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喻清流和雲千煦之間的往事
2024-05-30 08:02:20
作者: 衣如新
傍晚,天色暗沉,天空中的雨依舊在下,整個白音城都籠罩在迷濛的水霧之中。
雲千煦站在客房的窗前看著窗外被雨水打濕的一株玉蘭,不由自主地嘆息了一聲。
坐在桌旁看書的喻清流見狀起身來到他身後輕聲道:「六師弟,你想要在那裡站到什麼時候?天氣這般陰冷,莫要著涼了才好啊!」說完順手將窗戶關上,拉著雲千煦坐到了桌旁。
雲千煦道:「也不知道英王殿下還要在這裡住多久,已經五六天了,連一句回去的話也沒說過!」
喻清流道:「怎麼,你在這裡住得不耐煩了麼?」
雲千煦笑道:「我沒有不耐煩啊五師兄!碧落姑娘雖然是九幽門的掌門人,對咱們這些不速之客卻是周到殷勤又體貼!剛剛還命人送來了這厚被子和炭火盆!……我……這幾日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竟開始貪戀起這樣的生活來了!感覺碧落姑娘竟然像是自己的親人一般的親切……師兄,你說我……」
喻清流笑道:「這個很正常啊!以我們這樣的年紀,正常人都早已是兒女滿堂的了!……千煦,我……近幾年以來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不會令你傷心……」
雲千煦握住他的手輕聲道:「師兄,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話是不能直接問直接說的嗎?你就問好了,我有什麼好傷心的呢?」
喻清流望著雲千煦,眼波溫柔得似乎要滴下水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千煦,這麼多年以來,你可曾後悔過一生跟著我過著這樣的生活?」
雲千煦聞言先是一怔,繼而微笑著握緊了他的手道:「師兄今日是怎麼了?怎麼想起問我這個了?不過師兄你既然問了,我便回答你好了!我,雲千煦,從來沒有後悔過跟你喻清流在一起過著這種不為世人所接受和認可的生活!這世上能夠讓我的內心感到安寧的人,從來都只有師兄你一個!師兄,你對我這個回答可滿意麼?」
喻清流不語,只是反手握緊了雲千煦的手,二人相視而笑,不約而同地回憶起了十九年前那個同樣下著雨的日子。
惱人的秋雨已經接連下了兩日,第三日一早竟也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安平國國都紫霄城往日繁華熱鬧的大街上也比往日冷清了許多。
當時年僅十八歲的雲千煦撐了一把油紙傘悠閒地走在街上,身後跟了兩個青衣小廝,各自提了一個食盒。三人穿街過巷,來到一條深深的小巷子裡。因為小巷盡頭處的一座古老庭院中有一眼古老的甜水井,因此這巷子就叫「古井巷」。
雲千煦來到那庭院門前,抬手輕敲,很快便有一個身穿粗布青衣的婦人前來開門,見到雲千煦不由笑道:「雲少爺來了!快請進吧,我們少爺在房裡等著你呢!」
雲千煦微笑著轉身吩咐兩個小廝道:「你們把食盒留下,回去告訴我大哥,就說今日我要留在五師兄這裡替他做壽,明日晚些時候再回去。」
兩個小廝將食盒交給那婦人,轉身離去。
雲千煦當先邁步走進院子裡,那婦人將大門關好,笑著跟在他身後道:「雲少爺跟我們少爺感情真好,平日裡在千機山上日日一處練功修行,這次難得回家一次卻還是惦記著彼此,真是難得。」
雲千煦笑道:「五師兄對我好,我自然要對他好,這是人之常情啊!」
時年十九歲的喻清流一身白衣,靜靜地站在廊下望著雲千煦走過來。
