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凱旋(下)
2024-06-02 03:47:10
作者: 海青拿天鵝
我搖頭:「可若是死去,快樂亦無所知覺,遑論解脫……」
「雲梯上來了!射!刀兵!」這時,有將官大吼。
城牆上起了一陣小小的混亂,盾牌拿走了,弩兵換上弓箭,涌到堞雉邊上朝下方亂射。更多的軍士從城牆下奔上來,準備與上了城的敵兵拼白刃。
不斷地有人中箭倒地,又不斷地有人補上去。
「弩機!射攻城錘!」程茂的吼聲傳來。
「他們到城門了呢。」天子對我一笑。
這笑容詭異非常,我正當疑惑,突然,洪亮的鐘聲傳來。
城上的將士皆是一驚。
「皇宮!」片刻,有人大喊,「是皇宮!」
我朝皇宮的方向眺望,果然,火光亮起,伴著濃煙,像是報警的烽火。恐慌從心底升起,我望向天子。
他也望著那邊,笑意從容。
「你還記得宮苑中的那條溪流麼?」片刻,他轉向我,「我常去垂釣的那條。」
我怔住,未幾,忽而明白過來。
雍都的皇宮不大,宮苑中只有三個小池和一道溪流。我曾聽說,這是從前的雍侯營造的,四水連通,且用的是城外引來的活水。
城外,活水。
我看著天子平靜的臉,忽然覺得自己似乎不曾認識他。
「敵兵借著暗渠進了皇宮?」我喃喃道,「陛下一直知曉此事?」
天子不置可否。
「你怎能如此?」我的聲音發虛,「他們守城,是為了你……」
「是為了他們自己。」天子神色冷漠,「還有大司馬。」
「陛下還有妻兒!」我急道,「亂軍來到,他們也要蒙難!」
「他們已經走了。」天子仍舊不慌不忙,唇角翹起,撫著阿謐的臉,「至於你我,都會死。」
「只怕未必!」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緊接著,腳步聲雜亂。軍士們讓開一條道,當中一行人從城下來到,為首者,卻是裴潛。
他風塵僕僕,看看我,又看向天子,一禮:「稟陛下,宮中亂軍已全數剿殺!」
心如同在墜落的那一刻被托住。
天子的神色卻是一變,盯著裴潛,似不可置信,片刻,望向皇宮。
火仍在燒,鐘聲仍傳來。
「那是佯動,」裴潛淡淡道,「大殿的火還未全然燒起便已撲滅,我等方才趕回到城下之時,羽林才點燃了宮中一處馬廄。」
燭燎在風中颳得「呼呼」亂舞,映在天子的臉上,陰晴不定。
「陛下。」我小心地看著他,又看著阿謐,輕聲道,「都過去了。」
「陛下!」這時,一個聲音急急傳來,望去,卻是徐後上了城樓,懷裡抱著年幼的皇子勵。
天子看到她們,臉色登時驚怒,看向裴潛:「是你!」
裴潛並不否認,道:「大殿無故起火,國舅欲乘亂帶走皇后皇子,幸而我等及時攔下。」
「陛下!」徐後雙目通紅,「妾與陛下多年同甘共苦,陛下若有萬一,妾等孤兒寡母亦不苟活!乞陛下三思!」
她懷裡的皇子勵啼哭著,天子看著他們,臉上的戾氣如同死寂。
正在此時,忽然,一陣鼓聲,如同夏日天邊滾動的悶雷隆隆響起,隱約而渾厚。
城牆上登時傳來一陣歡呼聲。
眾人皆詫異,朝前方張望。
「大司馬!」有軍士欣喜若狂地喊道,「大司馬回來了!大司馬真的回來了!」
心跳似乎在一剎那間被激起,我睜大眼睛望著橘色的夜空,密密麻麻的軍士擋住了視線,只剩橘色的夜空和震撼人心的鼓響。
交戰在剎那間停止,奔走的士卒,似乎每一個人都在嘶聲力竭地歡呼;而我的周圍,有人喜極而泣,有人相擁大笑。
「陛下……」我含著淚望向天子,「阿謐也有父親,將她還與妾吧。」
天子看著我,又看看徐後。
徐後撫著皇子勵望著他,仍在抽泣。
天子嘆口氣,將阿謐看了看,片刻,遞給我。
我連忙伸手上前,才觸到阿謐,立刻將她抱過來,唯恐天子變卦。
小小的身體,柔軟而溫熱,將我渾身的寒冷一點一點溫暖。我用力抱著她,親吻他,如同那是世上最寶貴的恩賜……
「陛下!」一聲驚呼傳來,我看去,天子捂著胸口,倒了下去,內侍連忙將他扶住。
「陛下!」徐後連忙將皇子勵交給旁人,上前將他扶住,淚流滿面。
天子面色蒼白,一團血色染紅了衣襟。他喘著氣,唇邊帶著血,眼睛用力睜著,望向前方。
