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山羊
2024-06-01 20:04:48
作者: 斑衣
邵暘住院的第五天,周頌接到了邵暘的電話。
他正在上班,被一份打回重做的方案攪得心煩,於是偷偷打開電腦里自帶的掃雷遊戲。文檔遮住遊戲頁面,只露出一小塊區域,很不易被發現。他不玩時下任何流行的手遊,只喜歡掃雷和俄羅斯方塊,很擅長高難度掃雷和速度極快的俄羅斯方塊,一次午間休息時他拿著手機玩俄羅斯方塊,田馨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被下雨般急速落下的方塊晃得頭暈眼花,直呼這種玩法實在變態。
一盤地雷即將被排除完畢,放在桌上的手機響起震動。周頌拿起手機,看到一串陌生的座機號,猶豫了一瞬,還是接了:「餵?」
邵暘:「是我。」
邵暘的聲音很粗,仿佛是病重,不得不壓著嗓子說話。周頌聽出是他,把手從滑鼠上拿開,又慢慢落在桌上:「有事嗎?」
邵暘道:「今天我就要被送到看守所了。」
周頌不說話,等他繼續說。
邵暘輕笑了一聲:「托你的福,我在醫院住了一星期。現在要去我該去的地方了。」
周頌:「不客氣。」
邵暘:「幫我一個忙。」
周頌:「什麼忙?」
邵暘:「我爸前兩年中風偏癱了,你是知道的。我現在無法照顧他,想請你幫忙把他送進藍天療養院,我已經和院長打過招呼。他的醫療金我存在一張工商卡里,卡在我家電視櫃中間的抽屜,密碼是卡號前三位和末三位。」
周頌笑道:「你就這麼確信我會幫你?」
邵暘:「對,我確信。」
周頌嘴角的笑意很快逝去,陡然感到無趣乏味,沉默片刻,道:「我下班就過去。」
邵暘沒有說話,似乎在思考應該說點什麼,似乎只是單純的無話可說。一陣略帶雜音的沉默過後,電話斷了。周頌放下手機,不知為何,心情突然變得有些沉重。
臨近下班,他想起來自己沒車,而且僅靠自己無法把一個偏癱的老人送到療養院,這才臨時想起找幫手。他第一個想到的是韓飛鷺,邵暘是韓飛鷺抓的,韓飛鷺立了功也留下了一個爛攤子,理應由韓飛鷺去收拾。他撥出韓飛鷺的電話,打了兩次都被掛斷,然後韓飛鷺回了條消息:我在開會,散會給你打電話。
等他的電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周頌果斷放棄他,轉而在通訊錄里尋找下一個幫手。可他『朋友』雖多,但幾乎都是僅僅可以尋歡作樂的酒肉朋友,若找他們幫忙,未來不知會被討回多少倍好處。翻來翻去,突然翻到了秦驍的電話。周頌略一猶豫,撥出了秦驍的電話。
秦驍很快接了,迷迷糊糊道:「誰啊?」
周頌看看手錶,現在是傍晚六點多,可秦驍像是正在睡覺被吵醒。「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了嗎?」
秦驍瞬間清醒,著急忙慌地坐起來,起得猛了腦袋撞到上鋪的床板,斯哈斯哈道:「啊,沒有沒有,我醒著。臥槽真疼。」
周頌聽到他在吸氣,笑問:「怎麼了?」
秦驍嘿嘿一笑:「剛才撞到頭了,你你你你有事兒?」
周頌:「你待會兒有沒有時間?我一個朋友讓我幫他把家裡的老人送到療養院,我需要人幫忙。」
秦驍:「有有有,要不要用車?」
周頌:「你有車嗎?」
秦驍:「我室友有,我開他的車。」
秦驍的室友罵了一句「你他媽忒不是玩意兒,開我的車泡你的妞」,秦驍立刻罵回去「把你嘴撕爛,這是我朋友」。秦驍多半開了免提,這兩句話全須全尾地進了周頌的耳朵,但周頌裝作沒聽到:「你能開車當然好,不方便的話我們打車也可以。」
