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看醫生

2024-05-31 14:14:59 作者: 相茶

  餐桌邊只坐了四個人,喻文心撿著話頭說來說去,還抽空給旁邊的孩子餵飯,孩子不聽話,吃到不喜歡的菜時就要摔一摔筷子,她哄著孩子,偶爾瞥喻淵平幾眼,似乎是有點嫌棄他說不到點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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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喻溫過來本來就是喻淵平的主意,他居然還想當個和事老,自己唱紅臉。

  喻文心接著喻淵平的話頭:「就是啊,溫溫你是不知道,最近生意難做得很,喻家好幾個指標都被別家搶了,你既然姓喻,就得幫著咱自家人啊。」

  話說到這份上,喻家現在的情況恐怕比她想的還艱難些。

  喻溫垂著眼:「我沒錢。」

  既然他們認為股份已經不在她手裡了,那還來說這些有的沒的幹嘛。

  喻文心笑了下,意味深長。

  「你沒錢,你男朋友不是有嗎?」

  她撩撩頭髮:「我都聽說了,你大學談過好幾個富家子弟呢,好歹有點情分在,有你出面求情,不會不幫咱們的。」

  喻溫愕然抬頭,意識到她指的是什麼時,像有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渾身僵硬。

  她猛地轉頭去看喻淵平,他表情平靜,像是默許了喻文心的話。

  那些傳言,那些大學子虛烏有、被她拼命摁下去的謠言,他竟信了!

  喻溫死死咬著牙,一字一字艱澀異常,不錯過喻淵平臉上任何一點表情。

  「我、沒、有。」

  喻淵平不贊同地看著她:「喻溫,你小姑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這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們不會幹涉你談戀愛,只是現在我們公司出了點問題,你能幫則幫。」

  不會幹涉,能幫則幫。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他作為一個父親,從來沒有相信過她。

  她被關進學校庫房一整夜,老師打電話跟他詢問情況,想知道這事究竟是意外,還是學生間故意而為,他是怎麼說的呢,他說這都是小事,孩子間的惡作劇而已,沒什麼大不了。

  她大學要請律師,要追究那些污衊造謠的學生法律責任,他說她小題大做,不給校長面子,這麼不圓滑的性子,到社會要吃虧。

  到現在,他仍然不信她說的每一句話。

  喻溫突然有點想笑,她以為自己真的可以跟喻家徹底割裂,可她活了二十多年,仍然要坐在這裡聽他們胡言亂語,仍然會因為他們的一句話而渾身發冷。

  她覺得無力,那些造謠的人可以用法律制裁,可這些跟她一樣姓喻的人呢,她只能選擇逃離。

  真沒出息啊。

  喻文心有點不痛快,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其實挺高興的,這個在她眼裡悶不吭聲的死丫頭居然還有點本事,能勾住那麼多個富家子弟。

  可這丫頭怎麼回事,她不就是提了一句嗎?這麼大反應幹嘛。

  「我說喻溫,這事大家都知道嘛,你有什麼好瞞的,我們又不會笑話你,你長得這麼漂亮,多談幾個男朋友很正常。」

  說到這裡,她又笑起來。

  「你去聯繫聯繫你的前男友們,萬一有願意幫咱喻家的呢?」

  喻溫站了起來,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我母親的東西呢?」

  她這樣一直溫和的人冷起臉來是很能唬人的,喻文心在椅子上坐了半天,竟然沒能說出什麼話來,話頭硬生生被堵住,把自己氣得不行。

  「人都死了,還有人把這種不吉利的東西當寶貝!」

  喻文心上樓之前一個勁兒地朝喻淵平使眼色,喻淵平被催得煩,也覺得喻溫這丫頭太犟,簡直不像是他們喻家的人。

  他站了起來,仍然想趁這個機會讓喻溫軟化一些。

  有喻溫出面,裴家也會給他兩分薄面。

  「坐著等吧,」

  他嘆口氣:「溫溫,你小姑也是著急,喻氏企業這段時間股份跌得厲害,她也是為咱喻家好,你體諒一下她。」

  喻文心這麼著急,不過是因為她丈夫也在喻氏工作罷了,她們一家子都靠著喻淵平過活。

  喻溫垂著眼,視線里闖進一隻屬於小孩的白嫩手指,是喻文心那個女兒,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從餐桌那裡跑過來了,直勾勾地盯著喻溫露在外面的銀色項鍊,似乎是在等著喻溫主動把項鍊給她。

