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元宵節那夜
2024-05-29 07:21:39
作者: 白色頑石
崔萬山精心照料下,周姑病症已經漸輕,只是偶爾輕咳幾聲,身子依舊虛弱。
除夕夜,她北向焚香禱告。祈求老天保佑父親和兄弟一切安好。想起一年來家裡突遭變故,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任是炭火燒的再旺,屋裡氣氛依舊冷清寥落。
崔萬山揉揉周姑的秀髮向她保證會儘快打探她父親和兄弟的消息,並設法營救。周姑才慢慢轉悲為喜,只是一會兒又傷心起來,對崔萬山說道,不知道這如此寒冷的冬天,塞北苦寒之地他們怎麼度過。崔萬山又是寬慰一番,二人圍爐而坐對孤燈無言,終是心中不樂。
直到元宵節那天晚上,關帝街舉辦一年一度的燈會。在崔萬山慫恿下,周姑只恐拂了他一番心意,勉強答應前去走走。華燈初上,月上柳稍。二人相攜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華光燈影,亭館內笙簫歌舞。
他們吃各種小吃,買一堆女孩家喜歡的小玩意。周姑畢竟還是少年心性暫時忘記了憂愁,快活起來。崔萬山見此也高興。直到月上中天,她遊興未減。他擔心周姑勞累,便相攜往回走。走至燈火闌珊處,抬頭見明月當空,皎皎月光投射到地上,映出高矮二人身影,一個高大穩重,一個嬌小活潑。周姑看看地上的影子又抬頭看月亮。
「『玉漏銀壺且莫催,鐵關金鎖徹明開。』哥哥,入鄉隨俗,吳楚之地在月明之夜有『走月亮』的習俗。不如我們再走走吧。」周姑拉著崔萬山蹦跳著,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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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萬山也聽說過在月圓之夜,坊間有女子結伴同遊,走郊外,可以散百病。這正好為周姑祈福。
「小妮子,你現在冷不冷?」
「還好。」周姑拉著崔萬山的手,調皮的說,「只是腳有點不喜歡這冷硬的地面了。」
崔萬山哈哈大笑,輕扯她錦袍,幫她裹緊實些,蹲身背起她,揀人跡稀少處大踏步前行。
周姑趴在他後背,拍著手笑道:「我有一首《鵲橋仙》哥哥聽嗎?」
崔萬山道:「正想見識小妹的文采。」只聽周姑道:
「火樹銀花,
燈如星翥,
凌風淺笑低語。
長街飛作織雲星,
執牛耳,天河漫渡。」
說完,她伸手捏了一下崔萬山的耳朵,咯咯笑個不停。崔萬山也哈哈大笑不止。又聽周姑唱道,
「冰輪西去,
凌波微步,
多少淺嗔暗許。
在地化作連理枝,
挽玉手,今生不負。」
崔萬山聽完,一股暖流從心頭湧起,渾身發熱。他長嘯一聲,狀如奔馬,疾步如飛。周姑頓覺身邊樹木房屋從身邊快速後退。興奮的大喊大叫。
他們剛過去,一個胖胖的身軀從一扇虛掩的門後走出,是紅婆。
二人來到運河邊一座名喚作凌風台的土山上。周姑與崔萬山並肩而立。見月亮掛在澄澈的天空,月華如霜雪鋪展開來,灑向遼闊大地,運河上波光粼粼一望無際。遠處漁火與星光連在一起,有歌聲縹緲間傳來。
周姑望著遠處道:「『誰家唱水調,明月滿揚州。』能與哥哥相識,攜手同游,看到天地之寬,不虛此生了。」
佳人在側,見到此景,崔萬山也不覺心中蓬勃出些感慨,脫口而出「『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今夜與小妹攜手同游,也是平生幸事。」
「 『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周姑咯咯嬌笑,「哥哥可是要和小妹塞詩麼?」。
崔萬山略沉吟:「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周姑俏臉微紅。「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崔萬山笑道:「語出何處,可與揚州景色有關?」
「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古往今來,江南、塞北不是同一輪月亮嗎?」周姑突憶起這《春江花月夜》正是兒時父親和她一起登樓望月時所教授。轉身北望,她臉上慢慢現出悽然之色。
崔萬山看她,只怕又想起父親和弟弟。便忙說:「正是,正是。是俺唐突了。」見月影西斜,一片雲正慢悠悠飄過來,便脫口而出:「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哥哥這話什麼意思?莫非把俺當作了下賤娼妓不成?」周姑從崔萬山懷裡掙脫,已經是淚流滿面,又連聲咳嗽起來。
方才情急之下,崔萬山更沒有考慮太多。隨口說出晏幾道的詞,詞中彩雲姑娘便是歌伎,無意間竟又觸動周姑痛處。見她已經連咳帶喘泣不成聲,心裡深悔自己魯莽,急的搓手抓腮。