「快請太醫!」眾人忙亂,有人大喊著。
我緊緊將阿謐抱在懷裡,看著天子,一動不動。
「都過去了。」一個聲音低低道。
我轉頭,裴潛立在身後。他方才奔忙許久,額角上泛著汗珠的光澤,卻毫無憔悴之色,看起來仍溫潤如玉。
他看著我,又看看阿謐,未幾,眉宇舒展,對她笑了笑。
「嗚……咯咯……」阿謐瞅著他,不知為何,亦笑得開心。
我曾經許多次設想過魏郯回來的情形,就算是差點被呂征騙了的時候,我也沒有放棄過。
他在許多的場合出現,我深夜孤眠時,眾人在堂上哭喪時,我逃離魏府時,危險來臨時等等。我對他的態度也跟我的心情一樣多變,歡笑、撒嬌、抱怨、踢他擰他,但當他真的出現,我只是抱著阿謐立在城牆上,看著遍野的火把光湧來,攻城的人丟盔棄甲,在城內和城外的軍士夾擊下四處逃竄,旗幟、兵器、屍首殘落一地。
而那火把光照匯聚的洪流之前,一匹駿馬當先,上面的人身披甲冑,正是我這段時日以來以來一直企盼的模樣。
鼻子又開始發酸,我怕失態,眨眨眼睛把眼淚縮回去,心底的快活卻絲毫不減。我想讓阿謐也看,可是她在我懷裡安靜地依偎著,已經睡得香甜。
城上的軍士還在歡慶,鼓樂聲一遍接一遍地奏著,不知疲倦。公羊劌與幾個新識得的細柳營將官在高談闊論,我聽到公羊劌自豪地說「我婦人」什麼什麼,眾人哈哈大笑。
幾乎每個軍士嘴裡都在說著「大司馬」,而城下,無數的人涌到大街上,有的點著燈籠,有的點著火把。
人聲鼎沸中,「大司馬」三個字隱約能聽見,像松濤疾風,一遍一遍,和著鼓點。
我看著他們,忽然覺得魏郯稍後入城,自己在這裡除了看,什麼也做不了。
「回去吧。」我對阿元說。
「回去?」阿元有些訝異。
我頷首,示意她看阿謐。
阿元有些遺憾,卻笑笑,隨我一道回府。
一夜還未過,當我從大門入內,看到滿是縞素的靈堂,卻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嚴均看到我抱著阿謐回來,繃緊的臉像是一下舒了口氣。他領著家人上前行禮,又不住請罪,請我責罰疏失。
我已經很疲倦,讓嚴均按家法酌量,逕自回到了院子裡。
給阿謐擦過身之後,我給她輕輕地穿好衣服,阿謐被我弄醒有些不樂意,我連忙哄她入睡。
外面忽而傳來一陣腳步聲。
「大公子……」家人的聲音被推門聲打斷,我抬頭,魏郯站在門口,
鐵甲的聲音有些吵,四目相對,我連忙將一根手指抵在唇間。
魏郯的動作頓住,遠遠地看著阿謐,臉上的稜角瞬間變得柔和。
我起身,朝他走過去。
魏郯立在門內,一動不動。不知為何,我朝他走過去的時候步子很急,可還差一兩步的時候,卻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阿謐要睡覺,室中的光照並不明亮。
魏郯手裡提著頭盔,面容比從前黧黑了一些,卻更顯得眉目和輪廓銳氣十足。一些說不清的情緒湧上喉頭,這張臉,我一直盼望著,我見到的時候也總在夢境裡,以致於現在見到他,我仍有些不敢相信。
「怎一見到我就哭?」魏郯的聲音有些無奈,未幾,他的手攬過我的肩頭。
一剎那,我卻哭出了聲來,抬頭看著他,淚水卻源源不斷地把視線模糊。
「無事了……」魏郯似乎儘量把聲音放得溫和,吻吻我的額頭,撫著我的背安慰道,「無事了,嗯?」
他的嘴唇乾燥而粗礪,身上的氣息滿是汗水和塵土的味道。我緊緊地環著他的腰,愈發哭得不能自抑,過了會,又抬起頭,泄憤地用力錘他的肩膀和胸膛:「你……你一個字也不肯給我!我帶著阿、阿謐差點被人騙了!我、我前兩日還在給你戴孝……嗚嗚……我以為你死了!嗚嗚嗚嗚……」
「無事了……」魏郯的聲音歉疚,雙臂抱得更緊,把我的頭按在胸膛上,卻任我踢打。
燭火泛著桔紅的顏色,魏郯立在木架前解盔甲,一邊解,一邊不住偷眼看我。
我坐在榻上,哭是哭完了,卻還一陣一陣地抽著氣。我看他解腰帶解了好一會,猶豫了一下,站起身來,上前幫他解。
「不必,」魏郯按住我的手:「全是泥塵血跡,髒。」
我瞥瞥他的鐵甲,果然,髒兮兮的。而他的胸甲上,有一大片明顯的濕漉漉的痕跡。
