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仲夏夜,月下醉斬滿庭飛花
2024-06-05 10:48:24
作者: 長弓難鳴
吧嗒,吧嗒。
一串節奏緩慢的腳步聲在暗無天日的囚牢中響起,驚起一雙雙或明或暗的眼睛。
囚牢里很空,除了八間牢房外,中間三百尺見方的空地上只有一張桌子,一盞油燈,一個老頭。
囚牢里也很滿,八間牢房裡都擠滿了人,高大魁梧的,矮小瘦弱的,年輕的,老邁的,就像幽黑岩洞裡的蝙蝠,靜靜地睜大眼睛望向那個在囚牢過道上閒庭信步的黑白衙差。
黑白的不是膚色,也不是穿著,而是發色。
來人自然是申小甲,一個在老囚犯心中比黑白無常還要恐怖的人,黑白無常只索命,而黑白頭髮的申小甲卻會讓人不想要命。
世間有魔黑白髮,日啖人心三百顆!
人魔申小甲五個字,令所有在囚牢里待過三日以上的人聞風喪膽,噤若寒蟬!
「大家好啊!」申小甲揮著滿是血污的右手,靦腆地笑了笑,就像熱情的鄰家男孩般和囚犯們打了個招呼。
「快看快看,他又殺人了……臉上手上那麼多血,至少有三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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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看了,別看了,你看他,他也會看你,說不定下一個被拉出去的就是你!看不見我……看不見我……你丫離我遠點,他剛剛對你笑了!」
申小甲裝作沒有聽見囚犯們的嘀咕聲,撇了撇嘴,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坐在桌子旁邊,毫不客氣地拿起桌上的酒壺,滿上一碗,抓了幾顆花生米,盯著對面身穿獄卒服飾的老頭,輕聲道,「老秦,你該少喝些酒,頓頓這么喝,容易得酒精肝,到時候你死了,這牢房裡可就沒獄卒了。」
「要你管!」老秦一把奪回酒壺,猛灌了一口,砸吧一下嘴巴道,「平素也不需要獄卒,進到這裡的人都是在外面活不下去的,沒人想出去,也就沒人想越獄,否則誰願意時不時地被你這人魔挑肥揀瘦地指點一番,驚出幾身冷汗……」抬眼瞟一下申小甲臉上和手上的血漬,皺了皺眉,「剛解剖完屍體?怎麼也不洗洗,我以前教過你的,做仵作最緊要的就是注意清潔……」
「行啦!我知道……」申小甲不耐煩地打斷老秦的話,端起酒碗,淺淺地抿了一小口,「你自己不做,別人做的時候就不要在那裡說閒話。堂堂大慶第一仵作,縮在月城這間囚牢里當獄卒,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獄卒一個月才多少俸銀,天下第一仵作又該是什麼待遇……」
「喝酒喝酒!」老秦拎著酒壺和申小甲的酒碗輕碰了一下,「往事不可追,咱們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吧……不得不說,你小子這句詩寫的是真好!怎麼不去考個功名呢!」
「那不是我寫的,是我一個朋友……老羅!」申小甲輕咳一聲,麵皮有些發燙,急忙轉移話題道,「說正經的,昨夜抓來的那些人可有什麼異常之處?」
「有!」老秦將兩顆花生米拋進嘴中,「異常得沒有異常……不和其他囚犯接觸,不說話,該吃吃,該睡睡,那個什麼新來的捕頭折騰了一夜,愣是沒有撬開一張嘴。」
「這麼淡定……」申小甲瞥了一眼右側的某間牢房,發現牢房中那個昨夜主持月神祭典的白髮老者也在看自己,嘴角噙著一絲冷冷的笑意,舔了舔嘴唇道,「老秦,老規矩……再去幫我搞幾副小豬仔的心臟,弄碟醋,我蘸著下酒!」
