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鄴城(中)
2024-06-02 03:46:01
作者: 海青拿天鵝
吳琨讓魏安造車,就真的是要造車。
屋舍才收拾好,軍士就將一堆木料扛了進來,領頭的軍曹將幾件木匠器具擺在魏安面前,道:「此乃主公賜下,令公子半月內製成車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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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安沒說話。
「若半月之內做不成呢?」公羊劌在一旁道。
「做不成?」軍曹瞥瞥公羊劌,笑得傲慢,「丞相派來商談的人已到了揚州,主公若沒有四公子做的馬車,可回不去。」
眾人聽得這話,皆是一怔。
雍都的人已經到了揚州?我又驚又喜,與阿元對視一眼。可如果是真的,吳琨和我們都在鄴城,這豈非有意拖延?心暗自撲騰,我不知道他們討價還價到了何等地步,只願再快些,否則等到腹部漸大,我懷孕的事便無論如何也瞞不住了。
「沒有繩墨。」魏安忽然道。
軍曹看他:「什麼?」
「繩墨,還有矩尺、圓規。」魏安道,「膠漆、金件也沒有。」
「做個車怎這般麻煩?」軍曹不耐煩地說,「沒有。」
「沒有便不做了。」魏安不急也不惱,平靜地說,「你家主公去不了揚州亦無所謂,不成事,罪責便在你。」說罷,轉身回了屋裡,把門關上。
軍曹臉上半紅半白,瞪了一會,悻悻拂袖而去。
我不得不承認魏安也有魏安的處事手段,沒過多久,他要的繩墨規矩都送來了,搬東西的士卒還說,膠漆易干,金件也須另行打制,要用時才能送來。
魏安什麼也沒說,拿著一塊木炭,在削好的木板上寫寫畫畫。
我望著庭中那一根根粗大的原木,覺得擔心無比。魏安雖然善於製作,可平日在家,粗活都有僕人代勞。他畢竟還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如何獨力造得什麼馬車?
無奈之下,我只得發動其餘人等出手幫上一幫。
「我可幫忙丈量,打打下手。」阿元說。
公羊劌道:「我曾學過用鋸。」
「鋸好使,開木頭也並非難事。」黃叔摸著鬍子笑道:「造車麼,我當年在村里,鄰家就是木匠,我還去幫他們修過牛車。」
只有韋郊搓著手,道:「某幫是能幫,不過不曾做過木工。若是這馬車上需要配些香囊藥粉的,某倒是大有用處。」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只有魏安不作聲,默默地坐在階上低頭寫畫。
傍晚,天色擦黑,庭中點起燭火。院門打開,我以為士卒送晚飯來,可來的人卻是裴潛。
他身上有些酒氣,黯淡的天光和燈燭光的交映下,臉上帶著淡淡的暈色。
「飲了酒?」我讓阿元端來水碗,遞給他。
「嗯。」裴潛接過碗,仰頭飲下。
我看向他身後,看守的士卒立在院子裡,眼睛盯著這邊。
「此處如何?」喝了水之後,裴潛問我。
「尚可。」我輕鬆地笑笑。
裴潛看著我,光照將他的眼眸染得深邃不定。
「夫人身體如何?」他轉向韋郊。
韋郊瞥瞥那些監視的人,道,「夫人離開菀城時,身體未愈,這兩日奔波勞頓,又遭士卒呵斥,以致肝氣鬱積,癸水不調,赤白帶下……」
「我送些藥來,扁鵲可給我藥方。」裴潛清咳一聲,打斷道。
韋郊面露難色,笑笑:「某承扁鵲衣缽,出方必以紙墨。」
裴潛看看他,轉頭吩咐從人去取紙墨。
韋郊笑笑,朝廊下的魏安揚了一下眉毛。
「還要什麼,但與我說。」裴潛看向我。
我看看阿元,對裴潛搖搖頭。
裴潛又看向公羊劌。
「要走了麼?」公羊劌抱臂靠在廊柱,「你家主公的酒還未飲完?」
裴潛沒答話,上前去,一拍他的肩頭:「此處有勞仲平照顧。」
公羊劌目光一動,微笑地按了按裴潛的手,頷首:「放心。」
裴潛收回手,我看到公羊劌的手心裡攥著什麼。
「我回去了,你且歇息。」裴潛對我說。
我頷首,望著他:「你也勿太勞累。」
裴潛深深地看著我,未幾,勾勾唇角,似在回應,又似在自嘲。
他走後不久,從人送來筆墨。門口的士卒將那些紙一張一張翻看,細細查過一遍,才讓從人交到韋郊手中。
韋郊寫好藥方,士卒又仔細看了一遍,才交給從人帶走。
「吳琨亦不放心季淵。」公羊劌從房裡出來,望著那邊,輕聲道。
我微微頷首,片刻,手心忽然被塞進一團紙。
側頭,公羊劌睨著我,帶著淺笑。
心中一動,我對阿元說:「回房吧。」說罷,迫不及待入內。
