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江湖術士 施詐騙紅丸
2024-04-25 19:35:49
作者: 梁羽生
穎異少年 有心求劍訣
原來白石道人俗家姓何,生有二女,長女何萼華今年十八歲,次女何綠華今年剛剛十歲。何綠華出生未久,白石道人死了妻子,遂把兩個女兒都交與妹妹撫養,十年來,白石道人每隔一兩年必到太室山一次探望女兒,不過卓一航不知道罷了。
哪知白石道人心中另有打算,卓一航是武當派第二代弟子中最傑出的人物,白石道人早已屬意於他,想把何萼華配他為妻。黃葉道人知道師弟的心意,所以日前一再向卓一航試探,目的便是想撮合這段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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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白石道人將女兒介紹與卓一航相識之後,笑道:「萼華,師兄不是外人,你們可不必拘禮客套。你這位師兄文武雙修,你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可以問他。」
一行人走上太室山頂,何綺霞削髮為尼後改稱慈慧,就在太室山頂建寺靜修。慈慧帶領他們進了寺院,招呼一航坐下。白石道人笑道:「讓他們小一輩的去玩吧。」
何萼華帶卓一航往寺內各處參觀,走到倦時,便在古柏下歇息,兩人相對閒談,說起慈慧師太的遭遇,何萼華一陣吁嗟嘆息說道:「女人的命真苦!」卓一航笑道:「何以見得?這不過是慈慧師太遇人不淑罷了。」何萼華道:「這不就是了?千古以來,女人總得依靠男人,嫁得好的還可,嫁得不好,一生可就完了。像我姑姑那樣的人品武功,也只得獨伴青燈古佛,終老荒山。」卓一航道:「其實她大可不必為那負心的漢子去傷心。」何萼華續道:「就是彼此情投意合的也難免不生變卦。像司馬相如和卓文君,才子佳人,兩情歡悅,應算得是千秋佳話了吧?可是到卓文君年紀大了,司馬相如便生二心,要不是卓文君賦了那首《白頭吟》,使司馬相如回心轉意,佳偶豈不反成怨偶?虧那司馬相如還給陳皇后(按:即漢孝武皇帝之後)寫過《長門賦》呢!輪到他自己之時,卻就不知那怨婦之苦了。你說女人的命運是不是可悲?」
卓一航聽了,突然起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不期然的想起了玉羅剎來,他想在玉羅剎口中,絕不會說出「女人命苦」之類的話!
這何萼華談吐文雅,態度大方,論本事文才武藝俱都來得。然而不知怎的,卓一航總覺得她缺少了些什麼東西似的。是什麼東西呢?卓一航說不出來,也許就是難以描繪的、蘊藏在生命中的一種奇異的光彩吧?這種「光彩」,卓一航在玉羅剎的身上可以親切的感知,也因而引起激動甚至「憎惡」,但就算是憎惡吧,那「憎惡」也是強烈的吸引人的。
然而白石道人卻不知卓一航心中所想,他和妹妹暢敘離情之後,走出外堂,見二人談得甚歡,心中很是高興。
白石道人本來沒有打算到少林寺參謁,但第二日一早,慈慧師太卻忽然接到少林監寺尊勝禪師的兩份請帖,一份寫她的名字,另一份寫白石道人的名字。慈慧笑道:「少林監寺的消息倒真靈,你才來了一天他們就知道了。」慈慧在太室山頂隱居,和少林寺相鄰,所以也有來往。白石道:「咱們掌門師兄羽化之後,他們也曾派人弔唁,禮尚往來,既然他們又有請帖遞到,我就和你去答拜吧。」又對卓一航道:「你是本派未來的掌門,趁這機會見見少林的長輩也好。」
太室、少室兩山對峙,中間相距約十餘里,三人行了半個時辰,已到少室山北麓的五乳峰下,但見百塔如林,少林寺就兀立在塔林之中。白石道:「我們先去找知客通報,你在後面稍待。」卓一航點頭應諾。正說話間忽聞得喧囂之聲,三人走到少林寺前,只見寺門緊閉,有兩個老頭站立在門前的大石上破口大罵。一個叫道:「鏡明老禿,你擺什麼架子?你雖是一派宗祖,我們也不是沒有來頭的人!」另一個道:「我看你們少林也是浪得虛名,若然是確有真才實學,為何不敢與我們觀摩較技?」卓一航聽這兩人破口大罵,十分驚訝,要知少林、武當兩派乃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在當時而論,武當派雖較為人多聲盛,但說到歷史悠長,人才輩出,卻還要推少林第一。這兩個是何等人物?居然敢在少林寺的山門前挑戰!
這兩個老頭見白石道人和慈慧師太走來,在石上跳下,迎上前來,面上堆笑,作出招呼之狀。慈慧師太冷著面孔,望也不望他們。白石道人見狀,也昂頭闊步,傲然不理。兩個老頭甚為沒趣,走了過來,迎著卓一航搭訕說道:「小哥,你是來少林參謁的嗎?」卓一航點了點頭。一個老頭鼻子「哼」了一聲道:「其實不參謁也罷,少林寺除了鏡明長老大約還可和我較量幾回合之外,其餘的都無足觀。你又何苦勞神遠來!」卓一航大吃一驚,急忙問道:「敢問老前輩姓氏。」那老頭又「哼」了一聲道:「我的名字說你
也不知道。當今之世,後學者但慕虛名,言必少林武當,像我們這樣的老頭子只因無暇開宗立派,小輩哪還知道我們?不過若是武當五老在此,他們一定會以晚輩自居。」那老頭嘮嘮叨叨說了一大篇。卓一航簡直摸不著頭腦。
那老人又問道:「前面那位道士是你的師父嗎?」卓一航打了個突兀,暗想他說武當五老都要奉他為長輩,如何卻不識白石師叔。當下答道:「他是我的師叔。」又問兩人名字,那老頭得意洋洋地道:「你是哪一派的?你們派中的長老沒有對你說過『陸上仙』胡邁和『神手』孟飛的名字嗎?我就是陸上仙胡邁。二十年前我與紫陽道長在武當山較技論劍,在拳法上承他讓了我一招;在劍法上呢,我本來可與他打成平手,但既然在拳法上勝了他,就不能不給他留點面子,所以在劍法上我讓了他半招。」卓一航真是聞所未聞,心想自己師父最為謙挹服善,若然真有這一回事,他為何從不提及?