老秦看了看申小甲,又看了看右側牢房的白髮老者,微嘆一聲,站起身來,走到一處牆角,揭開幾塊磚頭,從一個滿是冰塊的方坑中取出兩副鮮紅的豬心,「知道你要過來,已經提前備好了,專門處理過,用你的話講,乾淨又衛生……」又從一旁的刑具台上拿起一碟事先準備好的醋,齊齊地擺在申小甲面前,眨了一下眼睛,壓低聲音道,「放心吃吧!」
申小甲輕輕地點了點頭,冷哼一聲,抓起一副豬心,側目看向白髮老者,寒聲道,「跟我比血性!簡直是蛤蟆裝田雞,差得遠哩!」
「啊!他吃了……他又吃了……上回至少還煎一下,這回改生吃了!我的天爺爺啊!不對,我滴月神女王大人啊,你怎麼還不把這惡魔收走……」
「小聲點!別被他聽見!上回有個人說他壞話,當場就被他拎出去,再也沒回來過……」
右側囚牢里的白髮老者盯著滿嘴血污,大口大口吞咽的申小甲,只覺得手臂上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悄悄地往牢房的最邊角挪了挪。
申小甲吃完兩幅豬心,打了一個長長的飽嗝,將碗中酒一飲而盡,雙手叉腰來到右側牢房前,面無表情道,「問個事兒……」冰寒的目光從牢房中一名名壯漢臉上掃過,「你們誰是昨夜在木台上摔了一跤,險些放跑了月女的那人?」
其中一名壯漢偷偷地低下了頭,在心中狂念「別看我,別看我……」
「是你?別埋頭在地上畫小圈圈了,」申小甲歪著腦袋看向低頭的壯漢,「跟我出來一下吧!」
那名壯漢怔了一下,隨即抬起頭正要辯解幾句,卻發現周邊空無一人,其他壯漢不知何時都往後挪了幾丈遠,並且一副與他不相熟的模樣。
申小甲打開囚牢的門,對著那名壯漢勾了勾手指,「怎麼?還要我找人把你抬出來嗎?」
那名壯漢渾身一顫,速即快步走出牢房,面色寡白道,「不敢不敢……小的自己有腳,能自己走!」
申小甲轉身回到桌子旁,拍了拍緊挨自己一側的長凳,斜眼看著壯漢,淡淡地吐出兩個字,「坐吧!」
壯漢連連擺手道,「不敢不敢……」
「這是你第二次拒絕我了……」申小甲面色陡然一寒,「難道你是嫌我身份低微,不配與你共桌嗎?」
壯漢登時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凳子,哭喪著臉道,「大人您別誤會,我坐!」
「這就對了嘛,」申小甲對老秦使了一個眼色,讓其也給壯漢滿上一碗清酒,端起自己的酒碗,對著壯漢遙敬道,「來!一起吃,一起喝!」
壯漢腦中忽地閃過斷頭酒三個字,剎時一下跪在地上,「大人饒命啊!小的只是臨時被叫去當夜叉的,啥也不知道啊!」
「吶吶吶,你又拒絕我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事不過三啊!」申小甲面帶微笑地將壯漢攙扶起來,用自己的酒碗輕碰了一下放在壯漢面前的酒碗,咕咚咕咚地喝了個底朝天,爽快道,「我幹了,你隨意!」
壯漢盯著申小甲慈眉善目的面龐,一陣膽顫,咬了咬嘴唇,硬著頭皮端起酒碗,也喝了個一乾二淨,點滴不剩。
「還不錯吧,既然你喝了我的酒,那便是我的酒肉朋友了,咱們該說幾句推心置腹的話了……」申小甲指了指自己臉上和手上的血漬,冷冷道,「可別再說什麼自己是臨時工那種純粹扯淡的話,那樣會讓我很傷心的,我的心傷了,就想吃點東西以形補形……看得出來這是什麼血嗎?」
壯漢立刻像小雞啄米一般連連點頭,「看出來了,是人血……」
「看出來了就好,若是不想你自己的血染到我手上,那就老老實實配合!」
「一定一定,可我真是什麼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申小甲拍了拍壯漢的手背,「這樣吧,你肯定因為突然被人關進牢里,整個人還是懵的,一時想不起來很正常……那就再緩緩吧,明後天我再來看你,什麼時候想起來了,什麼時候再跟我說。不過,你只有兩天半的時間,錯過了……那就別怪我辣手無情了!」
