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一百二十四章 西陵之夕(下)
2024-04-25 22:15:40
作者: 貓膩
西陵神殿要降,不可思議,震撼的整座桃山都沸騰起來,到處都是哭聲與悲憤的咒罵聲,然而,余簾卻代表書院說了句,不准降。
這更不可思議,於是桃山靜默,鴉雀無聲。中年道人蹙眉看著余簾,看了很長時間,聲音有些微啞問道:「為什麼?」
在西陵神殿方面看來,書院沒有任何理由不接受己方的投降,因為道門依然有很強大的實力,之所以神殿願意降,是因為現在道門的真正領袖,那位在萬丈光芒里看似高大無比的掌教大人,已經沒有了戰鬥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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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準確地說,數年前在書院後山,熊初墨被余簾喝破行藏,斬成重傷之後,那片萬丈光芒便再也無法遮掩住他神袍里的小,隨著觀主離開桃山,葉紅魚跳入深淵,他再也無法壓制內心的恐懼,他不明白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了,昊天為什麼會放棄道門,或者說道門為什麼要遺棄昊天。
經過很長時間的心理掙扎,熊初墨決定投降,只求能夠活下來,或者書院和唐國還能給他足夠的地位,戰爭,以往不都是這樣嗎?趙南海以及別的神殿大人物被他說服或者說鎮壓,至於中年道人自然也不會反對。
西陵神殿決定投降,必然經歷了很複雜的過程甚至是血腥的鬥爭,但余簾如果仔細思考一段時間,或者也能想清楚,問題在於,她聽著中年道人的話後,竟是想也未想,便平靜冷漠地表示了拒絕,為什麼?
余簾沒有回答中年道人的問題,因為不需要回答。
西陵神殿投降,必然會提出一些條件,比如熊初墨要活著,中年道人要活著,趙南海要活著,何明池要活著,很多人都要活下去,而這些條件,是她以及不在場的寧缺絕對不會接受的,那麼,她便不准對方降。
晨風輕拂,黃裙微擺,黑色的馬尾辮也在輕輕擺盪,她的手依然背在身後,中年道人看著這名女童模樣的大宗師,覺得有些寒冷。
沒有投降,便有戰鬥。書院與道門這場延續千年的戰鬥,終於將要分出最後的勝負,崖坪上無數人的目光望向那座光芒萬丈的巨輦。
輦內掌教大人的身影就像過去數十年裡那般高大。
此時此刻,他便是西陵神殿數萬人的精神寄託之所在,崖坪上還有很多道門強者,只要掌教能夠對抗住余簾,那麼神殿還有希望。
……
……
這場千年戰爭的結局,無論誰勝誰負,必然壯闊無雙,這場戰鬥,必然將持續很長時間,從清晨打到日暮,也再正常不過。
四師兄將沙漏擺在石上,他習慣性用計算來安排策略,昊天神殿裡點燃了一根粗香,或者現在祭天已經無意義,但還可以用來靜神。
桃山間有朵鮮艷的紅花盛開,萬眾矚目里,葉紅魚走到崖坪間,望向神殿前那座巨大的神輦,血色的裁決神袍在風裡輕擺。
她什麼話都不用說,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意思,桃山一片譁然。
她要與熊初墨戰。
神輦里的身影巍峨如山,不動。
趙南海神情漠然站在了輦前。
這位南海大神官,乃是知命巔峰強者,他有資格與葉紅魚一戰。
在趙南海的身後,還有十餘名來自南海的強者,其中還有兩名知命境。
書院一方的強者有餘簾、葉紅魚、陳皮皮和唐小棠。
中年道人看了余簾一眼,走回巨輦畔。
論強者的數量和質量,西陵神殿並不稍弱,只是氣勢稍遜而已。
余簾明白中年道人望向自己那一眼裡的意思,卻毫不在意,稚嫩的小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她不想解釋什麼叫真正的強。
在她的認知里,君陌很強,小師弟很強,葉紅魚也很強,既然她想打這一場,那麼便讓她去打,勝負不會有意外。
她甚至覺得有些無趣。
於是她再次望向北方,就像先前那樣,仿佛那裡有什麼事物很值得關注。
有微涼的晨風起,吹皺了她的細眉。
西陵神國離東海有一段距離,但這裡的風往往都來自海上,一般都是東風,先前在晨光里輕拂的風,都是東風。
此時拂面而至的風,卻來自遙遠的北方。
余簾神情微變,稚嫩的小臉不知為何變得有些蒼白。
她轉身,望向昊天神殿前那座巨輦。
烏黑的馬尾辮盪起,在灰暗的天穹上寫出兩道黑影。
師弟師妹們,看出她的情緒有些問題,有些詫異。
唐小棠問道:「老師,出了什麼事?」
余簾說道:「我要離開。」
說這句話時,她的神情很平靜,聲音沒有任何顫抖,但誰都能聽出來她的焦慮以及憤怒,帶著不容置疑的味道。
決戰即將開始,她身為書院最強大的師姐,卻要離開?
