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衣服幹了
2024-06-01 17:25:36
作者: 徐公子勝治
姑娘大驚,循聲望去,只見旁邊的山石上坐著一名長得粉嫩粉嫩的童子。小孩的個子當然不高,卻刻意坐在一塊很高的石頭上,身著奇異的大袖銀絲袍。
剛才這裡並沒有人啊,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姑娘顫聲道:「你是誰家的孩子,說什麼呢?……我方才不慎落入江中,好不容易才游上岸,在這裡只是想烤火暖暖身子。」
莫名現身者正是仙童句芒。句芒微微一撇嘴:「鴻蒙氏之女,我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又幹了些什麼,就沒必要再說這種話了。」
想當初伯禹在淮澤處置了商章部、鴻蒙部、兜戶部、犁婁部的四位伯君,將他們關入囚籠列於淮澤岸邊、在戰陣前喪生於水妖興起的風浪中。這位姑娘的父親,就是那位已送命的鴻蒙氏大人。
姑娘被句芒一語點破了身份,臉色立刻就變了,下意識地站起身來便向句芒走去。她見周圍沒有別人,而對方只是一名童子,已起了殺人滅口之心。可是她隨即又看見了句芒的眼神,莫名打了個冷戰、瞬間回過神來,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
坐在山石上的童子毫無驚慌之色,只是目光中的嘲笑已變成了冷笑,刺得姑娘的眼睛發疼、心也一陣陣發緊。他能莫名出現在這裡、點破她的身份,來歷必不簡單,很可能是一位修為莫測的高人,姑娘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
姑娘寒聲道:「我就是鴻蒙氏之女奇相,那又怎樣?」
句芒淡淡道:「不怎麼樣!但你偷象罔的東西幹什麼,你可知那是何物、又有何用?」
奇相的神情忽然又變得激動起來:「我不知那是何物、有何用,只知它叫玄珠,是天帝特意派使到人間、向伯禹索要之物。它應該是天帝的寶物,卻被伯禹遺失。」
象罔從伯禹手中取過玄珠,隨手放入大袖,當時混在路旁民眾間的奇相都看見了,象罔和伯禹所說的話她也都聽見了。隨後她便跟蹤象罔而去,說來也巧,恰好在原鴻蒙部之地追上了象罔,使計盜走了象罔袍袖中的玄珠。
句芒一攤雙手道:「可是你偷玄珠幹什麼呢?」
奇相:「當然是為了報仇!」
句芒:「你和玄珠有仇?」
奇相:「你既知我的身份,又何必明知故問?我當然是和伯禹有仇!」
句芒:「我知道你的身份,可是真的不明——伯禹與你有何仇?」
奇相:「家破人亡之仇!」
奇相是鴻蒙部伯君之女,人長得又美,當然是極受寵愛。鴻蒙氏大人精挑細選,相中了鴻蒙部一位最年輕有為的分支部族首領,欲配奇相為夫婿。
奇相卻不太願意,仰慕、追求她的人多了,父親挑選的夫婿在部族中雖出色,可未必能令她滿意,於是就暫時拖著未嫁。緊接著,伯禹就為治水來到淮澤。
後來發生的事情就不用說了,由子丘公審,當眾拿下了商章、鴻蒙、兜戶、犁婁這四部伯君。這四個部族將祖祠改為祭奉無支祁之地,不僅奉無支祁為淮神、充當其在岸上的爪牙,而且每月舉行秘祭儀式,挑選童男童女活祭。
參與此事的族中其他首領也被拿下了,其中就有奇相的未婚夫婿。伯禹並沒有親手殺這些人,也沒有把這些人押到蒲阪城處置,而是在與淮澤水妖的兩番大戰中,將囚籠列於岸邊,讓他們死於水妖捲起的風浪。
奇相那年只有十六歲,轉眼間家破人亡,風光無限的人生跌落至谷底,只在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從此勤修苦練,發誓要報仇。她的確堪稱意志堅韌,一位嬌滴滴的姑娘居然練成了一身好功夫,差不多相當於將開山勁修煉至武丁功之境。
伯禹當初只懲治了與罪行有關的部族首領,並沒有追究其他無辜的族人,當然更沒有去為難奇相這個十幾歲的姑娘。奇相之父畢竟做了幾十年的伯君,其人雖身死,部族中還有一些忠心舊仆,也保留了不少財貨,奇相才可能堅持勤修苦練,否則早就不知淪落到什麼地步了。
奇相自幼聽慣了阿諛奉承,向來自恃甚高,一旦失去了尊榮的生活,心中儘是屈辱,這屈辱也是她修煉的動力。當奇相自以為功夫已成,便想著去刺殺伯禹報仇。可是她想多了,她那兩下子到了真正的高人面前,也和沒練過差不多。
她混在大道旁跪拜的民眾中,終於看見了伯禹,可是別說刺殺了,想靠近都靠近不了。偏偏在這個時候,莫名出現了天帝派來的象罔,堵住了天子的行駕,還代表天帝向伯禹索要玄珠。伯禹撮土化珠的情形,她沒看清,卻聽清了玄珠乃是天帝之物。
於是她改變主意,決定智取,跟蹤象罔並成功盜走了玄珠……
句芒的話打斷了奇相的回憶,只聽這位仙童冷笑道:「鴻蒙部伯君當眾被拿下時,話說得很清楚,並非是伯禹與他有仇,而是他罪有應得。甘受妖孽驅使、為其爪牙,對內殘害族人,對外謀算鄰近之部,與洪水、妖邪同為禍患。世人怎可不除之?