那「神手」孟飛插口道:「那是二十年前之事,那時紫陽道人的劍術還可以與我這位胡老哥匹敵,若現在來比,我敢說不滿五十招他就要敗下陣來。至於少林寺雖以神拳著名,但其實弱點甚多,看來那鏡明禪師還不是我的對手,更不要說對我們的胡老哥了。」說罷從袋子裡摸出一本書來,封面上寫著「少林拳法十弊」,說道:「我為了破除世人成見,所以著了這一部書,詳論少林拳法的疏漏之處。」卓一航道:「哦,那你是要把此書獻與鏡明長老的了!」孟飛道:「可惜那鏡明老禿空負重名,氣度甚差,我們來了,他竟然給我們來個閉門不見。」卓一航正想接過此書翻閱,忽見少林寺大門打開,兩個老和尚並肩走出。那胡邁大叫一聲:「好呀!總算見著你了!鏡明,你敢不敢接我十招?」左首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道:「貧僧年老體衰,久已無此雅興了。」右首那個和尚卻冷笑道:「聽說你們這幾天,天天要來找我們的主持比武,我們的知客僧人已經對你說過少林的規矩,要來比武的先和我們第五級的門人比起,你一級級地打去,若都打勝了,我自然來接你的高招,你不按我們的規矩,來這裡吵吵嚷嚷作甚?」把手一招,叫道:「悟淨,你和這兩位客人比劃比劃。」一個十四五歲的小沙彌應聲跳出,胡邁怒氣沖沖,大聲罵道:「尊勝老禿,你敢這樣小覷我們,你是監寺,我們也是有身份的人,難道我們就不配和你觀摩印證?」那小沙彌立了一個門戶,叫道:「好呀,你們遠來是客,讓你先進三招!」胡邁怒道:「你這小禿驢,你知道我是誰?」小沙彌做個鬼臉說道:「我知道你叫無賴!」卓一航聽了,不覺笑出聲來,這「無賴」二字用河南鄉音念出,正好和「胡邁」相同。
胡邁又罵道:「武當少林,並稱武林領袖。鏡明你為何不學學紫陽道長的氣度,紫陽當日親自迎接我上武當,比拳輸了給我,又親率四個師弟送我下山。那才是武林領袖的胸襟!」話未說完,忽然啪的一聲中了一記耳光,白石道人把手一揮,他即摔出三丈開外,殺豬般的滾地大叫!
孟飛在旁大叫道:「你們少林寺目中還有王法麼?白日青天傷人害命!」胡邁也邊滾邊叫,漸漸聲音嘶啞,就像真的要死一般。鏡明老禪師皺了皺眉頭,對監寺尊勝道:「給一粒小還丹與他服用。」尊勝禪師從懷中摸出一隻銀瓶,倒了一粒小小的紅丸,叫小沙彌遞給孟飛道:「主持慈悲,賜你靈丹。」孟飛一把接過,送入胡邁口中,過了一陣,胡邁仍然嘶叫。孟飛道:「我的大哥給你們用毒手暗傷,一粒紅丸頂不得事,再給兩顆與我。」尊勝禪師怒道:「你想訛詐麼?」鏡明老禪師慈悲為懷,只恐胡邁真的傷重,便道:「再給一顆他吧。」尊勝無奈,只得再挑出一顆紅丸與他,孟飛大喜接過,納入懷中,把胡邁背在背上,拔腳下山。
白石道人怒氣未消,喝道:「你們認得我麼?」孟飛回頭說道:「正想請教。」白石道人冷笑道:「我是紫陽道長的四師弟,人稱屠龍劍客白石道人的便是!那老無賴不是說我曾親自送他下過武當山嗎?怎麼當面又不認識了?」一群小沙彌譁然大笑。
那胡邁忽然在孟飛背上抬起頭來,說道:「哦,我道是誰?原來是武當五老中人,怪不得有點功力,我老了,精神不濟了,過三年我叫徒弟找你算帳。」聲音雖然並不響亮,但卻一點也不嘶啞。白石道人又好氣又好笑,喝道:「鼠輩快滾!」孟飛急忙飛步下山。
尊勝笑道:「白石道兄,你真不該通名。」白石道:「為什麼?」尊勝道:「你一通名,又有他們說嘴的了。他們將來死了,也可以在墓碑上刻上一行大字:曾與武當五老交手!」白石失笑道:「豈有此理!」尊勝道:「白石道兄,這倒不是我故意說笑。武林中很有這麼一些無聊人物。像這兩個老無賴,他明知我們的主持不肯與他們動手,又明知少林寺的人絕不會傷他們性命,所以才敢在山門胡罵,希望一罵成名。」白石道:「只有你們少林寺才這麼寬宏大量,若然是在武當山上,他們不斷了兩條腿才怪。」尊勝笑道:「所以他們不敢惹你們武當派,但他們卻料不到在嵩山上談論武當派,也會遇上你這位煞星。」白石撫掌大笑。尊勝忽道:「白石道兄,我看你剛才所發那掌,初發時似用了十成力量,到沾衣時最多只有三成力量,不知我看得對否?」白石十分佩服,道:「大師真是觀察入微。我見那老無賴這樣說嘴,所以出手時用力打去,哪知一看他的身法,才知他實是不堪一擊,所以只用了三成力量。」尊勝禪師嘆息說道:「到底上了他們的當了!」白石道:「怎麼?」尊勝道:「給他們多騙去了一粒靈丹。」鏡明老禪師道:「師弟不可如此刻薄,就算給他多要了一粒,此丹只能救人,也不愁他們會拿去做什麼壞事。」尊勝搖了搖頭,默然不語。誰知事有出乎意料,後來竟然因為此粒紅丸,引出明史上的第二個大奇案——「紅丸案」,白白送了一位皇帝的性命,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再說白石道人與鏡明長老相見之後,招手叫卓一航過來參謁,鏡明長老見卓一航氣宇不凡,甚為稱讚。
