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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圍城

2024-06-02 03:47:06 作者: 海青拿天鵝

  與外面的慘狀相比,再往前十幾丈,一切卻換了個模樣。白牆紅花,綠蔭鳥鳴,宮中仍保持著這個時節最美的景致。不過,從步履匆匆的侍衛、低頭行走的宮人和內侍身上,還能看出來昨夜經歷的恐懼。

  天子身著常服坐在堂上,聽我將梁蕙薨逝的事說完之後,久久沒有出聲。

  「妾深愧,身為長嫂,卻未護得公主周全。」我向天子叩首道。

  天子長長嘆出一口氣。

  「夫人請起。」他低聲道。

  我再禮而抬頭,天子看著我,面容似幾分疲倦幾分悲傷,和在一起,卻看不分明。

  「陛下節哀。」我輕聲道。

  天子微微頷首,卻看著我:「若朕未記錯,丞相府中,唯夫人一人而已。」

  

  「正是。」我答道,「如今家中舅姑、夫君、叔叔皆不在,府中只有妾一人。」

  「朕也聽說,大司馬在邰州,是麼?」

  我沒有抬眼,卻能感覺到他目光的直視。

  「正是。」我答道。

  昨夜的禍事之後,程茂為了穩住民心,將魏郯未死的事傳播開去。沒多久,全城盡知。據嚴均說,魏府家人,絕大多數也是聽到了這個消息才跑回來的。

  如今,此事傳到天子的耳朵里,也並不稀奇。

  「梁玟。」天子緩緩地念著這個名字,臉上似乎閃過一絲奇異的笑,「大司馬棋走千里,布下一個如此大的局,必是有趣。」

  我心中一哂。沒錯,連我蒙在其中,如果魏郯出現在我面前,我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惱。

  「妾唯願人人平安。」我說。

  天子看著我,聲音溫和:「吾妹之事,還請夫人多多操勞,如有難處,但稟無妨。」

  我應下,向天子再禮。

  從宮中出來,心底始終有一股怪異的感覺。

  想起方才與天子對話的情形,我很快明白了這怪異從何而來。我和他,從前共患難,也曾真誠相待。如今,我們竟有幾分像演戲的優人,戴著或哭或笑的面具,而底下的心思,恐怕只有自己知道。

  感慨不是沒有。可如今的情勢,我們都沒了退路,避無可避,不如面對。

  離開皇宮之後,我又到雍都的別處轉了轉。

  昨夜的亂事,雖是由魏康而起,對雍都破壞最重的,卻根本不是魏康。魏昭意圖挾持天子攻打皇宮,自不必說;遼東兵撤走之時,為了阻擋魏康,竟將城北和城西的民宅點燃多處。昨夜細柳營奪回全城之後,除了剿清流寇,更多的卻是四處撲救大火。

  一些地面乾淨的道路上,筋疲力盡的軍士顧不得渾身邋遢,在路邊就地歇息,躺得橫七豎八。而因屋宅被毀壞而無家可歸的民人,則大多安置到了廟宮裡。

  萬幸的是,這裡面沒有李尚。阿元告訴我,在凝香館的時候,李煥曾經去過一趟,報了平安。

  雍州府的府卿班斐是魏傕任命的,年已五十,處事頗為穩妥。他將府庫的倉廩開啟,取來糧食熬粥,分與民人。又在廟宮的空地上搭起草棚和帳篷,作為這些民人暫時的安居之所。

  「大司馬曾經頒令,雍都凡天災兵禍以致屋宅毀壞者,由朝廷補償重建之資。」行走在草棚間的時候,班斐向我道,「城北、城南都是戶不足十金的人,故而細柳營占據雍都之後,民人並無恐慌。」

