身價又高,鴇母必定不會叫其他人進入,何況還是個一看就年貌尚淺的公子同一個瘦弱小廝。
紅箋因為年長,個子又高些,於是扮了公子。賀南風便是那身後矮小瘦肉的灰衫小廝,一路怯怯低著頭,在公子同鴇母講話後,小心翼翼遞上大錠銀子。
鴇母眼睛明顯亮了不少,一面接過放在袖裡,一面換上笑容道:「月瓊她呀就借住而已,平時不接客的,不過公子既然慕才情而來,見一見也是應該的。」
紅箋作出男聲笑答:「多謝媽媽了。」
「這邊請——」
聶月瓊住在三樓深處一間僻靜雅致的房間裡,鴇母先敲門進去交代一番,才笑著迎接兩人進入。很明顯聶月瓊對對方這種私帶客人前來的做法十分反感,又因為幾句責罵低頭怒不敢言,但直到兩人進門後,也始終沒一個好臉色,或者抬頭多看一眼。
鴇母安排上果子茶點,就笑吟吟關門退了出去。主子圍坐,餘下賀南風同聶月瓊的小丫鬟站在一處,倒真分不出誰更瘦小一些。
紅箋餘光看了看小姐形容,對這種場景明顯有幾分不自在,但賀南風不動,她便繼續做那公子模樣,只不曉得接下來再說什麼,偏對面聶月瓊又心中不樂,屋裡便一片沉默,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對方道:
「媽媽說,公子是仰慕月瓊的才情。」
紅箋連忙點頭,將賀南風之前隨手抄的句子努力回想,面上頗為欣賞道:「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月瓊小姐一首別詞,真可比上那柳三變溫庭筠了。」
聶月瓊本就尤其自信,聞言倒真緩和不少,眸子裡有了幾分淡淡笑意,「公子謬讚了。」
「在下無意讀到後,便一直不能忘懷,」紅箋繼續道,「日夜盼著與小姐見上一面。」
聶月瓊一笑,大抵從前也有不少浪子用此說辭,並沒有過於感念,只依舊作謝,一面回答:「月瓊多謝公子厚愛。只月瓊已有心上之人,不久便要脫籍從良,只怕要辜負公子好意了。」
紅箋假意不知,愕然道:「小姐要從良,不知是哪家公子有此福報?」
聶月瓊笑了笑,沒有回答。但凡世家公子都知,妓子從良從來是不能問去處的,一旁賀南風不禁暗暗搖頭,紅箋到底還是閱歷淺了些,幾句話便露出馬腳來。
果然,聶月瓊和小丫鬟臉上都有了幾分遲疑。
紅箋也察覺,連忙找補道:「在下是著實傾慕小姐,不想剛見到便即將分別了,心下實在羨慕那個得小姐傾心的人。」
她說得言辭懇切,聶月瓊神色便放鬆不少,笑了笑,柔聲道:「月瓊草木之姿,何以值得公子如此牽掛。」
「不瞞小姐說,在下空長近二十年,還是第一回被女子詞句打動,故而實在難忘。」
「公子過譽了。」
「想必那離詞寄與之人,便是小姐所愛吧。」
「是。」
紅箋一聲長嘆,極其惋惜的模樣,餘光卻不禁瞟向門口守著的賀南風,似求助一般,表示她實在不知如何胡扯了。
後者當然收到,隨即一面忍笑,一面小聲打斷兩人對話道:「公子,你忘了咱還要給夫人買茶湯回去。」
茶湯北燕的一種宮廷小吃,後來漸漸流入民間。雖然叫「茶湯」,但跟茶沒有半分關係,多是米麵和一眾沸水沖泡而成,口感香甜層次豐富,是兆京不少貴婦人夜裡解饞的良品。
原來是個借著替母親買茶湯之名,溜到妓院的毛頭小子,聶月瓊不禁暗自搖了搖頭,一旁丫鬟卻忍不住笑出聲來,看著紅箋頗為戲謔。
紅箋略微驚訝後,隨即會意。
此來是要點撥聶月瓊的,肯定不會未達目的就草草離開。何況本就該進門之後,便由賀南風處理的,她卻偏偏一直沒有開口,只能是看出了什麼,所以避諱那小丫鬟在。如今開口催促,定然是要自己找藉口,支走聶月瓊的小丫鬟。
於是她故作為難地看著聶月瓊,遲疑道:「可我好不容易見到月瓊小姐……」
賀南風笑道:「那交給小的去買就成,你且候在這兒,小的給你端回來。」
紅箋想了想,恍然大悟般笑道:「你這小子又想坑我錢財,你先說,一碗茶湯要幾錢銀子。」
賀南風道:「小的上回買的,可是足足一兩紋銀呢。」
紅箋失笑,起身抬手就作要打的模樣,賀南風連忙躲開,她未打到,便轉向一旁看戲的小丫鬟道:「這小子仗著家生子,奸猾得很。你去替我買吧,這一兩銀子多餘的,都由你賺。」
茶湯不過五十銅板一碗,也就是說這一趟至少白賺九錢銀子,雖是不多,但眼下閒著也事是閒著,小丫鬟略微思量就笑著答應了下來,接過賀南風無奈遞過的一兩紋銀,志得意滿地開門離去。
賀南風重新將門關好,這才回身站在紅箋身邊,笑吟吟抬起頭來,露出白皙精緻的一張小臉。
聶月瓊本就對她主僕兩人方才舉動覺得奇怪,這時抬眸才不由訝然一怔: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