「方才你怎不說。」我又好氣又好笑,繃著臉。
「夫人出氣,為夫豈敢打斷。」魏郯看一眼那狼藉之處,誠懇地說,「夫人若再想出氣,待為夫將鎧甲脫下,包夫人打起來手腳不疼。」
我的唇角忍不住動了動,卻不想讓他看破,轉身坐回榻上。
案上有壺有杯,我想著魏郯回來還沒喝過水,拿起杯來斟滿。
這時,忽然,一疊紙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愣了一下,抬頭。
魏郯一手拿著卸下鐵甲,一手拿著那疊紙。
「何物?」我問。
「信。」魏郯說。
我訝然,接過來。
那是一疊厚厚的紙,足有十幾張。打開,裡面一張一張,畫的都是小人。穿著盔甲的小人,穿著短褐的小人,打著赤膊的小人。
小人坐在船上,沒過兩天,他又騎在了馬上。那馬兒跑過江河,跑過山嶺,跑過田野;有時候頂著日頭,有時候泡在水裡,有時候又淋著雨。
這一張一張的紙,有的小人多,有的小人少,有的看起來是坐著一筆一筆畫的,有的是匆匆忙忙畫的。而無一例外,每一張的最後,小人躺在地上,隔著一片雲彩,有一個穿裙子的女人和一個更小的小人。
魏郯的畫技永遠那麼差,把人的腦袋畫得奇大,看起來滑稽。
我低頭看著,忍俊不禁笑了起來,可眼底又漫起了水霧。
魏郯在我身旁坐下,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
那雙眼睛,顏色深邃,注視著人的時候,似乎有一股能把人牢牢攫住的力量。從前,我曾經覺得不自在,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開,可後來,我發覺它如此美好,能讓人沉醉。
他伸手來,將我眼角的淚水輕輕拭去。指腹上的粗礪刮過眼眶,砂砂麻麻。
我再也忍不住,坐過去,抱著他,把頭埋在他的脖頸上。
「那時所有的消息都要與後方隔絕,我的也一樣。」魏郯撫著我的頭髮,「我就都攢起來,等到回來一起給你。」
「嗯。」我輕聲道,聽著他胸膛里的心跳聲,閉著眼睛靜靜享受。
「想我麼?」他聲音低低。
「想。」我答道,魏郯不再言語,擁著我,輕輕摩挲著我的頭髮。
魏郯雖然班師凱旋,可是魏昭和郭承的事還須善後。
郭承在逃走的時候被城上的弩車射中,當場斃命。魏昭領著餘部兩千人奔走五百里之後,被魏郯部將陳豐拿獲。其餘殘兵,被殺被俘,總共七萬五千餘人。
第二日,清晨,一個消息傳來。
郭夫人被人在離雍都不遠的一處鄉邑中找到了,同他一起被找到的,還有奄奄一息的魏傕。魏傕被送回魏府的時候,一同出現的,還有韋郊。
「拜見夫人。」他看到我,笑眯眯地行禮。
「韋扁鵲。」我驚訝地看著他,又看看阿元,道,「扁鵲許久不見。」
阿元有些赧然,韋郊卻笑得坦然,道:「夫人別來無恙。」
我看著這兩人神色,心思一轉,岔話問起魏傕的病勢。
韋郊嘆口氣,搖頭道:「丞相的病拖得太久,此番奔波未死,已是命大。某盡此生所學,也不過讓丞相再拖一個月。」
我聽得此言,微微頷首。
韋郊走後,我向阿元問起韋郊:「韋扁鵲是大公子帶回來的麼?」
「嗯。」阿元說,訕然笑笑,「他在汝南被大公子找到,有大公子押著,他不想回也要回。」
「他先前去了何處?」我問,「果真在外面雲遊了大半年。」
「也是,也不是。」阿元小聲道,「夫人也知道為丞相醫病棘手,他說命還要留來娶婦,故而……」說著,她又急忙道,「他並非棄治,常給丞相看病的那位楊太醫,治中風也十分拿手,韋郊說雍都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也不會少。」
我點頭,拍拍她的手,沒再多言。
心病難醫,就算韋郊願意治魏傕,魏傕的脾氣,也未必會讓韋郊有什麼大用。扁鵲救人,卻不必把命搭進去,明哲保身,換了誰都會這樣。魏郯大概也明白這一點,他捉到韋郊之後,看起來也並沒有為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