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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一封念親書

2024-04-30 08:25:22 作者: 長亭落雪

  本來早該啟程前往寒山書院的賀承宇,也因為祖母病重之事推遲下來。每回見到賀南風溫柔和煦的笑容,都不禁暗暗揣測,難道妹妹那夜不覺分別傷懷,是早就預料到後來之事麼?

  可那又怎麼可能呢?她怎麼知道邱盛恁快會死在妓院,而且大房伯母會這樣不知輕重地告祖母消息,才有了如今湯藥吊命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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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爺賀佟從賀清嘉口中得知京城新來的姜老頭醫術了得後,特意親自往醫館請人,卻不妨師父民間收藥去了,不知何時才能回來,留下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徒兒,還是勉強帶了回來,一番查看後告訴眾人說:

  「老夫人是年歲增長後氣虛血瘀,加上氣血攻心所以昏厥不醒。」

  同其他太醫的話並沒什麼區別,賀佟心下無奈,只能問可能醫治,對方便道先要以藥物疏通血淤,再補益氣血,或許會好轉。

  果然一個小徒弟能做什麼,眾人心底不屑,還是禮貌送了韓澈離開。院門口等著笑吟吟的紅箋,那一同出來的小廝見是疏影閣的人自然識趣退下,打算到長廊耽擱一會兒便向侯爺復命。

  紅箋就領著韓澈一面向外走去,一面詢問邱氏的病情:

  「小姐問公子,老夫人數月內可有性命之憂。」

  姜老頭收藥材自然是攛掇去的,因為賀南風知曉對方不會聽由自己安排,萬一真將邱氏醫好,豈非得不償失。好在韓澈的水平她是知曉的,如今雖不比前塵那時,但進上院一探虛實便足夠了。

  韓澈岑寂片刻,停步側身道:「小姐對老夫人,便厭恨到這般地步麼。」

  對重病的祖母不僅只限於假意過問,還將能醫治的人支走,唯一關心,只是對方何時會死。這般狠心的一個人,跟賀南風著實不像。

  紅箋一笑,道:「難道數月來,我家小姐為人公子還不清楚麼?若非對方先不仁,她如何會不義?」

  韓澈便沉默不語,半晌,還是回答道:「老夫人氣血雙虧,又有中風之痹,若不及時找高手救治,就算藥石養著,以後也多半只能癱瘓在床。」

  而那個能醫治的高手偏偏被賀南風騙去了中州收藥,說什麼那裡的三七茯苓甚好,別處比較不得,正好近來病患不多,姜老頭便興沖沖地去了。說起來她對付人還真的會投其好,各有一套。

  紅箋點點頭,重複道:「近來會有性命之憂麼。」

  韓澈搖頭,不知想到什麼,心下一怔:「你,你們不會……」

  他這是誤會小姐要下手謀害對方,紅箋不禁失笑,打斷道:「你當小姐什麼人,會行這樣下作的事麼?」

  「我,我沒有。」

  紅箋頗為無奈道:「小姐才不想賀家年內有喪事。」

  這雖然與他無干,韓澈還是忍不住問了句:「為什麼?」

  紅箋側頭,看著對方神情似笑非笑又意有所指,沉默片刻,道:「韓公子,小姐自有安排,這些也不是你我該過問的。」

  韓澈一頓,隨即微微紅了臉,見大門就在眼前,連忙告辭退了出去,紅箋也沒再多說什麼。直到對方遠遠消失不見,才不由搖了搖頭,也回身往裡走。

  小姐不知,她卻因為去醫館的時候多,曾見對方將小姐無意間遺落的耳墜兒小心收在懷裡。雖然少男少女情意滋生實屬尋常,但小姐畢竟才不到十一歲,兩人門第又相差太大,就算韓公子這般溫潤俊朗的,也根本就不成匹配。

  這就是紅箋近來每回在賀南風提起醫館時,都立即主動代替對方前往的原因。因為小姐不曾多想,哪怕韓澈也不會有所表達,她卻還是要為了小姐的名聲替她拉開距離。

  回到疏影閣時,賀南風正在一個人專心下棋,坪上黑白雙子殺得難捨難分,旁白流雲看得雲裡霧裡眉心緊鎖,也沒瞧出半點玄機。

  紅箋含笑替對方加了熱水,一面回報邱氏的事,賀南風便默默聽著,不時啜上一口。

  賀南風自夢魘後,平素便極少喝茶,就算賀佟特意帶回皇帝賞賜的各地貢茶,六安瓜片、西湖龍井、紫陽華英茶等等,她也基本只在兄長和兩個姐姐來的時候會吩咐泡上,即便偶爾一次,也喝得很少。因為自知同母親雲氏一樣生性體寒,茶葉又是寒性之物,雖說名目靜心,但於脾胃女宮都是大傷,所以儘量不去沾染。

  一個小女娃便學處處佛道養生之法,幾個丫鬟一開始莫名其妙,但見小姐數月下來確實臉色紅潤不少,也都學了起來。如此疏影閣喝得多的,也就是開水,或者順應節氣的陳皮、枸杞熬茶。

