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劉愛雨南下廣州
2024-05-29 08:24:35
作者: 東籬把酒月在中天
1998年夏天,南下之路上的艱難和恐懼,劉愛雨用了整整一生都難以忘卻.
很多個深夜,她常常夢見,十八歲的自己被追逐、被辱罵、被毆打,醒來後,跳動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那天黎明,村莊還在沉睡中,劉愛雨和碎紅就搭上一輛順路的蹦蹦車去鎮上。
在村口,劉愛雨長久地徘徊,她將一條紅頭巾,拴在門口的合歡樹上。
劉愛雨坐上了蹦蹦車,看著消失在視野里的油坊門,心情相當複雜。
這種農用車沒有車棚,躁音很大,跑起來後突突地冒著黑煙。
去鎮上的路坑窪不平,蹦蹦車像一隻跳蚤,顛簸得兩人都要掉到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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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紅一路咒罵抱怨,而劉愛雨卻顯得很興奮,她有逃出牢籠的驚喜,有對一個陌生都市的嚮往,她希望這條路能長一些,路越長離家越遠,她心中暗暗地發誓,從此不再回油坊門。
去西安的班車很擁擠,司機大喊著吆喝乘客,碎紅問:「有座嗎?」
買票的說:「上車就有。」
上了車,卻沒處落座,所有的座都坐滿了人,一個個板著冷漠的臉。
買票的從車座下拽出兩個小凳子說:「先坐著,前面有下車的。」
車很破,連個玻璃都沒有,一路走一路停,除了加水加油,司機不是掀開水箱蓋鼓搗,就是趴車肚子底下摸索。
太陽當頭照著,車裡像個蒸籠,乘客都在車下的蔭涼里呆著,車老修不好,修好了,又湊合不了幾里路。
碎紅和劉愛雨著急,這個樣子,啥時候才能到西安?
這輛快散架的車,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時間,終於把他們送到了西安火車站。
下了車,滾滾熱浪撲面而來,西安站的喧囂雜亂讓她們驚嘆,哪裡進站、哪裡買票、怎麼上車,從沒出過遠門的碎紅和劉愛雨懵了,像兩隻沒頭蒼蠅亂碰亂撞。
突然,碎紅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只聽咔嚓一聲,那人哎吆叫了起來:「我的娘,我的寶貝啊。」
碎紅一看,撞她的是一個矮胖子,臉上一層油汗,因為胖,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縫。
胖子一把拽住碎紅說:「婆娘,你把我的罐子打碎了。」
地上有一堆瓦片,胖子所說的罐子,連個形狀都看不出來。
一群人馬上圍了上來,胖子說:「這是我家八世單傳的罐子,有上千年歷史了,我一家老小就指望著它吃喝呢,是我家的搖錢樹聚寶盆,你看怎麼賠?」
碎紅辯解說:「是你撞了我。」
胖子瞪著眼睛問:「我撞了你?誰是證人?」
沒人能證明是胖子撞了碎紅,但都親眼看見是碎紅撞了男子,胖子得意地說:「賠錢吧。」
不賠就脫不了身,碎紅問:「賠多少?」
胖子說:「三千。」
碎紅嚇壞了,說:「你訛人。」
胖子說:「好,我不訛你,你把罐子還給我。」
罐子已粉身碎骨,就是有觀音菩薩楊柳瓶的甘露,也不能破罐重圓,這不是耍無賴嗎?
