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莫問前程
2024-05-29 01:22:18
作者: 渡木橋
江淮平原,水網遍布。
囚車到了這個地區,走旱路的效率,遠不如走水路。
順著京淮運河一路北上,一是人在船上踏踏實實不受罪,二是這條路線是直達的,十日後下船,就到了京城漕運碼頭。
唯一的問題是,無論是流放的犯人,還是待審的囚車,按御慶律令,都是不能走水路的。
這樣人太輕鬆,少了懲戒囚犯和警示世人的意義。
可西域王府中有位貴人出面,替夏雲天求情了。
於是御慶小皇帝金口玉言,准許夏家家主從水路北上。
這道旨意八百里加急,經過沿途府衙傳到趙押司手上的時候,正好是這一年的六月上旬。
天氣剛要入夏,還不算很熱,淮州府派了一艘樓船,接上了夏雲天一行人。
要是忽略夏家家主手腳戴著枷鎖鐐銬,就這接待規模,旁人還以為這是夏雲天官拜朝廷大員,進京赴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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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到了船上,陳文炳心思就穩下來了。
對於御慶皇朝如今波譎雲詭的形勢,陳公子近幾年在巫山鎮裡唱戲聽曲的,並不是很了解。
可既然皇帝下了這種旨意,說明夏雲天這個人,已經上達天聽了。
所以夏老爺子這一路北上,到了京城會怎麼樣先不管,至少在路上,朝廷不希望他出事。
如今船行運河之上,小風吹著,小酒喝著,一前一後還各有一艘戰船護著。
這比十來個人走在荒郊野嶺,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時不時防著刺客偷襲,那是強多了。
「乾爹,我給您滿上。」陳文炳拿起酒壺,給對面而坐的夏雲天倒酒。
到了船上之後,夏雲天作為待審的犯人,待遇更上一層樓。
鐵鏈鐐銬已經撤走了,雙手腕子上還了一副小鐐銬,松松垮垮的,分量也輕便。
洗了個澡,衣服換了一身,原先滿頭花白亂發被梳理的整整齊齊,精神頭好了不少,似是又回到了往日富家翁的狀態。
老頭兒今天興致不錯,跟陳文炳一塊兒已經喝了一陣,舌頭已經大了,含含混混地說道:「賢侄,你別光給我倒酒,自己也滿上。」
陳文炳笑了笑擺擺手:「嘿,乾爹,我酒量不太行,喝多了誤事兒。」
昨晚到了船上,陳大公子推金山倒玉柱,三個響頭磕下去,要認夏雲天做義父。
趙押司哥兒幾個,都看傻了。
夏雲天對此更是感慨,從來是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自己是戴罪之身,而且還是謀反大罪,弄不好是要株連九族的。
這個時候陳文炳認自己做乾爹,這不找死麼?
哪有把禍事往身上攬的道理?
所以老爺子不答應,可陳文炳不管,今天開始已經叫爹了。
老頭兒看著眼前這個透著一股傻勁兒的後生,耳朵里一聲聲「爹」聽著。
他酒意一陣陣上涌,只覺得眼前這個身影,依稀仿佛就是自己的親兒子夏言。
只是他神智尚存,知道這會兒不能鬆口答應,只能眼中淚滴入杯中酒,仰頭一飲而盡。
這杯酒下去,夏雲天嘴裡念叨著兒子的名字,趴在桌上呼呼睡去。
陳文炳眼見如此,輕輕把酒桌挪了挪,騰出空間讓老爺子身子能躺平,再脫下自己的外衣給他蓋上。
做完這些,陳公子走出了船艙來到甲板上,伸了個懶腰。
黃昏時分,長河落日,晚霞漫天。
兩岸青山鍍血,白鷺齊飛。
自從服了偽元丹之後,陳文炳的境界先升後跌,到今天只剩下三重初期。
這種緩慢跌境的感覺,自己要是在巫山鎮裡慢慢體會,那非把自己逼瘋了不可。
好在他現在是外出辦事兒。
天地之間的景,好友兄弟的爹,一個托著他,一個拉著他,讓他心境反而愈發圓滿。
天地遼闊,人世無常。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
大風寨,是江淮地區最大的水賊山寨。
坐落於三江河口的一座矮山上,可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不過御慶朝承平五十年,各行各業都有了一套穩定的規則,打劫也是如此。
細分到江河湖海的打劫,那更是一門技術活。