  又等了半柱香時間,棋坪上終於分出勝負,賀南風這才長舒了口氣,抬眸向對方笑道:「既是不生不死,想來爹和大哥也就安心了。」

  意思是,邱氏沒有性命之憂,卻又明顯好轉不了,若拖個一年兩年,總不能為此一直耽擱著正事,過不了幾日,賀佟應該依舊上朝,賀承宇也應該就會依舊啟程求學。

  紅箋點頭,想了想,又道:「段靜那邊也傳了話來,小姐不是讓她盯著倚紅樓麼。」

  「嗯。」

  「昨夜裡倚紅樓果然出事了,據說那頭牌清倌人的丫鬟下藥謀害主子,結果自己做賊心虛墜樓先死了。但段靜到亂葬崗查看過屍體,全身都是鞭痕,一看死前就受了不少罪。」

  賀南風微微一笑,垂頭喝水。

  那寫詞的文弱女子,果然狠起心來,也是不輸旁人的。

  聶月瓊必然故意透露懷孕消息,鄭氏得知後急急下手打掉孩子,卻不妨一招反入瓮中。死去丫鬟身上的傷定是賀傳打的,那樣逼問里肯定已供出鄭氏了,如今不僅聶月瓊知曉她所言非虛,賀傳也明白了自己那賢良淑德的正妻,其實暗地裡都有些什麼樣的腌臢伎倆。

  聶月瓊若是聰明人,便該說服賀傳不要聲張,先假裝對方得手,趁勢補了懷孕的謊言,並借鄭氏的手將自己送進賀家再說。不過,段靜能去亂葬崗查看屍體,鄭氏若派人守著,必定也會如此,這樣一來若察覺暴露,難免再生變故。

  她得助她一臂之力,叫鄭氏覆水難收,叫聶月瓊光明正大跨進賀家的門。

  賀南風沉寂片刻,忽而笑了笑,抬眸道:「伯父這幾日可是常往外出,叫父親十分不滿。」

  紅箋想了想,點點頭:「上院丫鬟說,侯爺不止一次指責兄長沒有孝心,一天到晚不見個人。」

  果然是賀佟會講的話,賀南風笑著搖了搖頭,道:「你說,賀家如今由誰做主。」

  紅箋道:「當然是侯爺。」

  對,即便是大房,也得看賀佟臉色行事。而父親雖然之前便對伯父要納妓子的消息有所耳聞,卻不曾絲毫關心,畢竟是大房家事。何況賀佟這般的文人都有個特點,即便再正直的文人,也不會把風月當做正經事看,就算自己無心,也不會跟那些個腐儒般,開口閉口道德禮義,覺得結交妓子有傷風化。

  如今臨門一腳,不如便叫父親來罷。她放下杯盞,向流雲道:「取紙筆來。」

  「是。」

  要叫賀佟動心,說容易也容易,但說難也是很難,便如他一篇登高賦詞後,多少文人試圖如法炮製,最終也只得放棄。賀南風了解父親的為人,更了解父親的才情,所以知曉該用什麼東西,從什麼角度,去展現在父親眼前。

  於是,這日晚間倚紅樓的清倌人便收到一篇《念親書》,那一身黑衣出入無蹤的少女附帶冷冷道:「賀三小姐讓聶小姐抄錄一遍,借大老爺之手叫文敬侯爺看見,保管讓聶小姐風光進門。」

  聶月瓊將信將疑接在手中,看著對方眨眼消失後,垂眸便不禁愕然愣住。

  「妾聞令堂,撫愛之深,母子真情,不可自勝。惠花幾數,口脂若寸,念親殊恩,能復為容?妾無雙親,唯郎左右,睹物增懷,但積悲嘆耳。僻陋之人,本永以遐棄,命也如此,知復何言?自去秋已來,常忽忽如有所失,於喧譁之下,或勉為語笑,閒宵自處,無不淚零。乃至夢寢之間,亦多感咽。離憂之思,綢繆繾綣,暫若尋常;期心未終,驚魂已斷。雖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遙。一昨拜辭,倏逾舊歲。兆京行樂之地,觸緒牽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無斁。鄙薄之志,無以奉酬,唯念君之慈母,願奉身側……」

  這是一篇,以聶月瓊的身份,寫給賀家老夫人邱氏的念親詞。文從自身無親,感念愛郎之母入手,又得知對方病重的擔憂,全文處處真摯儒慕,和不可親身照拂的遺憾心傷,句句感人肺腑。而細節處透露邱氏育子往事,既可見賀傳曾對她提起不少,將感念之情發起得合情合理,也才更能叫看到之人深得同心。

  全文無一處用典,無華麗辭藻,卻就這樣有情有理娓娓道來,令人不忍卒讀。連聶月瓊覽畢,都不禁心生戚戚,念及自己雙親早喪,兀自墜下淚來。若是身為邱氏之子的賀家兄弟讀到這樣一篇書文,如何會不感動至深?如何會不對這個善良孝道、有情有義的妓子刮目相看?

  可她最驚訝的,卻是這篇書文竟出自一個十來歲的少女之手。

  聶月瓊自負文筆才情不輸朱淑真、魚玄機之流,但便是朱魚兩女如何纏綿悱惻,只怕也沒有這樣平平靜靜便盡展情緒萬千的心境和功力。賀南風還未及笄,就有這樣的氣韻和文才,能夠把無中生有之事寫的字字珠璣感人至深,假以時日如何了得?

  聶月瓊想著,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賀南風這般容貌美麗、身份高貴,又博覽群書、文才無雙的侯府小姐,都明白在這人世叢林裡,詩詞歌賦和善良純真都是無用的,自己又憑什麼以為借著幾句詩詞,靠著賀傳情意就可以不爭不搶安然一生?

  她耳邊再次響起對方那晚的話,「善良之人更該工於心計,也更該身居高位,否則你的良善除了任人欺凌,沒有半分價值」。沉寂許久後,將手中的紙狠狠捏緊,凝眉看向遠處。

  以姐姐才智,何必束縛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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