當晚鏡明長老在「解行精舍」設下齋宴,給白石道人接風,席間談起紫陽道長逝世之事,吁嗟再四。卓一航也暗暗感慨,心想:自己的師父死後,武當派已是群龍無首,四個師叔,雖然武功不錯,卻都不是領袖之才,看來武林宗主之位,該讓少林派了。
晚霞漸收,山間明月升起,三十六殿與五十四塔都浸在溶溶月色之中,鏡明長老啜了一口清茶,仰觀月色,忽然笑道:「你看這樣的夜色,夜行人方不方便!」白石道人詫道:「老禪師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有什麼夜行人敢到少林寺來麼?那兩個老無賴就是想與少林糾纏,也沒有這樣大的本事。」鏡明長老笑道:「今夜來的可不是什麼無賴了,他是熊經略派來的人。而且是我特別邀請他來的。」
白石道人益發莫名其妙,問道:「哪個熊經略?是不是遼東經略使熊廷弼大將軍?」鏡明道:「天下哪還有兩位熊經略!」白石詫道:「熊經略是當世名將,道德兵法,舉世推重,難道他會與少林為難?」鏡明笑道:「那當然不會!」歇了一歇,忽道:「有一個人叫岳鳴珂的,你們可聽過他的名字麼?」
卓一航心念一動,說道:「這人我知道。」鏡明道:「今夜就是他來。」卓一航駭然問道:「他為什麼會來?」鏡明道:「他就是熊經略差遣來的。」
原來熊廷弼奉旨掛了遼東經略使的帥印之後,明朝皇帝又賜他尚方寶劍,准他先斬後奏。要知明朝邊防之壞,那屯邊的將軍之腐敗,也是一大因素。熊廷弼得了尚方寶劍之後,決意整頓軍務,率了親兵,晝夜兼程,趕出關外。一到遼陽,就把三個貪污枉法、縱兵擾民的將軍劉遇節、王捷、王文鼎殺了,砍下腦袋,送到各營示眾,軍士們看了,個個害怕,人人聽令。熊廷弼於是大加整頓,一面教練兵士,一面督造戰車火炮,掘壕修城,把十八萬原來腐敗不堪的邊防軍隊,竟然訓練成了雄赳赳的精兵,進守撫順和滿洲兵對壘,那滿洲的皇帝聽說是熊廷弼督師,不敢進兵,退守興京。兩軍對峙,倒也無事。這時岳鳴珂在軍中掛上參贊的差事,職位雖然不高,卻是熊廷弼的一條臂膊。
東北出產有上好的白金和精鐵,熊廷弼突然想起要鑄一把寶劍,叫岳鳴珂負責鑄造。這時京中恰又傳出消息,說是首輔方從哲和兵部主事劉國縉等人,妒忌熊廷弼得皇帝信任,專掌兵權,準備對他不利,要示意御史彈劾他。因此岳鳴珂請令回來,一面到京中打探消息,並替熊廷弼疏通,一面物色劍師到關外替熊廷弼鑄劍。
岳鳴珂先到北京,打聽得陰謀雖然正在醞釀,但有一班正直的大臣,如楊漣、劉一燝等都力保熊廷弼,暫時可以無事。於是又想起鑄劍之事,但著名的劍師,不是死了,便是年老到不願走動了。岳鳴珂雖是劍法的大行家,卻不會鑄劍。想了又想,忽然想起武林各派之中,只有少林派有一本專研鑄劍的書,名為《龍泉百鍊訣》。岳鳴珂想,不如請少林寺的主持准他抄一本副本出來,那就不但可以為熊經略鑄劍,而且可以利用東北的精鐵,給兵士們鑄造許多刀劍了,因此他趁著邊防無事,上少室山謁少林寺,道達來意。
再說鏡明長老將岳鳴珂的來意對白石道人說後,說道:「本來這是一件好事,何況又是熊經略的面子。但少林家法,典籍不許外傳,我思維再三,只好叫他來偷。」說罷哈哈大笑。
尊勝禪師忽然問卓一航道:「這岳鳴珂武藝如何?」卓一航道:「比弟子何止高明十倍!」白石道人吃了一驚,面色不悅。尊勝禪師笑道:「老弟太過謙了。我打探他的武功造詣,另有原因。我和主持師兄雖然願他順利得手,但難保其他僧眾不與他為難。因此,若然他是武藝低微的話,我們就不派高手把關了。」白石道人忽道:「以少林寺的盛名,就是有意讓他,也該叫他不要太易得手。」尊勝笑道:「這個自然。道兄有此雅興,不妨看看。」
再說岳鳴珂得了鏡明禪師暗示,十分歡喜。這晚換了青色的夜行衣服,到少林寺來,在寺門外恭恭敬敬拜了三拜,飛身入內。正在此時,忽然一股微風掠過身畔,似有一條黑影,疾若流星,向東北角飛去。這人的輕功造詣已是上上功夫,等閒的人,根本不能發現。岳鳴珂微吃一驚,心想:難道鏡明長老改了主意,派高手暗中盯著我了?