那接下來的戰鬥怎麼辦?
書院和唐國眼看著就將取得最終的勝利,難道,卻要無奈退走?
余簾忽然的決定,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卻沒有一名同門表示異議,因為他們已經猜到了一些事情,神情俱變。
就在這個時候,余簾稚嫩的面容上閃過一絲狠厲之色,然後她吸了口氣。
崖坪上起了一場大風。
她的胸口驟然隆起,仿佛要將整座桃山裡的空氣都吸進身體裡。
她的臉色驟然蒼白,沒有一點血色,仿佛受了極重的傷,她的眼睛驟然明亮,眼角卻開始流血,顯得極為可怖。
不是風,是整座桃山的天地氣息,隨著她的呼吸,不停灌進她的身軀!
天地之間有異象,桃山裡的青樹搖擺不停,將那些殘雪甩將下來。
葉紅魚轉身望向崖畔,神情微凜,心想即便你是二十三年蟬,身軀堅若岩石,又如何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吸納如此多的天地氣息?
天地氣息還在向余簾的身體裡灌入。
恐怖數量氣息之間的衝突,震破了她的眼角,也震散了她的馬尾辮,黑髮如瀑布般散開,然後隨著北方來的風不停飛舞。
風靜,發落。
直到此時,人們才看清楚,她滿頭黑髮正在變長!
然而,無論她的黑髮如何變長,卻依然像先前那般,垂在膝間。
因為她正在長高!
余簾臉上的稚意漸漸退去。
她的氣息卻漸漸漲升,直至磅礴。
數息之間,她便從一名女童,變成了一名少女。
看著這幕畫面,中年道人神情漸凜。他讀過天書沙字卷,知曉世間很多修行宗派都有秘法,道門也有類似於燃燒生命獲得極大力量的秘法,但他從來不知道有哪種秘法,會讓一個人穿過漫長的歲月!
如果寧缺在崖坪上,他會一眼看出余簾用的功法,因為他的識海里有蓮生的意識碎片,更因為當年在雪湖上,他親眼看見夏侯瞬間蒼老了數十歲。
這是魔宗的不傳之秘。
瞬間,余簾失去了十年的時間。
她把那段歲月,或者說生命,變成了力量。
美好的是,人間沒有見到白頭。
她本來是位稚氣十足的女童。
十年之後,她變成了一名神情溫婉,眉間卻有凜冽意的女子。
……
……
余簾伸手到空中。
唐小棠將鐵棍交到她的手裡。
她用手握住鐵棍兩端,緩緩摩娑而過,鋒利重新緩緩呈現,寒光四射。
又有風自北方來,仿佛在催促著什麼。
她不借東風,於北風起時消失。
從崖畔到神殿之間,有條青石鋪成的道路。
喀喀無數碎響,青石道上出現無數裂紋,紛紛寸裂。
余簾已經來到了神殿之前。
她來到了巨輦之前。
輦前有趙南海。
這位來自南海的光明傳人,雙手燃起熊熊的聖火,神情肅穆,向她拍落。
余簾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也沒有停下腳步,直接撞進了那面火牆裡——她的速度太快,快到空間都似乎將要變形,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帶出了兩道火焰。
如同火鳥的雙翼。
其實,那是蟬的雙翼,那是她的世界。
神殿前一片幽暗,便是掌教神輦的光輝都無法照亮,此時卻被她照亮了。
一聲悶響。
像是一塊隕石從高空落下,呼嘯飛了百餘日,終於落在了地面上。
大地都要裂,更何況人。
趙南海直接碎了,碎成無數血肉,接著,被昊天神輝淨化成青煙。
他死後,掌間噴出的昊天神輝,依然存在,甚至還燒化自己的身體,這只能說明余簾的速度,已經快到一種難以想像的程度。
驚恐的情緒,籠罩著神殿前的崖坪,來自南海的神官,想要呼喊,臉色蒼白的小漁,腿軟將要坐下,但什麼都還沒有來得及發生。
余簾進入了那座巨大的神輦,萬丈光芒忽然間搖晃起來,仿佛隨時會熄滅。
輦里響起熊初墨憤怒的狂吼,他對於這個老對手早有準備,根本不敢掉以輕心,瞬息之間,便進入了天啟境界!