秦驍:「有啥不方便的,我把油箱加滿他巴不得讓我把車開走。你下班了嗎?我去接你。」
周頌:「你知道萬恆集團寫字樓嗎?我還有五分鐘下班。」
秦驍:「我把導航打開能開到羅馬,你在路邊等我,我馬上就到。」
到了下班時間,周頌掐著點兒走出大樓,下班的鈴聲險些沒攆上他的步伐。他站在路邊等了不到十分鐘,一輛黑色豐田從車流中擠出來,緩緩停在他面前亮了下雙閃。
周頌打開車門坐進副駕駛,朝他看了看,然後隨口贊了一句:「車不錯。」
秦驍急著出門,胡亂套了件短袖和牛仔褲就出來了,不曾發現短袖有點縮水,勒得手臂肌肉緊繃繃鼓囊囊的。秦驍笑道:「我一哥們兒以前幹活的單位欠他四五個月工資,老闆拿不出錢就把車兌給他了。車座可能有點濕,我出發前用抹布擦了擦。」
周頌繫上安全帶,道:「你挺細心。」
秦驍笑笑,把車開上路:「咱們去哪兒?」
周頌說出邵暘家的地址,然後就不再說話,時不時看看窗外,時不時看看手機,顯得很放鬆。
下班時間路況很堵,車子走走停停十幾分鐘才挪動不到一里地。但秦驍很有耐心,一聲不吭地隨著車流往前挪,又一次把車停下,他騰出空兒看了看周頌,這才發現周頌身上的變化:「你又把頭髮染回來了?」
周頌的一頭紅髮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烏黑的中長捲髮,和他以前的髮型相比只有發尾弧度更卷了這一細微的差別。這是粱桭親自壓著他去染的,他起初還反抗,但是粱桭給他兩個選擇,要麼把頭髮染回來要麼搬去和周靈均同住,他立刻選了前者。
周頌把頭髮往耳後挽了挽:「對,紅色好看還是黑色好看?」
秦驍認認真真看了他一會兒:「我覺得......都好看。」
周頌瞅他一眼,笑道:「謝謝,那我就當真了。」
秦驍:「本來就是真話,長成你這樣剃個光頭披件麻袋都好看。不過你怎麼突然想起來染了個紅頭髮?」
周頌染頭髮是為了膈應韓飛鷺,卻不想事倍功半,療效甚微。所以粱桭帶他去理髮店那天也就順水推舟的順從了。他不想把實話說給秦驍,隨口編了個理由:「一時興起,後來覺得不合適。」
想起韓飛鷺,周頌又想起秦驍被韓飛鷺叫去警局做採樣一事,便問:「你去過警局了嗎?」
秦驍道:「前天就去了,韓哥很客氣,給我采了血,又帶我去了趟看守所。」
周頌:「去看守所看方亞慶?」
秦驍點點頭:「對。」
周頌著意看他臉色,但什麼都看不出來。
秦驍癟著眉毛笑道:「血緣這種東西,有時候真是很奇怪。」
周頌:「哪裡奇怪?」
秦驍:「都說方亞慶是我親爸,但我對他沒有記憶,那天見到他,我竟然不覺得陌生。看到他哭我心裡也挺難受。」
周頌:「......他對你說什麼了嗎?」
方亞慶一定對他說了許多話,但是秦驍搖搖頭,不願多說。
車子走走停停半個多小時,終於開進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區。秦驍把車停在甬道邊,和周頌走進一棟單元樓。到了邵暘家門口,周頌才想起自己沒有邵暘家的鑰匙,但這不能把他難住,他蹲下身掀開地毯,果然在地毯下看到一隻小小的鑰匙。
他用鑰匙打開房門,推開房門的瞬間,一股臭味和尿騷味像一股強勁的氣流般撲到兩人身上。周頌立刻捂住鼻子,秦驍揮散面前的氣味:「怎麼這麼臭啊,像進了公共廁所。」
走過玄關,到了客廳,兩人看到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他就是邵暘的父親邵東成。邵東成於兩年前中風偏癱,失去自理能力,只能依附輪椅而活。他六十多歲,身材枯癟,像一灘毫無生命力的爛肉般癱坐在輪椅中。