正在思量,羅漢堂內倏地跳出一個沙彌,只有十五六歲光景,身法卻極為敏捷,一照面就是一招「陰陽雙撞掌」迎面掃來,喝道:「大膽狂徒,敢來闖寺!」岳鳴珂已得鏡明指示,知他故意裝模作樣,假戲真做,暗暗好笑。閃得幾閃,正自打不定主意如何闖關,令他好好下台。不料這小沙彌卻似十分好勝,竟然施展出少林「綿掌」的功夫,忽掌忽指,似點似戳。卓一航和師叔由達摩院的一個高僧陪著,在石塔上觀看,見這小沙彌正是日間向胡邁叫陣的那一個,不覺好笑。卓一航道:「這位小禪師身法好靈,要是日間由他出手,只怕那老無賴傷得更重。」
岳鳴珂隨著那小沙彌轉了幾轉,忽然賣個破綻,小沙彌收掌不及,啪的一掌按到他左乳下的期門穴上,岳鳴珂身子倏地飄起,飛上牆頭,說道:「小師父掌風厲害,我甘拜下風!」那小沙彌掌方沾衣,陡覺敵人肌肉內陷,根本沒有按實,想不到他已給「按」得連身飛起,不覺愣在當場。
小沙彌還道是自己的綿掌功力厲害,手掌還沒有按實,敵人就已站立不住,要飄身躲閃了。正想說道:「你既然甘拜下風,為何還向內闖?再下來斗幾個回合吧!」正在他發愣的當兒,忽聞得半空中有聲飄下,原來是尊勝禪師在「初祖庵」的高處喝道:「蠢才,別人讓了你還不多謝?你的綿掌功夫還差得遠呢!」
小沙彌面紅耳熱,抱拳說道:「謝貴客手下留情。」岳鳴珂也覺駭然,心想這尊勝禪師人在遠處,卻看得如此清楚,少林寺果然名不虛傳。
岳鳴珂跳過了羅漢堂,進入「解行精舍」,就是適才鏡明長老款待白石道人的地方。岳鳴珂剛剛躍入,忽聞得呼呼聲響,迎面飛來,岳鳴珂施展絕頂輕功,一飄身攀上大梁,只聽得一個和尚笑道:「客人勿驚,請下來比試暗器。」岳鳴珂眼見那長方形的東西,又回到和尚手中,也頗為驚異。
這和尚乃監寺尊勝禪師的弟子,名叫玄通,剛才使這獨門暗器,本是想嚇嚇來人,哪料岳鳴珂輕功之高,出乎他意想之外,他本想用「鴛鴦枕」
夾著敵人雙耳飛過,哪知剛到敵人身前,他的身影就不見了。收回暗器,才看出他已躲到樑上。這一來卻激起玄通好勝之念,真的要和他較量暗器了!
岳鳴珂一笑飄身,躍了下來,抱拳說道:「請大師手下留情!」玄通道:「好說,好說,你用什麼暗器?」岳鳴珂從來不用暗器,想了一想,舉頭外望,忽見精舍外一棵龍眼樹結實纍纍,笑道:「我口渴得緊,讓我先摘幾顆龍眼解渴如何?」玄通一愣,道:「請便。」岳鳴珂一口氣吃了二三十粒,將龍眼核集在手中,笑道:「好了,我暗器已經有了,請大師指教!」
玄通見他竟以龍眼核作為暗器,不覺慍怒,手腕一翻,先打出五粒鐵菩提,但聽得錚錚亂響,岳鳴珂手指連彈,一粒粒的龍眼核連珠飛去,把玄通的鐵菩提全部打落。
玄通大吃了一驚,雙手一揚,獨門暗器「鴛鴦枕」兩路打出,這暗器狀似枕頭,中藏利刀,能放能收,端的厲害。岳鳴珂雙指連彈,接連打出四枚龍眼核,那兩個鐵鴛鴦枕給小小的龍眼核一撞,竟然歪歪斜斜失了準頭,玄通把手一招,收了回來。岳鳴珂眼利,看出「鴛鴦枕」上系有一條極細的鐵絲,另一端纏在玄通指上,待他再發出時,突然飄身而起,雙指在鐵線上一剪,把鐵線剪斷,鴛鴦枕驟然斜飛出去,內中的飛刀激射出來,竟然射出「解行精舍」,釘在龍眼樹上。岳鳴珂說聲:「承讓!」闖過了第二關,直向藏經閣行去。
行得幾步,達摩院中又跳出一名和尚,手提一柄方便鏟,寒光閃閃,攔在面前,說道:「施主留步!」
岳鳴珂知道少林寺對武功的考核最嚴,寺中僧眾或以拳技見長,或以暗器見勝,或以兵刃稱雄;而對拳技、暗器,兵刃全都有了造詣之後,再精研內功,到了內功也有了深湛的造詣之後,方才送入達摩院。所以少林寺達摩院中的高僧,無一不是內外兼修,身懷絕技的好手。這個和尚從達摩院中跳出,必然是少林寺中有數的人物了,當下抱拳請問,這和尚名叫天元,乃是鏡明禪師的頭徒,橫鏟把關,稽首笑道:「岳施主請亮兵刃。」
岳鳴珂道聲「得罪」,拔劍在手,只見一泓秋水,滿室生輝,原來岳鳴珂的師父天都居士在天山上採取五金之精,托前輩煉劍師歐陽治子煉了兩把寶劍,一長一短,長的名為「游龍」,短的名為「斷玉」,岳鳴珂這把,正是天山派鎮山之寶劍游龍劍。
天元和尚見他亮出寶劍,微微一凜,但想起方便鏟乃是重兵器,寶劍難削,亦自不懼。岳鳴珂施禮之後,平劍當胸,天元和尚一鏟拍下,岳鳴珂兩肩一擺,身軀半轉,反手一劍,急如電光石火,直刺天元手腕,天元和尚喝聲「好快!」手腕一翻,方便鏟反鏟上來,岳鳴珂把劍一收,轉鋒刺出,天元和尚的鏟向前一送,只聽得「叮噹」一聲,火花四濺,方便鏟缺了一口,岳鳴珂也覺臂膊酸麻,不敢怠慢,就在騰挪閃展之時,手中劍已刷、刷、刷的連進三招!