新教的盛行,對人間昊天的削弱最為直接,神國里的昊天雖然也變得弱了很多,但他通過天啟獲得的力量,依然還是那般磅礴!
神輦內怒吼連連!
然後神輦驟然粉碎!
那些垂掛在輦畔的七十六道幔紗,隨風而舞,直入天穹。
當幔紗落下時,煙塵亦斂,現出場間真實的畫面。
余簾靜靜站著,唇角溢著鮮血。
熊初墨站在她的對面,身上看不到任何傷口。
這是很多西陵神殿神官第一次看到掌教大人的真容,那個枯瘦矮小丑陋的老道人讓他們很吃驚,但他們現在更想知道的是這一戰的勝負。
余簾轉身。
熊初墨的身上,出現了一道清晰的刀口,然後是第二道,第三道……
死寂的氣息噴濺,他的道袍盡碎,無數刀口,或深或淺地出現,最後竟是密密麻麻,數不可數,只怕有萬道之多!
熊初墨跪了下來,渾身是血,依然未死。
他看著正在遠去的那個女子的身影,痛苦地捂著胸口,感受著被刀意斬成花瓣的心臟正在碎裂,眼神里滿是絕望與不解。
「為什麼?」
為什麼你能這麼快?為什麼你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斬出一萬三千六十二刀?為什麼你不肯接受我的投降?為什麼你會如此決然強悍地選擇玉石俱焚的手段,哪怕你也可能身受重傷?為什麼你這麼著急?
為什麼我最後還是怕了?
為什麼你是二十三年蟬?
為什麼世間有了你,還要有我?
……
……
余簾不知道熊初墨跪在地上想了些什麼,她也不關心他在想什麼。
和熊初墨的想法不同,雖然道魔不兩立,她從來沒有把他當做什麼一生之敵,因為她從來都瞧不起他,他怎麼配
她走到崖畔,看了中年道人一眼,然後跳了下去。
此時崖畔石上的沙漏剛剛流下幾縷細沙。
昊天神殿裡那根香,才剛剛燃了極淺的一層。
桃山一片安靜。
死寂。
沒有人說話,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
也沒有震驚的呼喊,因為人們已經震驚的有些麻木。
——這場書院與道門之間的戰爭,誰都以為,將會持續很長時間。然而,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人們覺得自己瘋了,不然怎麼會看到瞬息之間,這場戰鬥便告終?世間,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情?
……
……
中年道人看著崖畔,先前余簾跳下去的地方,沉默不語。
他明白她那一眼裡的意思。
她殺了熊初墨,再殺了趙南海。
現在,西陵神殿可以降了。
當然,還有些人,同樣也要死。
熊初墨還沒有死。
「我或者應該感謝她把你最後留給了我。」
葉紅魚看著渾身是血的他,然後沉默,沒有繼續說什麼。
她轉身走到崖畔,看著東海方向終於躍出雲層的朝陽,神情微惘。
西陵神殿的建成,耗費了無數年時間。
它的毀滅,卻只需要一個清晨。
桃山在晨光里,紅暖一片,連那些殘雪,也變得紅了起來。
朝陽,原來也如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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