身上的能耐尚在其次,關鍵是招子得放亮一些,要一眼看得透對方到底是什麼人。
比如運河上的那些大船,一定要克制,人家再有錢也不能去搶。
運河是漕運最重要的通道,關係到京師的糧食安全。
水賊一旦搶劫了漕運的船,那是捅破天了,官府圍剿隨後就來。
運河不能動,要搶就搶那些自然水域的,而且還不能涸澤而漁,要給人留利潤空間,不然人家以後不走這兒了。
甚至事成之後,還得禮送出境,防止這艘船在自己地盤內被其他水賊光顧。
如此一來二往,這買賣就從流匪幹成坐商了。
過路收錢就行,客客氣氣的,犯不著喊打喊殺。
大風寨就屬於這種,已經換成了企業重大轉型的成功山寨。
領頭的叫李二鳳,膚色黢黑,水性極好,江湖外號「浪里烏光」。
手下養著三百來號水賊,這些水賊岸上的本事是樣樣稀鬆,到了水裡各個神通廣大。
只是業精於勤荒於嬉,再好的水性,那也是靠平時練出來的。
這天黃昏,山寨前的空地里擺著兩個大水缸,正在比水下憋氣的本事。
李二鳳親自下場,要再次證明一下,自己為什麼是山寨大頭領。
敢跟自己挑戰的那小子,名叫王狗剩,膚色也挺黑的,外號黑魚蛋子,山寨的二頭領,憋氣什麼水準李二鳳是清楚的。
原先是比自己差一點兒,只是最近幾天,自己得著一個壓寨夫人。
小娘子膚白貌美,湖中落水被山寨中人救了,一打聽是個富商小妾,不堪家中大婦欺辱,偷偷跑出來的。
李二鳳對這女子是越看越喜歡,乾脆,當晚就把婚事辦了,這幾天是夜夜洞房。
晚上的事情太忙,身子骨自然就差了,狀態比不上平時,所以李二鳳心裡不敢大意。
山寨里的規矩,是強者為王,自己要是輸了,那壓寨夫人未必就是自己的了。
甚至李二鳳認為,今天王狗剩敢跟自己挑戰,就是沖自己剛得著的壓寨夫人來的。
前天晚上喝酒的時候,這小子看自己夫人的眼神,就不太對。
竟敢覬覦大嫂,等著吧,等我贏了你服了眾,再找個藉口把你小子除了,以絕後患。
這會兒李二鳳正蹲在裝滿水的水缸里,用手捏著鼻子,在心裡默默地數數。
以前兩人也比試過,李二鳳知道自己只要數到一千,肯定就能贏了。
王狗剩也就八百的水平,自己能富裕二百,只要不輕敵,穩得很。
就是今天這狀態,確實不如往日,這剛數到七百,心裡就一陣陣發慌,就好像有人用錘子在胸口捶打似的,胸悶氣短。
咬咬牙,再堅持堅持。
李二鳳人在水缸里蹲著,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就在心裡默默數數,咬著牙拼命熬著。
好不容易熬到了八百五十,李二鳳就覺得眼前發黑,心口就像被人用火在烤似的,意識也開始模糊了。
得了,就這樣吧。
李二鳳一念及此,就要迫不及待地站起來。
這時候,一隻白嫩的手掌探入水中,輕輕搭在了他肩膀上。
李二鳳後天二重初期的武道修為,雙腿一蹬千斤之力,被這隻手掌按在肩頭,愣是站不起來。
死亡剎那間掐住了他的咽喉,他開始拼命掙扎。
水缸里都是水,拳腳被水一阻,砸在水缸四壁上打不出力道,砸不破,只發出「咣咣」的悶響。
而肩膀上那隻手,他甚至都察覺不到,只是覺得自己莫名其妙站不起來了。
動靜越來越小,意識越來越模糊。
臨死前的萬般怨念,化在了這一缸水裡。
山寨空地上,四周的水賊,看著把手伸進了水缸里,活活摁死了頭領的女子,一動都不敢動。
因為就在剛才,這位壓寨夫人從山寨里走出,先摁死了隔壁水缸里的王狗剩。
山寨里岸上功夫最強的二頭領,死在了水裡功夫最強的大頭領前頭。
等到這個水缸里也沒動靜了,白嫩美艷的女子抽出手來,甩了甩手上的水。
然後她轉過身來,面朝山寨大門口,一撩衣裙跪倒,全身匍匐在地,口中高呼道:
「弟子程碧落,恭迎師尊。」
話音剛落,眾水賊只覺得眼前一花,山寨大門憑空出現一個人。
這人頭髮已經白了,那張臉看起來卻最多只有二十,唇紅齒白,朗眉星目。
他一身灰袍面無表情,淡淡開口道:「沒用的東西,讓你收服一個山寨而已,居然花了這麼長時間。」
匍匐在地的程碧落身子微微一顫,隨後抬起頭來,掃視了一下周圍的水賊。
壓寨夫人這雙前幾天一直衝著李二鳳含情脈脈的桃花眼,這會兒眯了眯,殺機畢露。
在場的水賊們,就感覺被毒蜂尾刺蟄了一下。
這些人雖然岸上能耐不濟,不過眼力勁兒都是很好的,腦子也活絡。
眼前這個形勢,比得就是誰跪得快。
眨眼之間,這群人跪了一地,嘴裡呼聲齊整:
「屬下恭迎新寨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