天元和尚勝在臂力沉雄,見岳鳴珂劍招來得厲害,把一柄鏟盤旋急舞,離身兩丈以內,風雨不透,全身上下,儼如籠罩在一片青色的光幢之中。岳鳴珂贊道:「好!」憑著一身所學,游龍劍疾若驚飈,吞吐撒放,在青色的光幢中揮霍自如!
天元和尚大吃一驚,他是達摩院中的高僧,論本領在少林寺可坐第三把交椅,論閱歷南北各派的武功無不見過。但岳鳴珂的劍術,乃是採納各家劍術而成,沉穩雄健兼而有之,天元和尚打了五十餘回合,竟然摸不透他的家數。
兩人輾轉攻拒,又鬥了三五十招,岳鳴珂劍招催緊,直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下,在青色光幢中盤旋進退,只聽得一片斷金戛玉之聲,連綿不斷,激鬥正酣,忽聽得又有聲音,空中飄下,原來是鏡明老禪師在塔頂傳聲,微哂說道:「天元你已經輸了,還不退下!」聲音並不很大,但卻入耳驚心。天元一愣收招。只見方便鏟的兩邊鋒刃,已全給削平,雖是驚心,但心想:這乃是對手寶劍之力,論本領自己並未輸招,所以雖然被師父喝退,心中卻並不很服。
岳鳴珂望空遙拜,繞過達摩院,再向藏經閣行去。這時天元和尚已上了石塔,問師父道:「弟子並未輸招,師尊何以喝退?就是有意放他,也該讓他知道。這樣讓他,豈不叫他小覷了少林寺的鏟法?」
要知少林寺的伏魔鏟法,乃是武林絕學。當時論劍法首推武當;論拳掌暗器和其他器械卻還算少林,所以天元和尚有此說法。鏡明長老又是微微一哂,說道:「你跟我這麼多年,在達摩院中也坐上了上座了,怎麼輸了招都還不知?你看你的胸前衣服。」天元和尚俯首一看,只見袈裟上當胸之處,穿了三個小洞,這一下冷汗沁肌,才知岳鳴珂確是手下留情。
鏡明老禪師合十贊道:「真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十年。想不到老衲晚年還得見武林中放此異彩。」天元和尚駭然問道:「這岳鳴珂的劍法究是何家何派,師父對他如此推崇?」鏡明老禪師道:「他的劍法乃採納各家各派精華,獨創出來的。我久聞天都居士在天山潛修劍法,這人想必是他的得意高足。」天山嵩山相隔何止萬里,霍天都潛研劍法之事,只有極少數武林長老知道,天元和尚雖是達摩院中的高僧,卻連霍天都的名字都未聽過,當下更是驚異。鏡明老禪師又道:「這人除了功力還稍嫌淺薄之外,論劍法即紫陽道長復生,也未必能夠勝他。看來他不必要我們讓,也可以闖過四關的了。武學之道日新月異,不進則退,汝其慎之!」天元和尚得師父所傳最多,在諸弟子中武功第一,本來有點自負,經了此番教誨之後,修養更純,習練更虔,終於繼鏡明禪師之後,成為少林下一代的主持,這是後話。
再說岳鳴珂繞過了達摩院,行到初祖庵前,藏經閣已然在望。這初祖庵乃少林寺僧紀念達摩祖師所建,非同小可,岳鳴珂急忙跪下禮拜。裡面尊勝禪師笑道:「岳施主請進來坐。」岳鳴珂進了庵堂,恭恭敬敬地行禮說道:「弟子參見,不敢較量。」這尊勝禪師和鏡明長老乃是同輩,本來他不想自己把關,後來見到岳鳴珂武功確實厲害,一時興起,這才從石塔下來,要親自試試他的功夫。
尊勝禪師笑道:「你不必過分謙虛,坐下來吧。學無先後,達者為師。相互觀摩,彼此有益。」岳鳴珂道聲「恕罪」,坐在西首蒲團之上。尊勝禪師坐在東首蒲團之上,兩人相距三丈。尊勝道:「咱們不必動手較量,我就坐在這蒲團之上與你比比拳法吧。」岳鳴珂心想:坐在蒲團上怎麼比拳?只聽得尊勝說道:「我們相距三丈,拳風可及,你我就坐在蒲團之上發拳,若誰給打下蒲團,那就算輸了。若兩人都能穩坐,那麼就用鈴聲計點。」岳鳴珂詫道:「什麼叫做鈴聲計點?」
