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少年是故人
2024-04-30 08:24:33
作者: 長亭落雪
前塵凌釋死後不久,賀南風被宋軒抓入西郊別苑關押,說是關押,飲食起居卻都不錯,還因賀南風身體不好,常年派了個大夫為她調養。
那人便是眼前的少年,那時他師父也早已過世,獨身一人漂泊,幸虧受護國公府照拂,才在兆京又有了家不大不小的醫館。
賀南風前塵在西郊相遇前,只聽說過兆京曾來了個神醫名詫一時,後來卻又因為治死人而背上重罪,人進大牢,醫館也被查封。之後在別苑與那曇花一現的神醫弟子交集將近兩年時間,才對其中因果更了解了些。
若不是他真心為她調養,她不會活過那兩年,也不會有刺死柳清靈的力氣。便是那把匕首,也是他沉默許久後,為她偷偷帶來的。
宋軒和柳清靈不會想到關了兩年的賀南風還有復仇心性,他也不會想到這般溫柔纖弱的一個女子,其實和自己的每一次照面,每一句說話,都在試探和引導,以博取信任,博取同情,以讓她復仇……
那時他凝視著她,緩緩說:「南風,你可知這一刀後,便是玉石俱焚。你真要,這般麼。」
她是要的,賀南風在父親奔赴刑場,在凌釋身死的那一刻,就早跟著一起死去。留這樣一具軀體徒活兩年,若不能一刀殺死那個男人,她只會更加厭棄自己。
「其實,其實國公爺也是真心愛你的……」
那時宋軒已經做了新國公,柳清靈是他的國公夫人。賀南風打斷對方的話,抬眸一笑,道:
「阿澈,謝謝你照顧我。」
韓澈一怔,女子又是笑了笑,轉身離去。
之後不久,便傳出國公別苑命案,國公夫人被刺客殺死,國公爺身受重傷的消息,他便知那自己照看了兩年的溫柔女子,已經再也不會出現了。
而此刻還是少年的韓澈,坐在富貴雅致的酒樓包間中,頗有幾分拘謹和侷促。一是素不相識的貴家小姐莫名要請吃喝,二是那淺笑吟吟的少女在點菜時居然看了他一眼,吩咐說不要加花椒。
他自幼吃不得花椒,除了外沒向任何人提及,對方是如何知曉的?
「你,你是?」他猶豫著,小心翼翼問了出口。
賀南風笑容溫柔,親自為這一老一少倒好熱茶,方才回身坐下,開口回答道:「我姓賀,名叫南風,是文敬候賀佟的三女兒。」
文敬候盛名,早是南北盛傳。韓澈越發驚愕,這樣身份貴重的大家小姐,怎麼會出現在雪天街頭,又怎麼會宴請自己和師父兩個外地人?
賀南風知對方疑惑,頓了頓,道:「說起來二位可能不信,南風自幼體弱多病,藥石不解。半月前忽然夢得神示,道南風此生救星今日雪中入京,連一老一少形容都那般清楚,必定便是兩位了。」
老者和一齊韓澈愣住,連帶身後紅箋都是滿目驚訝,小姐夢魘那幾日,居然夢到了這麼多事情?
「說起來確實荒唐」,賀南風笑了笑,繼續道,「但這世間種種,又哪有不荒唐的呢。」
老者沉寂片刻,看著賀南風語氣冷淡道:「你不過天生氣血雙虧,體弱畏寒罷了,不值當找什麼救星。」
這是對她的說辭不感興趣,也不願多餘交集。
賀南風絲毫不惱,一面示意紅箋為兩人續茶,一面笑道:「先生說得對,南風也並非那般小題大做的人。今日來找先生並無他意,只想到先生師徒二人遠道來京,醫家雖為治病救人,也要先安身立命不是。何況南風自幼對醫書頗有研讀,一直也對醫者頗為尊敬,便想著若先生不嫌棄,南風便為先生草屋安頓,先生嘛——」
當初韓澈說過,他們師徒二人進京路上被賊人擄了行囊,在街頭流落多日才勉強有了安身之地,而那被搶包袱中的醫書古籍,卻是再也沒有找回來。
「你要老夫如何?」
「先生便收晚輩為徒,也不需多餘精力,只在晚輩需要時加以指點即可。」
老者一怔,她堂堂文敬候府小姐,宮主太醫令也尋得,居然要拜自己為師。難不成,真篤信那夢裡神示不成?