壯漢瞳孔一縮,嘴巴發苦道,「大人……您想聽什麼,我現在就可以跟您說……」
「回去待著吧,」申小甲擺擺手,「我現在不想聽你說了,咱們下次再聊!」
壯漢猶豫了片刻,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見申小甲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速即起身離開,一溜煙地跑回了右側牢房裡,還非常自覺地將囚牢房門關上。
申小甲掃了一眼右側牢房,高聲喊了一句,「謝謝你的配合,下回再請你喝酒吃肉,一醉方休!」站起身來,低聲對老秦說道,「老秦,等我走之後,將那個白頭髮老傢伙單獨關在一間牢房裡,什麼也不要說,什麼也不要問,就算江捕頭或者府衙其他人來審問犯人,也讓他們刻意排除那個白頭髮老傢伙,晾他一段時間,等我再來的時候,一切便水落石出了!」
老秦點頭應諾,輕笑道,「不愧是人魔,玩弄人心有一套啊!」
「別這麼說,我還是個孩子,天性純良,不懂什麼人心險惡……」申小甲露出兩排沾著血絲的牙齒,羞赧地笑了笑,躬身抱拳辭別老秦,在一眾囚犯驚恐的目光中,帶著三分醉意,三分寒意,迤迤然走出囚牢。
路過府衙後院那顆李樹的時候,申小甲解開自己的褲腰帶,稀里嘩啦地沖了六十一剎那的輪迴酒。
抖了抖身子,在劉奈的喝罵聲中系好褲腰帶,申小甲踱步來到府衙前院,環顧四周,並沒有發現江捕頭的身影,癟了癟嘴,在井邊掬了一捧井水,將臉上手上的血漬清洗乾淨,望了一眼漸漸西沉的落日,哼著小曲走出府衙大門,不疾不徐地朝著醉月樓方向行進。
一路上走走瞧瞧,在瓜攤前吃了一塊瓜農送的脆皮大西瓜,在酒肆里買了一壇荷花蕊,與算命的陳瞎子侃了一會兒人生,和賣菜的李大嬸聊了一會兒風月,等到申小甲回到醉月樓時,酒樓早已打烊了,四下一片寂靜,卻又有些碎碎細語。
老闆娘晏燕在二樓廂房守著還在昏睡的晏齊,嘰里呱啦地講著申小甲的那個童話故事,只是版本略有不同,很多情節加了一些她自己的想法,比方說那隻烏鴉媽媽也躲過了蒼鷹的毒手,比方說老雀鷹變成了灰色烏鴉的父親。
啞巴少女不知道在哪裡找到了一塊磨刀石,正在柴房裡極其認真地磨著那把剪刀。
廚子的呼嚕聲忽大忽小,從酒樓廚房旁邊的小屋飄蕩而出。
只有老曲最是安靜,一個人坐在庭院正中央,寒月斜斜地插在身側,望著天上那輪清輝怔怔出神。
「想什麼呢?」申小甲大模大樣地坐到老曲旁邊,將手中的荷花蕊遞了過去,「三生酒肆今年新釀的荷花蕊,正好回來的時候見胡三生擺出來,就給你捎了一壺,味道很正。」
「睹月,自然是在思人……」老曲接過荷花蕊,打開封蓋嗅了嗅,喉結蠕動幾下,贊道,「好香啊!」
申小甲眉毛一挑,好奇道,「什麼人?」
「有死人,也有活人,還有不知生死的人……」老曲猛地灌了一口酒,搖頭自嘲地笑了笑,「算了,說了你也不會懂……你會捨得給我買酒,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當著月亮別說太陽,小心月亮生氣了躲起來,你就見不到月亮里的人了。」
「說吧,到底有什麼事?」
「我給你喝了最好的酒,你是不是也應該給我講講你的故事?」
「我從小就跟你講過了啊……」
「我不要聽老曲的故事,我想聽九命貓神曲墨軒的故事。」
「那可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一壺酒可不夠,若是從我在藥鋪當學徒說起,得說上三天三夜……」
「你可以撿些重點的講講。」
「山賊進城,燒殺搶掠,血流成河,九死一生,誤入險地,習得神功,終報大仇,這就是我傳奇的一生!」
「這也太短了吧,而且我聽著怎麼這麼耳熟……」
「短小精幹嘛!」老曲一仰頭,又飲了一大口,歪著脖子看向申小甲衣袖上的血漬,「仵作並不是一門好差事,成天和死人打交道,遲早有一天也會變得和死人一樣。」