尊勝禪師微微一笑,把一個銅鈴拋了下來,說道:「把它放在懷中。」岳鳴珂依言放好。尊勝禪師盤膝而坐,也把一個銅鈴放在懷中,然後說道:「你我隨意發拳,以一炷香為限,兩人若都不跌下蒲團,就看誰人的鈴聲響得最多。」這比法倒很新奇,岳鳴珂點頭遵命。
尊勝端坐蒲團,說道:「請發拳。」岳鳴珂一拳劈空打出,尊勝喝道:「好!」遙擊一拳,拳風相撞,岳鳴珂拳力稍遜,只覺微風拂面,幸好銅鈴未響。尊勝連發數拳,岳鳴珂拼力抵擋,拳風相撞,每次都有微風吹來,而且風力有逐漸加強之勢。岳鳴珂一想不好,這少林神拳無敵,和他硬拼,必然抵擋不住。尊勝一拳打來,他暗運千斤墜功夫,坐穩身子,卻並不發拳,只聽得鈴響叮噹,尊勝數道:「一,二……」岳鳴珂趁這空隙,驟發一拳,尊勝一拳方出,未及發拳抵禦,懷中銅鈴也叮噹響了,岳鳴珂也數「一二……」兩人銅鈴都各響三下。尊勝笑道:「你倒聰明。」遙擊一拳,岳鳴珂又使用前法,待他出拳之後,才再發拳,哪知尊勝這拳卻是虛發,岳鳴珂一拳擊出,他才按實,拳風又撞過來。岳鳴珂急忙縮手,尊勝出拳快極,跟手又是一拳,岳鳴珂懷中銅鈴又叮噹響了起來,這一次岳鳴珂輸了兩點。
岳鳴珂領了個乖,留心看尊勝的拳勢虛實,尋瑕抵隙,此來彼往,鈴聲叮噹不絕,過了大半炷香,岳鳴珂比對之後,輸了五點,心中大急,尊勝一想,該讓讓他了,岳鳴珂連發兩拳,尊勝並不抵禦,懷中銅鈴響了四下,岳鳴珂比對只輸一點,不覺露出笑容。尊勝暗道:「再讓你著急一下。」不再讓拳,拳風猛撲,岳鳴珂打起精神,帶攻帶守,過了一陣,比對又輸了三點,香已就要燒完。岳鳴珂不知尊勝心意,只道他有意為難,猛然得了一計,尊勝又發一拳,岳鳴珂運內力一迫,懷中銅鈴驟然飛了起來,岳鳴珂加上一拳,兩人拳風衝擊,那銅鈴在半空中炸裂,銅片紛飛,岳鳴珂大叫道:「哎,我的銅鈴毀了!這如何算法。」尊勝一愣,身形欲起,岳鳴珂趁這當口猛發一拳,尊勝懷中的銅鈴接連響了三下,滾落蒲團,那炷香剛剛燒完!
尊勝大笑道:「老弟,真有你的!咱們剛好扯平,這關算你又闖過了!」岳鳴珂道聲「得罪」,跳下蒲團,作了一揖,只覺兩臂酸痛。尊勝笑道:「以你的年紀,有如此功力,這關也該讓你過了。」
岳鳴珂走出初祖庵,但覺淡月微明,星河耿耿。忽然想起初入寺時的那條黑影來。心想連闖四關,夜已三更了,那條黑影若是少林寺中所派暗中盯著自己,為何現在還不出現。不知不覺走到了藏經閣,岳鳴珂又跪下去磕了三個響頭,只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好孩子,進來吧!」
岳鳴珂推門進去,只見鏡明老禪師端坐蒲團之上,岳鳴珂急整肅衣冠,下跪參謁。鏡明道:「你是天都居士的弟子麼?」岳鳴珂道:「是。」鏡明禪師道:「三十年前貧僧游至峨嵋,與令師曾有一面之緣。那時他正收集天下劍譜,冥思默索,欲窮其理。後來他隱居天山,音訊乃絕。今晚看了你的出手,想來他天山劍法已成,貧僧真要為故人道賀了。」岳鳴珂垂手說道:「天山劍法初具規模,還望大師指點。」鏡明長老笑道:「劍擊之學,老衲遠遠不及尊師。你今晚到來,我試試你的內功吧。」岳鳴珂吃了一驚,心想內功較量,贏輸立判,想取巧藏拙,均無可能,這卻如何是好。鏡明道:「你到那邊的蒲團上坐下。」岳鳴珂只道他又與尊勝一樣,要試自己的拳力,急忙說道:「弟子萬萬不敢接老禪師的神拳。」鏡明微微一笑,道:「我不是與你比拳,你且坐下。」岳鳴珂自知失言,鏡明禪師一派宗主,斷無與自己比拳之理,面上一紅,依言到蒲團上坐下。鏡明端來一個蒲團,坐在岳鳴珂對面,取出一條繩子,遞給岳鳴珂道:「你我各執一端,你照平時做功夫的樣子,靜坐調元,讓我看你內功的深淺。」