  我聽得這話,怔了一下,不禁覺得好笑。魏昭此人,大事糊塗,小事卻是聰明。都要逃走了,還不忘區分哪裡的人不能得罪。

  回府之前,我去了李尚的府上。

  他和李煥都在此處,見到我,十分詫異。

  待在堂上坐定,我與李尚寒暄了一會昨夜之事。他的家宅附近,也有幾處被郭承手下的軍士縱火,不過他們的位置比較偏僻,並未遭殃。

  「馬奎等人明日就到,只是如今這事態,入城出城,恐怕都難了。」李尚道。

  我頷首,若非他提起,我幾乎已經忘了此事。不過來了也好,魏郯一天不回雍都,這裡就一天算不得安穩。

  「我此番來,乃有一事要與李掌事商議。」我對李尚道,「延年堂的藥莊,如今可還存有多少藥物?」

  李尚訝然,立刻命李煥將帳冊拿出。

  「夫人請看。」他將帳冊翻開,呈與我,道,「大公子出征之後,延年堂收藥製藥,如今存貨之數,都在其中。」

  我看了一下,裡面的許多藥物,都是如今急需的,貨量也不少。

  「不知貨物如今在何處?」我問。

  「都在延年堂。」李尚答道。

  「李掌事,」我思索了一下,道,「昨夜城中生亂,軍士死傷甚重。如今太醫署已無藥,正是燃眉之急。」

  李尚立刻道:「夫人之意,某已知曉。今日早些時候,太醫署曾遣人來問。只是藥物乃當下奇貨,某恐說出之後會招致朝廷強取。」

  這顧慮的確在理。朝廷一向重農抑商,而動盪之時,更有非常之策。市中的糧食、布匹等日用之物都由大司農府掌控,隨時徵調。若是講理的,平價收購,商人還不會虧得許多;若是遇到不講理的,強行征走,商人亦不得有所怨言。

  想幫是一回事,如何幫,又是另一回事。太醫署能管的,不過是尋藥醫治,而收購貨物,則要經由大司農府。如今的大司農劉昱,就是前番病逝的大司農劉寮之子,能力平庸,魏郯原本並不願意讓他繼任。許是我覺得魏郯看人一向有他的道理,對於這個人,我也不信任,往簡單小器里說,他若真的不給錢怎麼辦?

  李尚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道:「夫人慾為軍士行善,也並非不可。這些貨,成本不過萬餘錢,若捐出去換個好名聲,倒也值當。」

  「捐?」我笑了笑,搖頭,「在商言商,為何要捐。」

  李尚不解:「夫人的意思……」

  我莞爾:「這些藥,丞相府會買下。」

  掌握魏府,最大的好處就是掌握了府庫。

  嚴均做司庫的時候很是細緻,我回到府中之後,立刻要查看帳目。他取來給我,只見上麵條條分明,我抽出幾條查對數目,並無絲毫錯漏。

  魏傕權勢滔天,若說家財,其實國庫都能算在裡面。可是,家財卻算不得多。當我看到帳冊中的金銀之數時,吃了一驚。問嚴均,他說府中的收入乃是來自俸祿、朝廷賞賜以及封邑。魏傕為人豪氣,籠絡人心之時,常常一擲千金。

  不過,付李尚的藥錢還是不在話下的。藥送來之後,我讓嚴均造冊記下,再送往太醫署。

  忙完了這些,天漸漸黑了。

  魏府中的靈堂,原本並未撤去,如今卻有了新的用途。不過,先前雖擺了好幾具靈柩,裡面卻是空空如也;而現在只有一具靈柩,梁蕙實實在在地躺在了裡面。

  家人們又重新戴起了孝。

  堂上傳來做法事的吹打之聲,除此之外,魏府中寂靜得詭異。

  昨夜到今日,我過得紛紛擾擾,儘管累了,卻還不想睡。而待我要哄阿謐入睡之時,外面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夫人!」家人在外面稟道,「軍士來報,郭承已兵臨城下!」

  郭承是一隻老狐狸。昨夜魏康發難,郭承見勢不好,卻不與魏康糾纏,虛晃一槍往北逃遁。魏康被細柳營射殺之後,郭承將流竄的涼州兵餘部收歸帳下,捲土重來。

  這消息如同疾風一樣傳得全城皆知,當我乘車出去,街上到處是人,恐懼在燭火光中映在每個人的臉上。

  「二堂兄這是要做甚?」毛氏哭著說,「兄弟鬩牆,非要趕盡殺絕?」

  周氏安慰著她,臉上也滿是恐懼。

  當我趕到雍都的城頭,眼前,只見城下的火光匯如洪流,數也數不清。

  「雍都的每個城門之外,皆有敵兵圍困。」一名將官向我道,「程都督已將各處城門封死,燃起烽火。」

  我望向遠處高牆上的熊熊大火,心突突地跳。

  昨夜的禍事,雍都還未全然緩過勁,郭承又立刻攻來。如今雍都守軍不足三萬,而城下這麼多的人……

  「夫人!」一個聲音傳來,我看去,卻是程茂。

  他滿身大汗,身上的重甲一步步發出鏗鏘的聲音。他走到我們面前,一禮,「請諸位夫人回府!」

  「大司馬在何處?我等夫君在何處?」毛氏以袖掩口,聲音顫抖。

  「大司馬已經在路上。」裴潛的聲音傳來,我望去,只見他與公羊劌都走了來,腰上佩劍,身著鐵甲,在火光中映著鋥亮的寒光。

  裴潛神色沉沉,看看我,又看看周氏和毛氏,「城頭危險,請諸位夫人暫且回府!」

  我看著他,不多廢話,低聲問:「郭承此來,有多少軍士?」

  裴潛臉上閃過些猶豫。他與程茂、公羊劌相覷,片刻,程茂答道:「稟夫人,八萬。」

  周圍一片安靜。

  周氏和毛氏臉色蒼白。

  夜風從城牆外刮來,我的脖頸間陣陣發寒。

  「怎會這麼多?」我的聲音發虛。

  「細作已經探明,郭承將魏康流竄殘部收編。」公羊劌道。

  「涼州兵怎會聽他的?」

  「大約與魏康一樣,許了同樣的報償。」裴潛看著我,神色平靜。

  城牆上除了能看清雙方對峙之勢,我等婦人確實不宜久留。走下城牆的時候,我的腿微微發軟。心還在「咚咚」地跳,沒著沒落。我閉閉眼睛,方才那城牆前的火光就突然漫上腦海 。