有人總認為是天地與她有仇,但是天地無言,總得找誰當成仇人,於是你就找到了伯禹。但你從象罔那裡盜走玄珠,又關伯禹什麼事?」
奇相面露狠色道:「關伯禹什麼事?我要置他於死地!如今世上,哪怕是天子恐怕都不能輕易懲治伯禹。可就算世上無人能對付他,天帝總能收拾得了他!」
奇相為何認為盜走玄珠,就能置伯禹於死地,這基於她本人的見知。天帝是怎樣一種存在,奇相不可能清楚,只認為其至高無上、無所不能,其意志不容絲毫違逆。
記得她十二歲那年,有人弄丟了父親的一件寶物,父親大發雷霆、命其限期尋回。據說那人後來將寶物找到了,然後父親派人去取,卻又在路上丟失。那人以及父親派去取寶物的人,都受到了嚴厲的處罰,以至於送了命。
那時奇相的年紀還小,覺得那獲罪之人可憐,還曾向父親求情。那人雖弄丟了寶物,卻也找了回來,是父親派去取寶物的人又給弄丟的,前者好像也不應該受到那麼嚴厲的處罰。
父親卻告訴她,弄丟寶物已是大罪,讓那人親自尋回就是贖罪的機會,可是寶物最終沒有尋回,也就等於那人沒有贖罪成功。如果當初不是那人丟了寶物,又怎會發生後來的事情,伯君更不會失去寶物。
假如這樣就可以饒恕,那麼誰都可以編一個藉口,就說寶物已找到、結果又丟了,以此擺脫自己的罪責。有可能丟失寶物者就是貪圖寶物者,他交還寶物時很清楚是誰將寶物送回、走的又是哪條路、將寶物放在什麼地方攜帶,自己又給悄悄偷了回去。
至於伯君派去取寶物之人,是在那人的手中接過寶物後弄丟的,在寶物還沒有送到伯君手中之前,他等於是丟了那人應該找回的東西。
伯君丟失了寶物,最終沒有尋回,而丟失寶物者卻沒有受到處罰,那麼伯君的威嚴何在?假如是這樣,部族中的寶物不都被丟光了?父親就是這麼向奇相解釋的,奇相對此印象非常深刻。伯君尚且如此,那麼天帝的威嚴更是無以復加。
在看見象罔從伯禹手中取過玄珠的那一刻,奇相就突然想到了這個自以為能置伯禹於死地的妙計。
句芒聞言卻連連搖頭道:「在人世間,我也曾見過心地比你還要陰險狠毒之人,但我卻沒見過比你更荒唐的報仇。你難道認為,假如沒有尋回玄珠,天帝便會降下懲罰,甚至要了伯禹的命?」
奇相悽然道:「難道不是嗎?我不知你從哪兒來,但你亦不知天帝威嚴!不論這樣做能否報仇成功,但已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了!」
句芒:「假如事情真是你想的那樣,失落玄珠而不能尋回,天帝便會降下懲罰。而你這個盜走玄珠之人,又該當何罪?被你盜走玄珠的象罔,又何其無辜?」
奇相咬牙道:「為報家破人亡之仇,我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要能置伯禹於死地即可!……至於象罔,他既是天帝使者,假如找到我、欲拿回玄珠,想必也能懲處伯禹。」
句芒做出很納悶的神情,反問道:「象罔懲處伯禹?」
奇相:「那玄珠對天帝而言,想必也是很重要的寶物,象罔若將其丟失亦將獲罪,否則又何必一路緊追不捨?他若能找到我並想取回玄珠、使其本人能避過天帝的懲罰,就得先答應我的要求、去懲處伯禹。
至於你,既識破了我的身份,又將我攔在了這裡,想必也是為玄珠而來?我不知你是想幫伯禹,還是貪圖天帝寶物。但我告訴你,玄珠並不在我的身上,我已將它藏在一個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句芒的表情已經不知該怎麼形容了,坐在那裡直搖頭道:「若我沒有看錯的話,你剛才連我都想殺了滅口,對不對?至於那象罔,你才不希望他找到你呢,只要能置伯禹於死地、滿足你的願望,象罔去死也無所謂。可是你真的以為象罔追著你,是為玄珠而來嗎?」
奇相:「難道不是嗎?」
句芒以手撫額,好像感覺很頭疼的樣子,又向奇相身後擺了擺手道:「他來了,你自己問他吧!」
奇相趕緊轉身,只見象罔不知何時已來到了這裡,他出現得無聲無息,就站在火堆旁,還是那副很茫然的樣子。居然還是被他追上了,奇相退後一步道:「你終於還是找到我了!」