周圍的人都催著碎紅賠錢,碎紅說:「我沒那麼多錢。」
此時,便有和事佬出面了,說:「那就兩千吧,痛快點。」
碎紅說:「也沒那麼多錢。」
和事佬說:「人家那是祖傳古董,黃金有價古董無價;我可是真心實意地幫你;我看你們是外地人,強龍不壓地頭蛇,連警察都惹不起他們,不賠錢,你們不但走不了,還會有生命危險,是命要緊還是錢要緊?」
碎紅抹著眼淚說:「我真沒那麼多錢。」
和事佬說:「你們女人出門也不容易,有多少拿多少吧。」
碎紅將身上的錢都拿了出來,數一數是850塊,和事佬抽出一張,遞給碎紅說:「給你留點盤纏,這事我做主了。」
和事佬把錢塞給胖子說:「就這麼多了,人家兩個女人也可憐,該饒人處要饒人,免得天打五雷轟。」
短短十幾分鐘,碎紅身上的錢就被弄走了,就是打水漂,也該聽見個響聲啊,她眼淚汪汪。
劉愛雨被這一幕驚呆了。
在老家,碎紅聰明能幹、神通廣大,好像沒有能難住她的事,而到了西安火車站,就懦弱地任人宰割了,這個未知的世界,緩緩地給劉愛玉打開了一扇兇險不詳的大門。
劉愛雨天真地說:「碎紅姨,我們找警察,把錢要回來。」
碎紅搖頭苦笑,說警匪一家,他們狼狽為奸,穿著一條褲子。
果然,她們在廣場上轉悠的時候,看見那個訛詐了她們錢的胖子,和一個警察抽著煙,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說笑著。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自認倒霉吧,好在劉愛雨身上還有點錢,她們不至於困在路上。
她們找不到買票的窗口,問了幾個人,都說不知道,她們很奇怪,這些人有的跑出租,有的開小賣部,有的擺地攤,長年累月在火車站廣場,怎麼會不知道呢?
劉愛雨說:「有事找警察,我們問警察去。」
她們看廣場上有一個警察崗亭,裡面坐著個警察在打盹,劉愛雨敲敲窗,警察忽地醒來,惡狠狠問:「幹啥呢?」
劉愛雨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問:「火車票在哪買?」
警察說:「不知道!」
最後,是一個四川女人,帶她們進了大廳,找到了買票窗口,排了兩個多小時隊,她們終於買到了兩張站票。
下午五點的火車,還有兩個多小時,碎紅和劉愛雨打算在車站外面吃頓飯,聽說火車上的飯又貴又難吃。
她們被一個熱情的大嫂拽進了一家削麵館,碎紅問:「一碗削麵多少錢?」
老闆娘笑著伸出五根手指,碎紅要了兩碗面,麵條又粗又硬,像一根根六圓鋼筋,味道也怪怪的,但她們坐了大半天的車,肚子早就餓了,再說,這一趟火車要坐三十多個小時,不填飽肚子怎麼行。
吃飯時,老闆娘問她們是哪裡人,要去哪裡,碎紅說:「甘肅的,去廣州打工。」
吃完飯,開錢時,碎紅給了十元,老闆娘卻說一百塊,碎紅嚇了一大跳,問:「一碗麵五十塊?你這是唐僧肉啊。」
老闆娘笑呵呵地說:「我是明碼標價,你覺得貴就別吃了,飯已經吃了,又不想掏錢了,想吃霸王餐嗎?」
劉愛雨氣憤地問:「你講不講理啊?」
老闆娘問:「理是個啥東西?多少錢一斤?」
這時,圍上來一群看熱鬧的,老闆娘說:「大夥評評理,這大天白日的,吃飯不給錢,明火執仗地搶啊。」
有人說:「你們外地女人竟欺負到我們頭上了,不給錢,把手指頭留下來。」
有人幫著說和:「出門在外也不容易,給五十塊算了。」
一伙人凶神惡煞的樣子,嚇壞了碎紅,劉愛雨還想辯解,碎紅說:「又吃了個啞巴虧,咱認倒霉吧。」
劉愛雨扔給老闆娘五十塊錢,老闆娘收了錢,仍罵罵咧咧地不高興。
劉愛雨嘟囔著:「這簡直是孫二娘的黑店,又挨了一刀。」
兩人情緒低落,還沒坐上火車呢,就被人搶走了八百多塊錢,這世道也太黒了。
劉愛雨剛離家時的豪情已經消磨殆盡了,碎紅苦笑著說:「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啊。」
劉愛雨遭受了打擊,詛喪失落,有點後悔了。