岳鳴珂將信將疑,心想:怎麼這樣就可以試出我內功的深淺,於是盤膝坐下,做起吐納功夫。坐了一會,只覺胸腹之間,似已結成一股勁力,隨著呼吸動作,上下升沉。這正是內功到了一定火候時,體內所養成的氣功。岳鳴珂自幼隨師父在天山靜修,內功已得真傳,所以坐了一會,已是氣透四梢,身子微微發熱。岳鳴珂自知頗有進境,心中歡喜,眼睛微開,只見鏡明禪師端坐蒲團之上,閉目垂首,面有笑容。岳鳴珂心想難道鏡明禪師已測知了我的內力,只此一念,心中已有微波。鏡明禪師仍是閉目靜坐,岳鳴珂坐了半個時辰,雜念漸生,從猜測鏡明用意想到《龍泉百鍊訣》不知能否取到,一會兒又想到自己的武功不知是否能入老禪師法眼,一會兒又想到熊經略鎮守邊關,軍情不知有否變化;雜念一生,以意行氣,已沒有最初那樣自然。鏡明禪師忽道:「善哉,善哉!」岳鳴珂吃了一驚,又聽得鏡明禪師道:「斬無明,斷執著,起智慧,證真如。這十二字訣,古今修士幾人領略?」岳鳴珂凜然戒懼,咀嚼這十二字,領悟鏡明長老是借上乘佛理,指點自己內功。所謂「無明」,指的乃是「貪嗔痴」之念;所謂「執著」指的乃是心中有事不能化開,以致閉塞性靈;所謂「真如」乃是指無人無我之境。佛家禪理,必須斬無明,斷執著,然後才能起智慧,而到達真如的境界。岳鳴珂從禪理參透內功修持之道,豁然貫通,心中開朗。
岳鳴珂一通此意,雜念即泯,運氣三轉,心境空明。鏡明禪師把繩一牽,道:「行了,你依此修持,內功自有大成之日。」岳鳴珂起立致謝,不知鏡明何以會知自己心中意念,正想請問。鏡明已道:「修練內功,必須心中一塵不染。心若不靜,四肢亦不能靜,所以若有雜念,必形之於外,你初坐時,繩子微動,其後即歸靜止,可見你內功已有火候。可惜尚未純靜,其後繩子又微微顫動,有如死水微瀾,我就知道你必然胸有雜念了。」岳鳴珂心悅誠服,正想稟告取書,鏡明長老面容一端,忽道:「你是否還有同伴隨來?」
岳鳴珂吃了一驚,急道:「沒有呀!」鏡明禪師道:「有人已到藏經閣上,你替我把他捉來。」話聲方停,已聽得尊勝禪師在高處傳聲叫道:「達摩院僧人快到藏經閣來!」
岳鳴珂拔劍在手,飛躍上閣,黑黝中忽聽得一聲怪嘯,掌風劈面掃來,岳鳴珂一邊擋掌,只覺敵人掌風奇勁,急向掌風來處,身形疾進,刷的一劍刺去。岳鳴珂內功已有根底,自然亦通聽風辨器之術,不料一劍刺出,只覺微風颯然,一團黑影向前撲到自己右側,岳鳴珂大喝一聲,游龍劍一個旋風疾舞,頓時銀光四射,一室生輝,照見一個紅面老人,負隅獰笑!
岳鳴珂寶劍一翻,寒光閃處,一招「白虹貫日」,劍鋒直奔敵人「華蓋穴」扎去,那紅面老人倏地一退,岳鳴珂恐毀壞架上藏經,劍鋒一轉,截他去路,哪知這老人身手,竟是迅疾異常,他趁著岳鳴珂換招之際,突然撲到,手掌一拂,便照岳鳴珂持劍的手腕直截過來。岳鳴珂身軀一矮,舉劍撩斬敵手脈門,那老人身軀半轉,突飛一掌,岳鳴珂急撤招時,手腕已給敵人手指拂了一下,火辣辣的作痛。岳鳴珂大怒,游龍劍向前一領,劍鋒一顫,伸縮不定,這一招暗藏幾個變化,是天山劍法中殺著之一,紅面老人肩頭一晃,岳鳴珂的劍刷的向他退處刺去,「嗤」的一聲,那老人的長衫給撕了一塊,岳鳴珂挺劍再刺,紅面老人猛喝一聲,反手一掌,掌風勁疾,岳鳴珂的劍點竟給震歪!那老人疾如鷹隼,颯聲竄上屋頂!