雲千煦笑道:「五師兄,今日是你十九歲生辰,我叫廚房做了好多菜,咱們今日要來個一醉方休!」
喻清流面上露出微笑,點頭道好。又衝著那婦人道:「阿彩,你先將食盒放下,去拿兩件乾衣服來給雲少爺換上,他的褲腳都濕了。」
雲千煦直接走進房內道:「五師兄你總是這麼婆婆媽媽的,不必換了,要不了多久它自己就會幹了。」
喻清流笑道:「這麼冷的天氣,你的褲腿已經濕到了小腿,不換衣服會生病的。師父和大師兄這兩日便會到的,之後我們就返回千機山去。你若是病了,定會耽擱行程的啊!」
雲千煦心中不以為然,卻還是痛快地換上了阿彩拿來的衣衫,之後兩人便開始坐下來把酒言歡。師兄弟二人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所以這一頓酒就從中午一直喝到了晚上,整整一壇上好的竹葉青竟被二人喝了個涓滴不剩。夜深了,阿彩和他的丈夫熬不住先回房睡了,也不知道喻清流和雲千煦兩人是什麼時候睡的。
第二天一早,阿彩剛剛醒來,臉還沒來得及洗,忽然聽到喻清流房間裡傳出瓷器摔在地上的「嘩啦」聲和喻清流的哭聲。
阿彩嚇了一跳,急忙跑進去,只見喻清流和雲千煦都只穿了中衣,就那樣光著腳站在冰涼的地板上。喻清流臉色慘白,痛哭失聲,雲千煦暴跳如雷,臉色鐵青。
見阿彩進來,雲千煦暴怒著將外衣胡亂披在身上,登上兩隻靴子就衝進了冷冽的秋風裡。喻清流張口想叫他的名字,最終卻還是只有嗚咽的哭聲自喉嚨里發出。
阿彩心疼自家少爺,上前輕聲勸慰著叫他穿上鞋子,豈料那一向溫婉冷靜的少年卻忽然一頭撞向了身邊的木柱,額前頓時鮮血長流,昏死過去,嚇得阿彩失聲驚叫。
這一幕被剛巧趕到的喻清流和雲千煦二人的授業恩師千機老人和他們的大師兄於萬山見到,不明所以的兩個人來不及多問,急忙上前將喻清流抱起放到床上救治。
盛怒的雲千煦大步跑到街上,回到家中一疊連聲地叫人收拾了一個包裹,匆匆與自己的父母和兄長告別,說自己身有要事,要先一步自行趕回千機山去。之後不顧父兄的阻攔追問,騎馬便走。
雲千煦縱馬由韁,竟朝著與千機山相反的方向行去。他每日裡渾渾噩噩地隨意而行,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這日,北風怒號,天空中開始有雪花飄落下來。雲千煦衣衫單薄,精神恍惚,竟一頭自馬上栽倒,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雪越下越大,雲千煦身上積滿了雪花,漸漸地竟然被白雪埋在下面。
雲千煦自昏迷中醒來之後,發現自己為眼前一個姿容秀美、氣質如蘭的少女所救,心中感激不已,口中連連道謝。
這少女正是戚光祖養在鄉下的庶出女兒戚文儀。二人在一起相處了數月,期間又發生了前文中所敘述的一段孽緣,這才有了碧落的降生。當然此時的雲千煦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曾經令戚文儀懷孕並且生下了一個女兒的事情。
千機山位於安平國南部面積廣闊的荒澤之中,一片低洼荒原之上孤峰突起,占據了方圓數百里之地。兩百年前千機門開山祖師雲遊至此,見山中雲蒸霞蔚,仙氣繚繞,便以山為名創立了千機門,自己以「千機老人」自稱,並立下規矩:此後每一代掌門人繼承掌門之職以後都要摒棄本來的名字,仍舊稱為「千機老人」,以表示不忘先祖之志,繼承和光大千機門的武功和道法。
雲千煦等人的師父是第四代「千機老人」,當時卻不過是五十歲左右的年紀。平生只收了六個親傳弟子,除喻清流和雲千煦之外,還有大弟子於萬山,二弟子陳半月,以及三弟子李祥和四弟子梁幻玉四人。當日喻清流撞柱自戕,千機老人和於萬山二人急忙出手救治,之後便將他帶回千機山休養,又派了李祥和梁幻玉二人下山尋找雲千煦。李祥和梁幻玉曆時兩個月,總算找到了雲千煦並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下了他的性命,帶回了千機山。