  一點絕望像是在心底扎了根,慢慢生長。

  魏郯,你為何還不回來……

  「怎麼了?」許是察覺到不對勁,阿元疑惑地問我。

  我看看她,正想搖頭,忽然聞得一陣嘈雜之聲傳來。望去,只見軍士開道,火把明亮,一群人從城牆根的那邊走來,聲音嘈雜,看那些裝束,是一群朝臣。

  走在前面的人似乎很是不滿:「……郭承手上有遼東兵和涼州兵,其眾數倍於我!爾等此時不獻城,莫非要等城破,累我等一道受屠戮?!」

  「此言謬矣!」有人斥道,「棄城投降,乃懦夫之舉!」

  「大司馬必定會救雍都!」

  「大司馬?」一人冷笑,「大司馬在何處?前番還說大司馬已死,我還到丞相府上吊了喪!如今,爾等盼的是哪位大司馬?你說大司馬會回來,誰人相信?」

  這話說得聲音極大,城下聚集著許多軍士,都看了過來。

  那人四下里瞥了瞥,冷笑道:「爾等以三萬對陣八萬,做夢!」

  安靜如同城上下來的風,登時掃過四周。

  「大司馬必定會回來。」我忍不住,轉過身,看著那人道。

  眾朝臣看過來,皆露出驚訝之色,一時安靜。

  「這不是傅夫人?」有人嘲諷道,「朝臣議政,婦人安得多舌。」

  「無禮!」阿元怒道,正要訓斥,我拉住她的手。

  說話的這幾人,都有些面熟,看了一會我想起來,上次隨魏郯去漱玉泉雅聚之時,他們與魏昭是坐在一處的。

  「妾聞諸公既提到妾的夫君,便與一議。」我不理他,一邊平復著火氣一邊看向眾人,「郭承如今帳下,除了遼東兵,還有涼州兵。昨夜之事,諸位業已知曉。郭承奪城,乃是為了挾持天子;涼州兵入城,乃是為了燒殺劫掠。雍都昨夜已經歷一劫,豈容復而再來?」

  「夫人自是什麼都不怕!」又有人道,「二公子乃是夫人二叔,雍都有今日,莫非不是魏氏功勞!」

  我正色盯著那人:「為仁當立,為賊當誅。妾夫君行事,唯願國泰民安,有來犯者,豈論親疏。妾如今既來到城頭,便無回頭之意,城在妾在,城毀妾亡!」

  那幾人臉色陰晴不定,有人張口想要再說,城上忽而傳來一聲大喝:「大敵當前,爾等怎敢惑亂軍心!」

  望去,卻見是中郎將溫昉。

  幾人面色一變。

  溫昉身著戎裝,一邊從城門走來一邊怒視著那幾人:「爾等身為朝臣,不思謀劃迎敵,卻怯懦卑鄙,莫非以為朝廷不敢治罪?!來人!將幾位公台送回府中!」

  軍士應了聲,圍上來。那幾人顯然更怕這般棒喝,一時間,臉色悻悻,拂袖而去。

  「望什麼?快走快走!敵軍攻城呢!」城下的軍士開始驅散駐足觀望的人群,我往那邊看了看,又轉向溫昉,只覺方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心跳得飛快。

  「多謝將軍。」我向他行禮。

  溫昉收起臉上的殺氣,走到我面前,向我一揖:「某不曾及時趕到,教這幫豎子唐突了夫人。」

  「妾不過辯了幾句。」我莞爾道,「不知方才那幾位公台何許人也?」

  溫昉苦笑,道:「都是前些日子二公子提拔入朝的人。」

  我明白過來。

  溫昉道:「聽說今日夫人探望了羽林將士,而後又送來了傷藥?」

  我頷首:「妾今日入宮,見將士們辛勞,便下車看了看。」

  溫昉向我深深一禮:「多謝夫人。」

  「將軍言重。」我連忙還禮。

  「長嫂……」溫昉離開之後,周氏看著我,神色猶疑。」

  「爾等回去吧。」方才對峙一番,我的心反而定下了許多,看著她們,對阿元道,「你回府中照看阿謐,勿忘了先前說定之事。」

  阿元雙目一閃,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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