崔萬山莫口子道歉,一手捉住周姑的小手,發覺已經凍得冰涼。聽她咳的甚急,忙又一手輕撫其背。見她臉色慘白,無有血色。於是不再多言,脫下自己外套將周姑包裹,抱起她急奔下山。
一座低矮小山,山腰處有幾間茅舍,便叫做雲間小築。春暖花開,薜荔為牆,藤蘿纏繞,他們在小院內種下幾株花草。
二人經常坐在院裡石桌旁,看日出日落,望雲捲雲舒。儘量忘記一切惱人俗事,過起神仙般的日子。
柴門外一株高大杏樹,卻見繁花滿枝。周姑坐在院中井欄旁痴痴看著杏花問道:「哥哥,可知杏花何時候最美?」
崔萬山轉頭看她笑說道:「『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自然是人微醺,花半開。」
周姑一雙美目看著門外杏花,一刻也不曾移開視線。
此時,一陣風吹過,花瓣如雪般洋洋灑灑,飄過院牆,飄落到二人頭上肩上。
周姑悵然道:「我更喜這百花凋謝時的美。」
崔萬山呵呵玩笑道:」人在花下,不覺轉眼白頭。「抬要拂去周姑身上頭上花瓣。
周姑伸手握了他手,道:」和哥哥白頭到老不好嗎?「
崔萬山笑道:」甚好,甚好。這也是俺最大心愿。「
她白皙的手中托起幾片花瓣,慢慢覆手傾落於地。啟朱唇唱到: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台文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
周姑唱完,兩腮潮紅,咳嗽聲連連。
崔萬山輕拍其背,心中升起一縷不祥,也不覺黯然神傷。
二人所居山上經常傳來不知名鳥雀淒婉叫聲,每每聽到更觸動周姑心事。她悠悠說道,只有這鳥兒知她、懂她。叫聲里她便咳嗽的愈加厲害。崔萬山憂心重重。
他說道:「改天俺把它捉來送給妹子。」
幾天後,崔萬山果然捉回一隻似野雞又比野雞小些的鳥。
周姑端詳一番道:「這是鷓鴣麼?我在畫冊上見過。鷓鴣,形似雞,頭如鶉,胸前有白圓點如珍珠,背毛有紫赤紋。此鳥雖不艷麗,卻極為重情。父親說,曾有人送給知縣老爺兩隻,養在籠中。一隻被縣老爺煲湯後,另一隻啼叫一夜,最後聲音沙啞,口角流血,哀鳴而死。」
崔萬山笑說:「俺聽這似雞似鳥的小東西叫聲也太過悲涼,壞了妹子心情。聽妹子所言煲湯大補,這便煲湯給恁喝。」
周姑忙說道,「不可。你可知道它叫聲何意麼?」
崔萬山微笑搖頭:「俺知道『深山聞鷓鴣」,和妹子在此便是神仙般的日子,管它叫聲何意。「
她幽幽道:「行不得也哥哥。」
崔萬山笑問:「什麼?」
周姑臉色微紅,笑而不答
崔萬山道:「一詞牌名叫《鷓鴣天》,就是從它的叫聲衍化來的麼?」
周姑說:「正是。唐人鄭嵎詩『春遊雞鹿塞,家在鷓鴣天』,概詞牌名源於此。所以哥哥不要殺它,快快放了還它自由。小妹與之為鄰,很是喜歡。」
後來周姑常到山上鷓鴣出沒處撒些秕谷,深坐院中聽鷓鴣哀怨淒婉的叫聲。
一天,崔萬山歸來時背回一張古琴。周姑見到愛不釋手。
她擦拭古琴時發現琴額處篆書兩字,「啼血」。龍池、鳳沼有紋理赤紅,周姑以為血漬,卻怎麼也擦不掉。雁足處又有閒章 「碧痕」 兩字。
崔萬山坐於石凳上,對她道:「恁再談那首曲子給俺聽吧。」
周姑曉得他意,說道:「須要沐浴更衣、焚香後方可撫琴,這是對古琴的尊重。人尊重琴,琴才會尊重人。人琴和諧,琴才肯發出好音。」
待她沐浴更衣後重新坐下,崔萬山看著不由的痴了。
最近周姑已經不似初見時的憔悴,恢復了幾分顏色,靜如處子。
叮叮咚咚聲里,崔萬山呆呆的看著她,如痴如醉。但琴聲里怎麼也聽不出那天在尋芳閣時的感覺。
突然周姑停下來,眼中淚花閃爍。
崔萬山問:「忙問,這是怎麼了?」
周姑說,她感受到琴的主人心境,身世淒涼,一生都不得志。她不覺間就落下淚來。
崔萬山微皺眉頭沒有說什麼。這古琴實是一個被他殺死之人所贈。
那是一個年逾六旬的和尚。
他撫琴,崔萬山坐在他對面傾聽。
他抬頭看崔萬山,琴聲沒有任何變化。崔萬山暗自叫好,好和尚,若不是俺收錄別人的錢財,必定和他做得朋友。
一曲終了,和尚微笑道,這琴贈與你吧。
他知道崔萬山找他的目的,明白自己即將命不久矣,而要想保護此琴最好的辦法是送給來人。只有這樣自己這把曠世古琴還有一線不被毀掉而存世的可能。
崔萬山很傷感的點頭。
老和尚長長呼出一口氣道:「和尚不知道為什麼要來塵世上走這一遭。」
崔萬山嘆息道:「俺也忘記問因何殺你,回去問清楚後再告訴你吧。」
崔萬山又說:「閉上眼。俺會儘量減少你的痛苦。」
「困在情網,活在世間才是最痛苦的。」老和尚指指自己胸口說:「出手利索點,我想看看心裡有沒有那人的影子。」
崔萬山化掌為刀,出手如電,劈開和尚的胸膛,順手拖出一顆還在跳動滴血的心。
和尚咧嘴想要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崔萬山既興奮又有些難過,他知道自己今生從未曾見過這和尚,卻不知為何竟然覺得和尚好似故人。
現在老林要他殺人時,還會告訴他殺人的理由。但崔萬山轉身就走。
殺人還需要理由嗎?理由就是老林要他去殺,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