雲千煦滿心痛悔,在千機老人面前長跪不起,懺悔自己的過錯。千機老人長嘆一聲道:「諸法有源,萬般表象皆是你們命中的劫難,爾等只須順其自然靜觀其變就好……罷了,你要懺悔,便去觀雲洞吧!」
千機山主峰海拔在千米以上,觀雲洞位於距峰頂不足百米處的一處峭壁上,是一個天然形成的洞穴,洞穴不過十幾米深,是千機門中犯錯弟子們受罰思過之處。洞前是一處方圓不過十幾米的平台,生長著一棵足有五百年樹齡的古松。站在台上向下觀望,只見茫茫雲海在山谷中翻湧流轉,深不見底,因此得名觀雲台。
觀雲台上,一個身穿白衣的孤單人影正站在古松下眺望遠方。雲千煦心臟一陣抽搐,眼中淚水仿佛開了閘的洪水一般,根本無法控制。他一步步走到那人身後,心中涌動著千言萬語卻一句話也不曾說出口。
白衣人緩緩轉身,見到了站在自己身後的雲千煦,他形容枯槁的臉上忽然浮現一抹笑意,輕聲道:「小師弟,你回來了?」
雲千煦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疾步上前緊緊抱住他瘦削的身子,放聲哭道:「五師兄……對不起……是我錯了……我……我不該那樣對你……」
喻清流輕笑道:「小師弟,你有什麼錯啊,錯的是我,該道歉的也是我啊!你……」
雲千煦突然哭喊道:「不!錯的是我!是我!五師兄,我好後悔,我不該就那樣任性地離開你……可是現在,我又犯了一個更大的錯誤,我應該去死的,我不該再活在這世上的!只是…..只是我想在臨死之前再見你一面,我想當面告訴你,我錯了,我對不起你……五師兄,你要好好的活著…..」說完突然奔向觀雲台邊,縱身一躍而下!
喻清流見狀本能地疾速衝過去阻攔,卻只拉住了他的一隻手臂,雲千煦的整個身子已經懸在了半空之中。喻清流心膽俱寒,大聲叫道:「雲千煦!你瘋了嗎?!你快給我上來!」
雲千煦面上露出悽然的笑意,輕聲道:「五師兄,你放手吧,我臨死之前能再見你一面,已是心滿意足,你就放手讓我去吧,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一個這樣不堪的自己!唯有以死贖罪……」
喻清流死死抓住他的手臂,雲千煦卻微笑著伸出另一隻手去掰開他的手指。喻清流絕望地流淚大叫:「不要!千煦!求求你不要!求求你快回來!無論你遭遇了什麼,我都會跟你一起面對的,求求你快回來!」
二人正自僵持不下,忽然身子一輕,竟雙雙被人拋到半空中,之後又重重落在觀雲洞前。二人掙扎半晌,一齊抬頭觀望,見救了自己二人的正是一臉怒容站在一旁的千機老人,便急忙爬到他身前不住磕頭。
千機老人怒目圓睜,沉聲道:「你們兩個孽障!竟敢一遍又一遍地尋死,你們眼裡還有我這個師父嗎?你們可曾想到自己的父母家人?!哼!想一死贖罪,也要看看人家會不會因為你死了就會寬恕你!」
雲千煦淚流滿面,不停地磕頭,額前的鮮血染紅了地下的砂石,卻一句話也不敢說。
喻清流則顫聲求饒道:「師父息怒!徒兒錯了,我們再也不敢了!求師傅恕罪!師父息怒!」一邊暗地裡扯了扯雲千煦的衣袖。
雲千煦哽咽道:「師父恕罪!徒兒錯了,徒兒再也不敢了,徒兒知錯了,師父息怒啊!」
千機老人余怒未消,冷哼道:「你們這兩個孽障!既然連死都不懼怕,又為何害怕面對自己的罪過?妄圖一死贖罪,豈不是太便宜了你?哼!」