  這種目光喻溫再熟悉不過,她竟有一種重來一回的錯覺,那些嬉笑聲在耳邊迴蕩著,她眼前有一瞬間的黑暗落下,隨後脖頸一痛。

  喻溫怔然,看著腿邊攥著她項鍊的小女孩,眼裡空茫茫的,分不清虛實。

  小女孩白嫩的手指上掛著那條項鍊,得意極了,那雙圓溜溜的眼睛還盯著喻溫看,像是炫耀。

  這一刻,那些成為她夢魘的人臉漸漸重疊,她無比清晰地記起,在被關進學校庫房前她還經歷了什麼。

  鄉下的冬天是很冷的,沒有暖氣和空調,取暖都靠爐子,那一年尤甚,總是下雪,雪景延綿千里,寒冷至極。

  那年喻溫被送回鄉下,她的穿戴打扮仍然是城裡的風格,喻淵平要面子,從不在物質上虧待她,所以從第一天起,她就始終形單影隻,融入不了別人的小圈子。

  這個年紀的女孩剛剛有了愛美的意識,對一切漂亮的、潮流的衣服首飾有著很執著的追求和占有欲,小喻溫交到的第一個朋友就是用一條亮晶晶的項鍊換來的。

  可是,她們要的太多了,太貪婪,太得意。

  小學下課早,小喻溫被幾個女生拉去操場,她們堆了一個很小的雪人,指著雪人看她,要她拿出一些東西來給雪人做眼睛和鼻子。

  小喻溫想了想,把口袋裡兩顆圓溜溜的糖果遞過去,站在最前面的女生一看就生氣了,打掉她手裡的糖。

  「你不是有珍珠手鍊嗎?扯兩顆珍珠下來都不捨得?太小氣了吧。」

  小喻溫很無措:「可是珍珠是白的,不能當眼睛。」

  女生不依不饒,非要她把手鍊拿出來,最後乾脆趁小喻溫猶豫的間隙把手鍊奪了過去,頗有些得意地沖其他女生晃了晃。

  她把手鍊揣進自己口袋裡,沖小喻溫抬抬下巴。

  「還有鼻子呢,你頭上這個發卡就不錯。」

  小喻溫抿著唇,沒說話。

  她搖搖頭:「我不給你們了。」

  根本就不是要給雪人做眼睛的,她們就是在騙她,小喻溫感覺到了。

  女生「切」了聲,朝後面的幾個女生招招手。

  「雪人還得有衣服,你把棉襖脫了吧。」

  小喻溫這次連猶豫都沒有:「不給。」

  她轉身想跑,被那些女生一把扯住,那個站在最前面,個子也最高的女生拽著她頭髮,不管不顧地就要扯她外套,領口的牛角扣被一把拽下,順著力道彈到臉上。

  太疼了,她忘記了掙扎。

  喻溫一直以為那年冬天是特別冷的,冷到她到後面已經哭不出來了,但好像並不是這樣,她只是沒有可以禦寒的衣服。

  手背驟然一痛,小女孩拿短短的手指頭勾著項鍊,在她旁邊甩來甩去,她大概不懂什麼叫挑釁,卻已經無師自通了這種可以傷人的小把戲。

  喻溫有些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她覺得手很疼,脖子也疼,但耳廓里有一陣陣的雜音,喧囂鼓脹,讓她連疼痛都開始遲鈍。

  「還給我。」

  小女孩揚著尖尖的小下巴,攥緊了手裡的項鍊。

  「搶到了就是我的。」

  喻淵平似乎說了什麼,總歸是些無關痛癢的話,因為腿邊這個小女孩反而得意地笑了,她才幾歲,卻已經明白,她搶到的東西,大人們便不會強迫她還回去。

  搶到的,就是她的。

  有碎片化的黑暗攏上眼角,喻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了滿身的冷汗,左手神經質地痙攣著,但好在右手還能動。

  她垂著薄薄的眼皮,下頜繃緊,抬手去拿回自己的項鍊。

  她用了渾身的力氣來做這個動作,小女孩也明顯沒想到這個大人會直接上手搶,被這股力道一帶,腦袋撞上了沙發邊緣。

  疼是不疼的,但她哭得很厲害,尖利的泣音一瞬間充斥了喻溫耳道。

  隨後是慌亂的腳步聲,喻文心比哭聲還難聽的咒罵,喻淵平略帶不滿的指責。

  喻文心抱著孩子,已經氣瘋了。

  「我早就說她有病!腦子有病!你非要找她過來幹什麼!」

  喻淵平緊緊皺著眉:「你說話注意點!」

  喻文心邊哄著孩子邊瞪他:「我不管了,你愛找誰找誰,趕緊把這個瘋女人趕出去!」

  她拍著孩子後背,嘴裡止不住地嘀咕。

  「腦子有病就該在醫院待著,裝的沒事人一樣,我早就說了,這都是她媽那邊的基因不好,你非得喻家喻家的哄著她,她配嗎?」

  孩子的哭聲還沒停,女人的咒罵越來越過分,喻淵平捏了捏鼻樑,身心俱疲。

  他們後來大概還說了什麼,但喻溫已經聽不見了。

  她給裴駰打了電話,在她最後清醒的時候。

  傳進聽筒的聲音很低很低,哽咽至極。

  她說:「哥,我想看醫生。」

  她一直都沒有好過,一直都是個脆弱又神經質的病人,那些正常的社會生活對她而言是個奢侈的妄想。

  她終於妥協,終於意識到,自己始終被困在那片充滿消毒水味道的白茫茫天地,從未走出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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