句芒卻在她身後開口道:「象罔,你追一個姑娘家追了這麼遠,到底是為啥呀?」
象罔卻沒有理會句芒,只朝奇相道:「姑娘,你說回頭再看看衣服幹了沒有,我來告訴你,衣服已經幹了,你看見了吧……只是你的衣服,倒是又弄濕了。」
奇相目瞪口呆,象罔追了她這麼遠的路,追得她差點都崩潰了,難道就是為了告訴她一聲、並讓她親眼看看,衣服已經幹了?她卻不可能明白,對於象罔而言,從淮水之濱走到大江南岸、走了近十天,與隨便走幾步路也沒什麼區別,時空的概念是完全不同的。
奇相過了好半天才張口結舌道:「你,你,你追我到這裡,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
象罔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道:「是的。」
句芒又插話道:「那你幹嘛折騰她,是故意的嗎?看把人給追的!」
象罔終於看著句芒道:「故意?故什麼意?我一直就是這麼走啊,只是她每每總是策馬遠去。她曾經在後面跟了我一段路,我跟她一段路也未嘗不可。……這位姑娘既然知道我的衣服已經幹了,那麼象罔也就告辭了。」
說完話,這位仙家轉身便走,半個字都沒提玄珠的事。句芒在笑,一臉壞笑。而奇相已經傻眼了,這是什麼天帝使者,就是白痴中的白痴嘛!他難道不知道丟失了天帝的寶物嗎?
見象罔要走,奇相在他身後尖叫道:「你不知我盜走了天帝玄珠嗎?」
象罔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道:「你洗衣服的時候拿走了,那東西對你沒什麼用,對我也沒什麼用,你拿走就拿走吧。」
哪怕奇相想破腦袋,也絕想不到象罔竟會是這樣的反應,幾步衝到他面前,幾乎是吼了出來:「天帝不是派你來人間尋找玄珠的嗎?」
象罔:「我是來尋玄珠的,但不是來找你尋玄珠的。在你拿走之前,玄珠已得。」
奇相幾乎都要揪住象罔的衣領了,尖聲道:「可是你又弄丟了呀,被我拿走了!」
象罔:「玄珠沒丟,它還在,只是被你拿走了。」
奇相:「天帝究竟是怎麼吩咐你的,你不將玄珠帶回去,就不怕天帝降罪嗎?」
象罔低頭看著她,就像白痴看著傻子,不緊不慢道:「天帝派我下界,只是問伯禹是否尋得玄珠。玄珠已得,那就沒別的事了。你從我這裡拿走了玄珠,並非等於得到了它,更不等於誰失去了它。」
奇相的聲音已經有點嘶啞了:「天帝難道沒有告訴你,拿到玄珠之後怎麼辦?」
象罔:「天帝只讓我問玄珠得與未得,沒說拿到玄珠之後怎麼辦。他還告訴我,可以在人間遊歷一番。遇到你,也是我的遊歷。」
奇相:「天帝沒有讓你把玄珠帶回去?」
象罔:「天帝並沒有說,既然姑娘拿走了,那就拿走吧。」
奇相幾乎是湊到他耳邊吼道:「天帝派你來人間尋找玄珠,言下之意就是讓你把玄珠帶回去,你到底懂不懂天帝的意思啊!」
象罔:「天帝在帝鄉神土中開口,沒有什麼言下之意,仙家能聽見什麼,便是什麼意思,若是沒有聽見的,那也是尚未證悟。我當然明白天帝的意思,是姑娘你不懂。」
句芒已經在石頭上站了起來,笑呵呵地說道:「象罔道友,玄珠已得,人間已游,衣服也已經幹了,你是不是該回去了?」
象罔點了點頭道:「的確如此,我該返回仙界了。」說完話便飛身而起,身形在半空如煙雲般消散不見,轉瞬間便無半點痕跡。
奇相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裡,她的腦子已經完全亂了,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何與自己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句芒仍然在笑,笑容卻漸漸變冷,就如那漸漸熄滅的火堆,而奇相的衣服還沒有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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