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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淮陽(中)

2024-06-02 03:44:04 作者: 海青拿天鵝

  風在耳邊輕拂,夏蟲低鳴。

  我等著裴潛說話,他卻只看著我,好一會,浮起無奈的笑:「我正愁如何說起,你倒提了起來。」

  心像被什麼觸了一下,我盯著他。

  「坐著聽還是立著聽?這話說起來不短。」裴潛拍拍身旁的石階,過了會,從身上脫下裼衣鋪在石階上。

  我皺眉:「不用你的衣服墊……」

  裴潛斜眼一睨,我嘴邊的話突然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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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在那墊著裼衣的台階坐下的時候,心裡不是不鬱悶的,過去多少年了,怎麼還會這樣習慣地被他一個眼神堵住話頭。

  「今日我是特地去追你的。」裴潛一點彎也不繞,道,「孟靖上月就曾來信,說你會來淮南。我不知你何時來,一直等候。月初我有事去了揚州,幾日前才得知你已經在路上,急忙返來。」說著,他舒一口氣,雙目中浮起溫潤的神采,「幸不曾耽誤。」

  他沒有否認他與魏郯相識,可等他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說出來,我的心情已經不能用驚訝來形容了。

  裴潛自幼習劍,雖然以文采成名,卻一直對武事興趣高昂。

  這我是知道的,不過,我不知道先帝在官宦子弟中拔擢少年羽林郎的時候,裴潛也曾經報名。

  這事他不僅瞞著我,也瞞著家人。教場比試那日,他特地在臉上畫了粗眉貼了假胡,教人認不出來。

  比試的前幾場,裴潛很順利,可就在要過關的最後一場,他輸了。

  打輸他的人,就是魏郯。

  這一戰打得激烈,裴潛雖敗,卻因此結識了魏郯。二人雖見面不多,卻相互欣賞,常常比試劍法。

  後來,天下罹亂,魏郯追隨父親征戰,而裴潛祖籍揚州,舉家避亂回到故土。

  二人再見的時候已經是魏郯定都雍州以後。魏郯出於形勢的考慮,一向與吳璋和好,一次,裴潛受命去雍州見魏傕,與魏郯見了一面。他說我在萊陽,求魏郯把我帶出來。

  魏郯一口答應。後來,他也真的做到了,他用的方法,就是娶我。

  「他一直想尋空隙送你出來,可一直出征在外,我這邊又因事拖延,故而只得暫將你留在雍都。直至夏初,孟靖來書與我商議,方才將此事敲定。」裴潛看著我的神色,說,「阿嫤,此事牽扯要緊,孟靖不與你說,也有他的考慮。」

  我坐在階上一動不動,也沒有說話。

  腦子裡回想起許多東西。

  「……夫人若願意留下,仍是魏氏冢婦;若覺留下無趣,亦可離去。一切全憑夫人意願……」他那夜對我說的話猶在耳邊。

  魏郯對我若即若離的樣子,他與我相處的那些夜晚……

  枉我還自以為身世了得,枉我還每日為夫妻之事苦惱,其實一切一切,不過是他們的安排。我的「夫君」不是不近女色,也不是為舊情守身如玉,而是我在他眼裡,根本與「妻子」二字不沾邊。

  我又想到他手下的府兵,如果我不回去,魏郯只消讓他們弄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回去,說我死於流寇之手,我從此以後就與魏氏再無瓜葛了吧……

  「知道了。」沉默許久,我低聲道。言罷,看向裴潛,「如今我出來了,你欲如何?」

  裴潛深吸口氣,看著我,深邃而懇切,「阿嫤,我們重新開始,好麼?」

  他的話語很輕柔,就像許久以前,他摟著我在我耳邊呢喃的語調。

  可就像石子落在結了冰的湖面上,激不起半點漣漪。

  「開始?」我悲涼地淺笑,「從何處開始?你娶婦那日還是我嫁去萊陽那日?」

  裴潛的臉色一下變得緊繃:「阿嫤……」

  「是你說要與我白頭偕老,是你說會等我,可你父親來退婚的時候,你在哪裡?」我的聲音發抖,「我哭著去找你的時候,你在哪裡?你連來見我一面向我解釋一句都不肯,我想你想得發瘋 ,為了見你,我甚至不顧臉面去街上看你娶婦……」話語間,我的喉嚨卡得發疼,淚水早已模糊了眼睛,「如今我家毀人亡任人擺布,你說重新開始……裴潛,我該感恩戴德麼?」