油燈昏黃,那紙團皺皺巴巴,字跡是裴潛的,與從前一樣精緻有勁。上面的話很短,不過寥寥數字——馬奎已至,孟靖洛陽。
夜裡,我和阿元躺在榻上。木板不牢固,翻個身就吱吱呀呀地響,還時不時有蚊蟲在耳邊吵,擾得無法入睡。
我和阿元乾脆說起話來,聊了些今日的事。
「夫人,季淵公子會將你一直留在此處麼?」阿元問。
「他要聽吳琨的。」我說,「再說不留在此處,還能去何處?我算得他何人?」
阿元嘆氣:「我從前慶幸夫人嫁了大公子,如今卻覺得不好。」
我笑笑,安慰道:「我若不嫁給大公子,如何遇得到你們兄妹與李掌事。」
「說是這麼說……」阿元嘟噥。
「他也有不得已。」過了會,我輕聲道。
其實,我不是不會多想那些有的沒的事情,但是關係到裴潛,我的糾結就不會太多。這一切,恐怕還是來自我對他的了解。
除了自己的家人,我很少能稱得上了解誰,裴潛是那為數不多的一個。
他少年即有盛名,人人說他行為舉止合乎規範,堪稱君子。不過鮮少人知道,他是個喜歡自在性情的人。他有抱負,想像一代名臣那樣在朝堂揮斥方遒,所以他苦讀經史策論;他也想像一代名將那樣馳騁疆場,所以他跟武師自幼習劍。
詩賦棋藝,闊論清談,人們眼中的季淵公子,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所以,他應該做的事很多。他的父親不喜歡他從軍,就應該從文;他和我的婚事危急家族,就應該悔婚另娶。如今也一樣,裴氏與吳氏交好,父母家族又在揚州,他當然應該效力帳下。
這當然是我的推測,可今日看到吳琨的做派,連我這個婦人都覺得此人氣候不足。他對裴潛拉攏又防備,其中微妙,裴潛比我更清楚……想著這些,我亦自嘲。我當年也自負我了解裴潛,所以當聽到他悔婚的消息,我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我們之間的情義看似牢不可破,而當風雨刮來,它卻像長久養在室內的花朵,嬌嫩的莖葉頃刻摧折。「今日那軍曹說,雍都來了人,吳琨何時會去談?」阿元問。
我嘆口氣,搖搖頭:「不知。」
我無比想念雍都。那裡,雖然每日對著郭夫人的指東說西,還要擔心著魏傕還是哪個老匹夫給魏郯塞妾侍,但我還有別的會讓我振奮的東西。比如生意,比如魏郯……想到那個名字,我不禁出神。他在洛陽。在洛陽幹什麼?
還有那個「馬奎已至」,至何處?洛陽麼?我忽然想到下車時看到的人,心底一動,莫非……
「要是能快些回去,就好了……」阿元的聲音已經迷糊。
我應一聲,慢慢閉上眼睛。
手放在小腹邊上,我的肩膀抵著阿元的手臂。淡淡的體溫,讓我努力地將身旁的人想作記憶中的模樣……此時此刻,他也在想著我麼?
魏安無論做什麼,畫圖總是必須的。
韋郊討來的紙都給了魏安。一天過去,兩天又過去,魏安一直在畫圖,對院子裡的木料熟視無睹。黃叔忍不住,說要先把那些原木鋸好,魏安卻說不必。
「急什麼,磨刀不誤砍柴工。」韋郊慢悠悠地說。
來探望我們的人,除了裴潛,還有崔珽。
照事情看來,如果不是他那日在吳琨面前稱讚魏安的馬車做得好,魏安也不至於被吳琨拿馬車來羞辱。
所以他來的時候,阿元、黃叔和韋郊對他沒什麼好臉色。
但是崔珽顯然不在乎,魏安也顯然不在乎。
魏安將自己的圖在崔珽面前擺了一堆,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埋頭討論。
「四公子真是。」阿元不滿地說,「跟那小人有什麼可說的,如今倒真像要一心一意給吳琨造車。」
韋郊用石杵「鐺鐺」地搗藥,一邊搗一邊悠悠道:「說不定,四公子是想馬車做得好了,吳琨一高興就會放了我等?」
這些話說得夠大聲,可是那兩人全似充耳不聞,阿元和韋郊一副悻悻之色。
七日之後,魏安的圖終於畫好了。他先交給士卒幾塊木板,讓他們拿去按圖打制金件。而後,就開始對著院子裡的一對木材畫畫量量,定好之後,幾人開始鋸的鋸,刨的刨,動手造車。
我無事可做,只能在一旁看著,守著水碗,誰渴了就遞上水。
而魏安設計之事亦有奇效,三日之後,那些木料拼拼楔楔,已經能看到一個大致的架子。
勞作的樂趣,有時並非在結果。日頭西斜的時候,眾人擦著汗,人人臉上都有幾分得意的神采。傍晚涼快,我們幾人也不講究太多,就在院子裡坐著木料用膳。吃完之後,一名士卒來收碗筷,阿元正要將食器遞去,才抬頭,忽然低低地驚呼一聲。
「噓!」那人連忙示意噤聲,片刻,向公羊劌一笑,「公羊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