周頌走過去,垂下眼睛看著他,看到他僵直的、灰暗的眼睛,他渾身每一塊肉仿佛都死去了,毫無光澤和生命感,他整個人像是由一堆爛肉|縫合起來的屍體。
邵東成像是突然察覺到有人靠近,猛地轉動眼珠看著周頌。 他衰老、坍塌、凹陷的臉陡然恢復一絲生機,但那生機是恐怖的,令人生惡的。房子裡的臭味來源是他的身體,他似乎很久沒洗過澡,也很久沒換過衣服,這幾天都在輪椅上解決大小便,地板上淌著一灘污黃的排泄物。
他身後是飲水機,領子上散落著餅乾殘渣。他僅有右臂能微弱發力,想必這幾日是靠吃餅乾喝冷水活命。
周頌道:「我是邵暘的朋友,邵暘委託我把你送去療養院。」
邵東成應該是聽懂了,他吃力地扯動嘴唇,似乎是想說點什麼,但只有兩道口水從嘴角流了下來。
秦驍忙忙叨叨地從衛生間拿出拖把,讓周頌站遠點,又把邵東成推到一旁,用拖把清潔地板上的糞便,道:「你這朋友也太不靠譜了吧,把癱瘓的老人一個人留在家裡,連個保姆也不請。」
周頌沒有解釋許多,只道:「不用打掃衛生,這房子以後沒人住。趁天色還早,我們把老人送去療養院。」
秦驍道:「那也得收拾收拾啊,老爺子身上的衣服都餿了。」
秦驍把邵東成推去臥室。周頌留在客廳,放眼望向四周,看到電視背景牆上掛著一張相片,那是張全家福,照片裡是邵暘和邵暘的父母。這張照片拍攝於邵暘五六歲時,邵東成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抵著肩膀坐在邵暘身後,一家人對著鏡頭笑得燦爛又幸福——剛才邵東成面朝這面牆,仿佛是在看這張全家福。
「周頌!你快過來!」
秦驍在臥室里喊了一聲,周頌走進去,看到邵東成仰面躺在床上,身上的髒衣服已經被秦驍脫掉,僅著內衣,露出畸形萎縮的肢體。
秦驍指著邵東成兩條小腿:「你看。」
邵東成兩條腿從膝蓋往下呈現不自然的青紅淤腫,肌肉像是從裡面開始腐壞,皮膚下浮現出一條條橫豎錯落的異物凸起,有幾處正在流黃膿。
秦驍蹲下去,從正在流膿的傷口裡拔出來一根拇指長短的細細的東西,上面沾滿黑色的血和黃色的膿。秦驍仔細辨認,不敢置信:「這是針!」
秦驍拿在手裡的是一根縫衣針,不止那一根,邵東成滿腿都被插滿了針。
秦驍氣憤道:「是誰幹的?這不是虐待老人麼!」
周頌沒做聲,只看著邵東成那兩條插滿異物的腿。誰幹的?顯而易見是邵暘,只有邵暘才有機會把那一根根針插進邵東成的腿中,時至今日,已經插進去上百根。
秦驍道:「我們先送他去醫院吧,他的腿傷得太嚴重了。」
他想給邵東成換上乾淨衣服,打開衣櫃,裡面只有冬衣,沒有夏衣。於是他搬出衣櫃下面的一隻行李箱,想找找箱子裡有沒有衣服。箱子裡的確有一些舊衣,秦驍隨便拿出一套,感覺到衣服下面鼓囊囊的,疑道:「下面是什麼東西?」
他把衣服掀開,發現箱子底下壓著一隻面具。那是一張山羊面具,邊角處已經破損,也已經掉色,似乎已經很有些年頭了。
周頌道:「給我看看。」
秦驍把面具拿出來遞給他。周頌拿著面具仔細端詳片刻,然後把面具放在自己面前,透過山羊的兩隻眼睛,看到邵東成躺在床上,正死死地盯著他,眼睛裡煥發出迴光返照般的光彩。
周頌心底突然滋生一股寒氣,他能看得出來,邵東成的眼神和方才相比有了千變萬化。邵東成用力盯著他臉上的面具,眼神無比亢奮,他吃力的抬起右手,像是要把周頌抓住。
周頌緩緩放下面具,露出自己的臉,邵東成眼睛裡的光彩瞬間消失,一片灰暗。他明白了,邵東成是這隻面具的主人,剛才他戴上這隻面具的模樣讓邵東成看到了曾經的自己——一個羊頭人身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