碎紅說:「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出來了,就咬著牙一條道走到黑,半路上回去,還不讓人笑掉了大牙?我哪怕在廣州做了鬼,也不回咱那破地方。」
火車鳴著長笛,緩緩停靠在站台上,沒等她們反應過來,就被後面的人流擠上了車。
火車上的擁擠,超出了她們的想像,所有的空間都塞滿了人和行李,座位下、行李架上都是人,過道里也擠得滿滿的,一動不能動。
窗子雖然開著,但外面吹進來的是熱辣辣的風,劉愛雨前胸後背都頂著人,而且是男人,屁股後面被不明真相的東西摩擦著,面前又是一張不斷噴著臭氣的嘴巴。
口臭、屁臭、腳丫子臭、食物的發酵味,混合在一起,很快地,劉愛雨有了窒息的感覺,但要命的,這只是開始,即使正點運行,這趟車的時間也要三十多個小時。
這趟車像個八九十歲的老漢,吭吭吃吃,逢站必停,每一個站,都上來一伙人,背著大包小包,使車廂的空間越來越小。
劉愛雨幾個小時沒有挪動了,她感覺自己已經麻木了,她不斷地祈求,老天爺,快點到吧,快點到廣州吧。
天漸漸黑了,車廂里亮起了燈,隨著火車咣當咣當地搖晃,好多人都睡著了,有人發出了響亮的鼾聲,劉愛雨覺得便意強烈,她想上一趟廁所,但用勁擠了一會,根本就擠不動,過道塞得嚴嚴實實的。
劉愛雨嘆息一聲,去不了廁所,又特別想去,也許是心理作用作怪,她越忍越憋不住,她向碎紅求救,碎紅無奈地沖她笑,扒在她耳邊說,尿褲襠里吧。
劉愛雨臉紅了,她可從來沒幹過這事,碎紅小聲說:「我已經尿過了,現在舒服了,你要憋就憋著吧,看你能憋到廣州去。」
劉愛雨當然憋不到廣州去,她連一分鐘都憋不了,碎紅一說,她放開了,偷偷地,慢慢地,她將尿灑在了自己的褲襠里,那一刻,她又羞澀又難過。
午夜時,車燈熄了,車廂里一片黑暗,劉愛雨的瞌睡也來了,但這時,危險才真正降臨,一雙手在她身上摸索著,在找她的兜。
劉愛雨感覺到了,心咚咚地跳著,緊緊捂住了褲兜,但那隻手很有勁,頑強地,一點點地突破,眼看著要進去了,兜里,是她和碎紅的全部家當啊。
劉愛雨著急了,她咳嗽了一聲,那隻手縮了一下,她不斷地咳嗽,那隻手漸漸遠離了她。
就在她鬆了一口氣,暗暗慶幸時,又一隻滑膩膩的手,在她的屁股上摸著捏著,她想躲避,但動不了,那隻手在她鼓起的屁股上停留了一會,堅決地順著她的屁股縫摸了下去,並在那裡起勁地摩擦。
劉愛雨突然大叫一聲,像被蛇咬了,旁邊的人都嚇了一大跳,有人的瞌睡被打攪了,紛紛指責她,劉愛雨又傷心又委屈,索性放聲大哭,她一哭,那些人才都不啃聲了。
這是劉愛雨一生中唯一一次坐火車,當三十多個小時的漫長旅途結束,劉愛雨走出火車站時,她有死里重生的感覺。
望著身後的廣州火車站,她眼裡全是怨恨,暗暗發誓,這一生,再也不坐火車了。
此後,在廣州、佛山、東莞流浪輾轉的五年裡,劉愛雨沒有回過家,而碎紅因為家裡有孩子,年年要回家過年,當她得知劉愛雨不想回家,是因為討厭擁擠噪雜的火車時,她淡淡地笑了,說:「你真矯情。」
碎紅經歷了九十年代夢魘般的春運,那簡直就是在地獄裡穿行,幾十萬人擁擠在廣州站的彈丸之地,買票的隊伍排出了幾百米長,排了幾天幾夜的隊,到窗口了,卻說無票。
囂張的票販子,乾脆就堵在買票窗口,阻止旅客買票。
黃牛的一張票價格翻了兩番,仍被多人爭搶。
碎紅說因為回不了家,忍受不了擁擠和無望的等待,有人瘋了,有人甚至跳車自殺,而她就在他們身邊。
七年後,劉愛雨離開了她愛恨交加的這塊熱氣騰騰的三角洲,前往北京。
她乘坐的是一家波音737,當飛機平穩地飛行在雲層之上時,她望著腳下的山川大地一閃而過,想起坐綠皮火車的悲慘經歷,心裡感慨唏噓。
廣州火車站,鑲著一塊巨大的電子鐘,樓頂有八個大字「統一祖國,振興中華」。
廣州站給劉愛雨的第一印象是一個碩大無朋的蜂房,密集的人流像蜜蜂不斷地進進出出。
讓劉愛雨感到驚奇的是一條長長的、運送旅客的自動扶梯,人站在上面,不用動腳就走了,這種自動扶梯,當時全國只有兩架,另一架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