岳鳴珂正想追上,忽聽得屋頂上尊勝禪師大喝一聲:「滾下!」接著「蓬」的一聲,如巨木相撞,紅面老人直跌下來!尊勝禪師跟著躍下,把火摺子一亮,只見那個老人躲在兩個書架之中,面色灰敗,卻仍是獰笑不已。
尊勝禪師喝道:「什麼人,還不束手就縛?」那紅面老人獰笑道:「你敢再進一步,我便把你們少林寺的藏經統統毀了,你接過我一掌,難道還不相信我有此力量?」
尊勝禪師面色鐵青,他剛才和那老人硬接硬架,那一掌也受得不輕,知他所言不假。投鼠忌器,愣在當場。正在此際,鏡明禪師口宣佛號,走上閣來,紅面老人道:「鏡明禪師,你們少林寺若以多為勝,我也不打算生出此門了!」鏡明禪師念了句「阿彌陀佛」,合十問道:「施主到此,意欲何為,可肯見告麼?」
紅面老人道:「想借《龍泉百鍊訣》和《易筋經》一觀。」鏡明禪師道:「《龍泉百鍊訣》我已答應借與別人,至於《易筋經》乃是我們祖師的遺寶,請恕不能奉閱。」尊勝冷笑道:「你中了我的神拳,不趕快靜養治療,還敢在這裡訛詐麼?」鏡明禪師繞書架走了一周,忽道:「你出去吧,我不怪你便是。典籍經書你要帶也帶不出去。」那紅面老人一想,確是道理,就算鏡明長老不管。少林僧眾也不會不理,便道:「你說放我出去,那外面的僧人呢?」鏡明道:「我叫監寺陪你出去,曉諭他們,不要動手。」紅面老人看了尊勝一眼,雙手仍然扶著書架。鏡明長老道:「佛家不打誑語。你還驚懼什麼?」紅面老人道:「好,那請把小還丹拿一粒來!」尊勝「哼」了一聲,鏡明禪師道:「給他。」尊勝無奈,從銀瓶中挑出一粒紅丸,紅面老人接過,立刻放入口中。尊勝喝道:「好,你隨我出去!」飛身一躍而出,紅面老人轉身向鏡明禪師一揖,隨著躍出。岳鳴珂見他眼光流動,怕有不測,也提著游龍寶劍,跟在後面。
屋頂瓦脊上已站滿了人,達摩院中的八名高僧,連同白石道人與卓一航全都來了。岳鳴珂見卓一航在此,怔了一怔。尊勝禪師揚手嚷道:「方丈有命,放他出去!」
卓一航正在尊勝禪師身旁,在月光下看得明白,尊勝禪師的手掌遍布紅斑,急忙問道:「禪師適才和這老賊對掌來了?」尊勝道:「怎麼?」卓一航道:「他是陰風毒砂掌金老怪!」尊勝禪師吃了一驚,適才接了一掌,已覺奇異,但還料不到就是陰風毒砂掌。大喝一聲,要想追時,雙腿忽軟。金獨異已越了兩重大殿,回頭叫道:「你們少林寺說話不算話嗎!」鏡明長老在下面也道:「不要追他!」
岳鳴珂忽道:「我不是少林寺的人!」卓一航猛然醒起,急道:「岳大哥,我們追他,他偷了你師娘的劍譜!」岳鳴珂大喝一聲,身形疾起,從藏經閣一掠數丈,兩個起伏,已跳到了初祖庵殿背。卓一航與岳鳴珂同時起步,緊跟著他追出了幾重屋面。
白石道人大感意外,心中頗怪卓一航好管閒事。他卻不知卓一航念著玉羅剎,一見了偷玉羅剎劍譜之人,竟然不顧本領懸殊,逕自追下去了!
且說卓一航飛趕下去,起初還可見著岳鳴珂的背影,漸漸背影變成了一個黑點,在夜色朦朧中隱去。卓一航輕功雖是不凡,但比起岳鳴珂和金獨異卻還相差頗遠。所以越追越遠,終於望不見他的影子。
卓一航正在躊躇,白石道人已經趕到,卓一航道:「他們在西北角,我們去也不去?」白石道:「你是我派未來的掌門,對江湖上的人情世故,應該通達。我們到少林寺作客,少林的監寺中了毒砂掌的傷,我們該先救主人,然後追敵。何況那金老怪已中了少林神拳,定非那姓岳的對手,何必你去相幫。」卓一航一想,也是道理,當下隨白石道人迴轉少林寺。
再說岳鳴珂施展絕頂輕功,緊躡陰風毒砂掌金獨異身後,追了半個時辰,已從少室山追到太室山麓。岳鳴珂忽覺心頭煩躁,口中焦渴,腳步一慢,金獨異發足狂奔,倏忽不見。
岳鳴珂緩了口氣,只覺臂膊麻癢,捲袖一看,自臂彎以下,瘀黑脹腫,一條紅線,慢慢上升,就如受了毒蛇所咬一般。要知這金獨異以陰風毒砂掌成名,功力比他的侄兒金千岩何止深厚十倍。岳鳴珂手腕被他拂著,劇斗之後繼以狂追,毒傷發作,毒氣上升,岳鳴珂見了不覺駭然,急忙擇地坐下,忙運吐納功夫,以上乘內功,將毒氣強壓下去。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那條紅線已退至寸關尺脈以下。岳鳴珂想:等到天亮,大約可以回少林寺了。正自欣慰,忽聞得清脆笛聲,起自藏身不遠之處。岳鳴珂探頭外望,只見一個少年,就端坐在外面的一塊岩石上。岳鳴珂大奇,看斗轉星橫,月斜雲淡,想來已是四更時分了,為何這個少年還獨自在此吹笛?
又過了一陣,遠處黑影幢幢,歷亂奔來,少年把笛子一收,倏然站起,朗聲說道:「你們來遲了。」
來的約有十餘人,為首的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乾瘦老頭,仰天打了一個哈哈,道:「諒你也不敢擅自離去。喂,你這個娃娃,叫什麼名字?」
少年眉毛一揚,笑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老頭道:「你這個初出頭的雛兒,你懂不懂綠林規矩?你伸手做案,為何不拜見這裡的龍頭?」少年道:「你也不是這裡的龍頭。」老頭笑道:「你倒查得清楚,那麼看來你已知道這裡的龍頭大哥是誰了。那你是知情故犯,罪加一等。」少年道:「什麼大哥不大哥,你們偷得,我也偷得。」
老頭旁邊閃出一個魁梧漢子,怒氣沖沖,戟指罵道:「你這小賊,居然敢幹黑吃黑的勾當,快把那枝玉珊瑚繳回來。」
岳鳴珂心想原來這是強盜內訌,但看這少年,一表斯文,為何也干黑道的勾當?正是:
江湖黑吃黑,俠士起疑心。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