「我挺喜歡這門差事的,」申小甲不以為然地撇撇嘴道,「至少能幫人討個公道。」
老曲認真地看了申小甲一會兒,忽然道,「手中沒有刀,你怎麼替人討公道,誰會聽你的道理……小甲,你該好好練練武藝了,往後的路會越來越難走,有點武藝傍身能活得長久些。」
「不學武功,我一樣有法子活下去,」申小甲搖搖頭道,「學了武功,有些時候會控制不住手中的刀。」
「你可以不用,但不能不學,手裡沒刀和有刀不用是兩碼事。」老曲忽地想到了什麼,指了指二樓的廂房,「你和晏齊從小便愛相互比較,現在人家已經得到了睡羅漢神功,往後就算什麼都不做,每天睡睡覺,功力也會逐日遞增,你還什麼都不學的話,只能在人家屁股後面吃灰!」
「睡羅漢?」申小甲眼角抽搐幾下,心中無數句臥槽飄過,「他從哪學的?」
「會羅漢功法的自然是羅漢……」老曲抿了一口荷花蕊,淡淡道,「那小子躺在樹林裡的時候,湊巧羅漢從那裡經過,發現他骨骼清奇,是個練武奇才,就將自己絕學睡夢羅漢功傳給了他……」
申小甲面色更加難看起來,語氣有些酸酸地說道,「這運氣也太逆天了吧!哼……這麼容易練的武功,想必將來成就也是一般般,小爺無所謂!」
老曲斜瞟了申小甲一眼,冷笑道,「確實一般,那個羅漢也就排在江湖俠客榜第三而已。」
申小甲緊緊地咬著嘴唇,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終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罷了,這種事強求不來,那是晏齊的機緣……」
「不必羨慕,你也有機緣啊!」
「在哪裡?」
「我便是你的機緣!」老曲又灌下一大口荷花蕊,「雖然你身子骨不行,但你的頭腦聰明,你能在那麼短的時間便記住曾八霜江劍的劍招,即便是只得其形,也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值得我把一身絕學傳給你。再說了,咱倆這關係,我能看著你以後被晏齊那小子吊打嗎?」
申小甲雙眼放光道,「是吧,是吧,我就說我才是主角,怎麼可能沒有一點過人之處呢……等等,那羅漢第三,你是第九,你的武功能跟他的武功平起平坐嗎?」
「平起平坐?這倒是不好說……」老曲突地拔起寒月刀,橫舉於眼前,「我們是不同的榜單,他那是俠客榜,我是殺手榜,倆系統……他的功法雖然霸道,但我的刀卻是殺人的刀!況且,排名位次不能判定武藝高下,天下第一箭不也打不過我這把藏了十年的刀嗎?」
申小甲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搓了搓手道,「那咱們現在就開始吧!夜深人靜,月明風輕,正是傳道授業的好時機!」
老曲緩緩起身,伸了一個懶腰,嘴角噙著傲然的笑意,「一晚上就想把我兩門絕學都學會,真是蚊子打哈欠,口氣不小啊!」
「兩門絕學?」申小甲愣了一下,「你的絕學不是寒月刀嗎?」
老曲盯著手中的寒月,聲音清冷道,「寒月刀只是我兩門絕學中最出名的一個,因為我用它殺人最多!」
申小甲忽地想起蓮花泉池的情景,驚聲問道,「柳葉飛刀?」
「它的名字叫拈花手……一雙拈花手,一把寒月刀,便是我成為九命貓神的本錢!」老曲一手拎著酒壺,一手提著寒月刀,走到庭院花叢深處,狂飲一口荷花蕊,挽了個刀花,洒然道,「小甲,看好了,我只演示這一次,能領悟多少算是你的本事!」
話音剛落,老曲身上氣勢陡然一變,震起滿庭飛花,右手揮刀,左手拈花,刀光霎時在飛花間流轉,宛若道道清寒月光,酒壺亦在老曲身子各處流轉,荷花蕊盡皆飛入老曲口中,無論是騰挪,還是翻轉,竟是點滴不灑,片花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