他顯然氣得不輕,在地上不停地轉圈子,又忽然低吼道:「你們兩個給我聽著!即日起沒有我的命令不許私自下觀雲台一步!每人每日只得一餐飯食,給我乖乖地在這裡參詳洞內的『千機曌神功』!若是再膽敢胡思亂想,從此後逐出師門,永遠不許回來!」說完袍袖一甩,大步離去。
喻清流和雲千煦跪地叩首道:「是,師父!弟子謹遵師命。」竟是嚇得大氣兒也不敢喘一口。良久,二人才緩緩抬頭,對望一眼,互相攙扶著走進觀雲洞中。
喻清流取出一方絲帕,輕輕為雲千煦擦去額頭的血跡,又自懷中取出一隻藥瓶,灑了少許藥粉在他的傷處,用絲帕包紮好,輕聲道:「千煦,以後千萬不能再做傻事了……剛剛你若真的跳下去了,我也會跳下去的,你信我。」
雲千煦眼淚再次湧出,抓住他的手道:「不會了五師兄,絕對不會了!師父說得對,我這條命已經不屬於我自己了,我要好好活著,等著債主前來討債……到時候我會連本帶利一併還給她的……何況,我還有你……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面對這個世界……」
喻清流握緊了他的手,不發一言。二人心意相通,相視微笑,轉身面對著洞壁上的石刻,開始參詳起來。
雲千煦和喻清流二人均是資質絕佳的少年奇才,自五六歲的時候起便跟著千機老人學武,如今已有十幾年的時光。「千機曌神功」是千機門最為精妙深奧的武功絕學,大多數弟子窮其一生也難以窺其門徑,少數弟子能夠修煉到六、七重境界,便足可以傲視武林,罕逢敵手。至於能夠修煉到第九重境界的更是鳳毛麟角,兩百年來不超過十人。
當世千機門中也只有掌門人第四代千機老人和他的一個師弟修煉到了第九重境界,其餘門人中如於萬山之流僅僅達到第六重。年輕弟子中在第一重徘徊的人居多,但是喻清流和雲千煦二人當時卻已經修煉到了第三重境界,這也是千機老人極為器重他們的原因之一。
接下來一連三年,喻清流和雲千煦二人日日在洞中修煉,竟已達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因此進境神速,竟先後突破了第五重境界。
二人的武功提升之後,心性修為也有了很大的改變。少年人身上的年少輕狂早已不復存在,喻清流變得更加成熟穩重,雲千煦雖不似他那般沉悶寡言,卻也是一般的精明幹練。
其實恰逢千機閣主回山,對這兩個年輕人的才幹極為欣賞,便千方百計地勸說千機老人放他二人跟自己回京到千機閣任職。千機老人對此並不十分反對,在徵求了二人的意見之後便點頭答允了。
喻清流與雲千煦二人都出自紫霄城裡的殷實人家,雲千煦的長兄還是一個五品的京官兒。其時二人家中長輩俱在,因此也都願意回到紫霄城裡供職。
此後的十幾年裡二人幾乎日日形影不離,盡心竭力地為千機閣效力。期間二人的家人們也曾經分別為他們張羅了幾樁婚事,無奈二人均千方百計地推脫不允,到後來乾脆很少回家,以免被家人囉嗦糾纏。這樣數年下來,家人們便也漸漸地淡了興致,紛紛放棄了勸他們成家立室的想法。自此二人終於得到了清淨安寧,彼此之間的感情也越發地深厚起來。
三年前喻清流和雲千煦參與影梅山莊的案子,卻都沒有將戚光祖與戚文儀聯繫起來。因為當時的戚文儀只是戚光祖養在家鄉的庶出女兒,經年累月地也不會見上一面。一則戚文儀暗中怨恨戚光祖對自己母女二人的冷漠無情,二則雲千煦出身京官之家,她的潛意識裡也不想讓雲千煦知道自己的庶出身份,因此只說自己的父親在京城經商,連名字也並未告訴雲千煦。
因此雲千煦怎麼也沒有想到曾經與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戚文儀竟然與影梅山莊的戚光祖是父女關係,不知道她為自己生下了一個女兒,更不知道現在自己正住在親生女兒的院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