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我相信她

  「……是有責任。」短暫的沉默後，葉星辰點點頭，「但在我眼中，還有比規則和責任更重要的東西。心理諮詢師這個職業，也是為它而存在的。」

  「是什麼？」莫曉雨問。

  

  「對人的關愛和使命感。」葉星辰說，她回望莫曉雨，與她眼神對視，「任何規則和責任的存在，都是為它服務。」

  莫曉雨低下眼睛，沉默了。

  「……我知道，你原來被傷害過，無法信任我。」葉星辰說，「但我真心想幫助你。……因為我也經歷過。」

  「……！」

  莫曉雨詫異地抬起頭，葉星辰笑了笑。

  「如果你想，我可以把我的童年講給你聽。」

  ……

  「為什麼要告訴我？」她簡單說完後，莫曉雨望著她，「……不怕丟臉嗎？」

  「丟臉的不是你，而是那些傷害你的人。」葉星辰回答，「沒人能挑選自己的家庭。」

  莫曉雨移開了目光，所有所思。她臉上一直維持的笑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葉星辰靜靜望著她。

  「那你打算怎麼辦？」莫曉雨問。

  「該怎麼辦，要問你自己。」葉星辰問她，「你想過什麼樣的人生？」

  莫曉雨沉默著。終於，她開了口。

  「我不想走讀。我想住校。」

  ……

  「對來訪者的話，不能全聽全信。」唐主任說，「有些來訪者，為了實現特定的目的，會對諮詢師撒謊。」

  按照流程，葉星辰講她和莫曉雨的諮詢內容，告訴了唐主任。她也提前告知了莫曉雨，莫曉雨有些害怕，但同意了。

  「那該怎麼做呢？對來訪者家訪嗎？」

  「按程序來說，可以家訪。但按實際來說，是雙刃劍。」唐主任低下眼睛，嘆了口氣，「一個有問題的孩子，背後是一個有問題的家庭……家訪只能換來隱瞞，和更殘酷的虐待。」

  莫曉雨之前的經歷，就是個典型的例子。

  「那到底該怎麼判斷？」葉星辰問。

  「憑諮詢師的心證。」唐主任說，「除了來訪者自己，諮詢師是最了解來訪者的人。面對這種兩難問題，沒有百分之百準確的答案，只能不斷在規定和人情間做出權衡。」

  為了安全，就套用學校規定，統一走程序。如果想幫助來訪者，諮詢師就要承擔判斷失誤的責任。

  葉星辰沉默了。她早已下了決定。

  「……對了，莫曉雨住校的事情，該怎麼辦？」她又問，「她有些傷是新的。她哥還在打她。要趕快辦了。」

  「她曾有過診斷記錄。要住校的話，需要你開證明。」

  唐主任說著，列印出了一張紙。葉星辰過去拿，唐主任卻把紙抽了回去。他緊盯著葉星辰。

  「我要提醒你，如果你簽了這個字，你會有很大風險。」

  「什麼風險？」

  「如果莫曉雨說的是實話，她住到學校來，那皆大歡喜。但如果她抑鬱症沒好，住到學校來，有自殺的風險。……到時會很難辦。」

  死者家屬的責罵、職業生涯受影響……還不是最可怕的。來訪者自殺後，諮詢師對自己的懷疑、無盡的愧疚……能摧毀一個人。

  葉星辰短暫猶豫後，做出了決定。

  「總害怕擔責任和風險，就什麼都幹不了了！」她望著唐主任，說，「……我相信她。」

  ……

  A市的五月，天氣多變。早上還晴空萬里，中午卻又烏雲密布，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雨水打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濺起了大大小小的水花。一雙穿著帆布鞋的腳，跨過了地上的水坑——是莫曉雨。

  她撐著傘，仰望著目前的雨景。密集的雨簾中，鉛灰色的老式居民樓，凌亂地矗立。一根根黑色電線，往視野盡頭延伸著，像空中的樂譜。

  在樂譜驟然傾斜的地方，她停下了腳步。眼前的招牌上，五彩斑斕的劣質霓虹燈，組成了五個大字——靜靜理髮店。

  她推開吱嘎作響的玻璃拉門，走了進去。店內像往常一樣，煙霧繚繞。母親甩著大捲髮，穿著低胸裝和皮裙，正在幫一個男顧客剃頭。

  在母親背後，已經露出海綿的灰色布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男人叼著根煙，躺在靠背上玩手機。莫曉雨進來後，他抬起了眼睛。

  「……回來了？」

  這個男人，是比她大兩歲的哥哥。

  哥哥站起了身，繞著她轉了一圈，目露凶光。他伸出手來，抓住了她的後頸部。

  「媽，曉雨頭髮濕了。」

  他這麼說著，手下卻用勁，把她向內屋推去。

  她的頭皮發緊，嘴裡湧上一股腥甜，昨晚被打的部位，又開始隱隱作痛。她用求援的目光，望向了母親。母親卻背過了身。

  店裡有客人，家醜不可外揚。母親說過的。

  ——你哥打你幾下，都要往外講。你腦子有病嗎？

  ——我們對你很好，是你不知道感恩！

  ……

  她腳步踉蹌，被哥哥拽著往內屋走。他們對她說過的話，湧入了她的腦海。她閉上眼睛，眼淚大滴滑落。

  是她活該，不知道感恩，讓家裡人丟臉。她應該保持沉默的，但她卻如此痛苦——是不是她真的有病？

  ——丟臉的不是你，而是那些傷害你的人。

  她混沌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一句話。是諮詢師跟她講的。

  ——你想過怎麼樣的人生？

  她想起了同學。她們和她同齡，笑容陽光燦爛。她們不用害怕回家，也不用在大夏天穿著長袖衣，可以盡情追逐夢想。

  那才是她該有的生活。

  幻想未來，給了她巨大的勇氣。她猛地掙脫了哥哥的手。

  哥哥一愣，又伸手去抓她。她用力拽住哥哥的手腕，一咬——

  「痛！」

  哥哥驚叫，腥甜的血的味道，湧入了她的口腔。母親和客人都盯著他們。

  「莫曉雨，你瘋了嗎！」母親訓斥，「沒看到這有客人呢！」

  莫曉雨沒有回答，她拿起自己的傘，走到了門邊。她環視著屋內眾人。

  「這不是我的家！……我沒有這種家。」

  說罷，她猛地拉開門，衝進了雨幕里。

  身後，母親在叫她，但她沒有回頭。

  雨下得很大，她的頭髮和衣服，都濕得緊緊貼在了身上。

  世界灰濛濛的，只剩這場雨。她放慢了腳步，掏出了手機，卻發現自己無處可去——

  「……。」

  她在雨中走著，有水滴不斷從臉邊滑落，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猶豫些許，撥出了那個今天才添加的手機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