  「不!」裴潛斷喝,他看著我,泛紅的眼睛裡滿是沉痛,「阿嫤,我從不曾忘記你,我……」

  「你想說有苦衷是麼!」我咬牙擋開他伸來的手,一抹淚水站起來,盯著他蒼白的臉,「你我早已結束。」

  「阿嫤……」身後傳來裴潛焦急的聲音,接著,他一陣猛咳。可我已經不想再看他,逕自跑進屋子裡「砰」一聲用力把門關上,仿佛要把那令人失態的一切都隔絕。

  身體在隱隱發抖,我背靠著門扇,哽咽著深深喘氣,眼淚不可抑制地奔涌。

  「……公子!」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人聲,聲音驚惶,「來人幫手!快去請郎中!」

  郎中?我愣了一下,待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連忙開門。

  方才的台階上,裴潛正被人抱起,雙目緊閉,四肢無力地垂下,竟是不省人事。

  屋子裡藥氣瀰漫。

  郎中給榻上的裴潛把過脈之後,轉過頭來。

  「郎中,公子身體如何?」戚叔走過來,向他問道。

  「無大礙了,傷口已經縫好,敷了藥。」郎中將用具收起,放入隨身的布包。罷了,他皺眉看向戚叔,埋怨道,「我早說過舊傷未愈,騎馬不可頻繁。諸公可曾聽進去?下回再這樣,我是不敢治了!」

  戚叔連聲應承,又謝了幾聲,把臉色不豫的郎中送出門。

  我在一旁看著他們,淚水早已經幹了,臉繃繃的。

  戚叔走到榻旁,看看仍舊沉睡的裴潛,片刻,又看看我,長長地嘆了口氣,搖頭:「真冤孽。」

  我低頭。

  戚叔是裴家的老僕。他侍奉過裴氏的三代主人,深得信賴。裴潛出世以後,他專司裴潛的起居行止之事,是裴潛最親近的人之一。

  我和裴潛都是戚叔看著長大的。對於我們而言,他是個嚴慈並立的長輩,有時我和裴潛鬧彆扭,還會去找戚叔評理。在裴府,我最熟悉的人是裴潛,第二熟悉的卻不是他父母,而是戚叔。

  「他……」我的聲音低低,「怎會有傷?」

  「半年前,公子肋下曾中箭。」戚叔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道,「傷得挺重,幸虧救治及時才撿回命來。」

  我怔怔地望著榻上的裴潛。

  白日裡從郊野到淮陽,他騎在馬上風塵僕僕,誰想竟是個重傷剛愈之人。再想他之前說我在雍州的時候,他「因事拖延」,那事就是受傷麼?

  「女君啊……」戚叔看著我,忽然紅了眼底。

  「你勿怨公子。」他抬起袖子擦擦眼睛,道,「我知道女君心裡苦,可是女君,公子也苦啊。那時情勢女君是知道的,裴氏上下兩百多口人,主公也是無法。主公決意退婚之時,公子無論如何也不肯,主公一狠心,命人將他捆起來,親自去了府上。事後,公子要去尋你,也是主公把他軟禁起來。公子不吃不喝,才幾日過去,人就瘦得沒了神氣,最後是夫人要在他面前撞柱子尋死,他才開的口。」

  「女君不知道公子這些年過得多沉鬱,他從不曾開懷笑過,年紀輕輕,眉間都擰出了痕。即便是新婚之時,公子與新婦拜了堂,卻轉身睡去了書房,惹得親家差點翻臉。及至長安生亂,公子舉家避往江南,新夫人故去……」

  「故去?」我聽到這兩個字,抬起頭來。

  戚叔頷首,「唉」了一聲,道:「新夫人本身體羸弱,長安到揚州路途漫漫,她發了一場急病就去了。」

  我看著他,睜大了眼睛。

  戚叔聲音低低:「女君,主公也常勸公子再娶,可公子應一聲也不肯。他這些年獨身一人,為的就是等女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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