他猶豫驚愕之際,賀南風又輕聲道:「先生放心,就算先生不答應,南風也會為先生和徒兒安頓。」
如此冰天雪地,他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背後的孩子著想。賀南風語氣姿態越低,對方反而越不好拒絕,若接受了她的幫助,必然要答應她的條件。
然已成竹在胸的賀南風看著少年眉頭微促,似擔心師父因為自己為難的模樣,還是決定再行幾分解釋,畢竟前塵蒙恩頗厚,今時她不欲帶給韓澈一點負擔。
「先生可是擔憂南風另有所圖,或是以為南風不過一時興起,將來有損先生門楣。」
當初韓澈說過,他的師門起源頗古,但一直未能發揚光大,便是因為醫者清高,不求榮華富貴,喜歡四方行走,再加上收徒考核極嚴,尋常人都不入眼。自恃清高,便不會捲入後宅渾水,收徒嚴格,便不願為小利自降身份。所以賀南風便直接點了出來,要將這憂慮打消。
「先生從外至京,與南風素不相識,何來圖謀。再者,若有差錯難道先生不能分辨?及時瀟灑離去便是,何須憂慮。」她站起身來,語氣不不急不緩,「若說先生擔心南風不配為徒,盡可按照師門規矩考核。」
她知道對方如何考核,也有完全自信,能夠通過。
老者看著少女不符年紀的端莊笑容,沉默半晌,道:「老夫答應你。」
忽而外頭一聲喧譁,紅箋探身從窗口看去,便見是大雪壓斷了酒樓的旗杆,莫名心跳便加快了幾分。
直到主僕兩人下午回侯府,進門便聽說,二公子被重華館院子的空桐樹砸傷時,她才知自己方才的隱約心悸是為何。
因為賀南風見行醫兩人時說,「雪壓樹倒,軋斷了腰」,又說病人在半個時辰後出現,以她近來對其的了解,小姐每一句話,都是意有所指,絕不會空頭胡言。
結果二公子賀玄文,好好在重華館裡踏雪誦詩,就真的被積雪壓斷的空桐樹砸傷了腰。
聯繫此前放出傳言,她強忍住心頭惶恐,向身邊賀南風低聲詢問:「小姐,你怎麼知道二公子會出事?」
看她面色,以為是對方算計安排的一般。
賀南風淡淡一笑,她確實算計了,但不用安排。前塵十歲這年冬月,就在冬至前不久的第二場大雪,將重華館內一棵數十年的老樹壓斷,正在砸在二哥賀玄文身上,倒無性命之憂,不過軋斷腰杆,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
她之前上院試探過後,便放出傳言說侯府鬼魅必會再次作惡,自然是給安姨娘更多壓力,也是為了應驗賀玄文這番遭難,見到親生兒子因為自己所為受到報應,本就積鬱在心的安姨娘如今必定崩潰,將一切過錯都算在自己頭上。這樣一來,她下一步要做的事,就容易多了。
但賀南風並不能告訴紅箋說她早曉得一切發展,更不能說她明知二哥會受傷,卻選擇利用而非阻止,畢竟賀玄文與自己雖不親近,卻也不曾有過多少仇怨。她從前在眾人眼中實在太過單純善良,沒人能接受如此巨大的轉變。
於是思量片刻,道:「我怎會知道這些。不過冬來天寒地凍本就容易出事,我只是猜測會有罷了。」
見紅箋凝眉似信非信,又繼續道:「但那重華館裡的老空桐本就樹大難支,若再有蟻蟲咬噬,肯定經不起雪壓。稍微明眼人,連路過都會防備著,二哥這番還在樹下背詩,也算自己失察。」
空桐又叫泡桐,樹如其名內心中空,樹幹又輕泡,但侯爺賀佟喜歡它春末夏初時落的滿地白花,覺頗有詩情畫意,所以兩個公子讀書的重華館裡保留了好幾棵。其中最大那個已經幾十年樹齡,平素枝幹都覆滿了青苔綠蕨之類,一看便垂垂老矣,經前頭場雪壓過,再遇上次更大的,斷倒下來也在情理之中。
紅箋不由止步,看向自家小姐的目光,便如凝視神明一般,滿眼無法掩飾的崇拜之情。侯爺從前一直夸小姐聰慧,往日只覺得知書達禮,不想最近才知,原來對方現實里對人對事,也會這樣格物致知,真是太叫人欽佩了,她忽然越發為服侍疏影閣而驕傲起來。
賀南風走前前頭忽覺有雪落下,詫異回身便見紅箋舉著傘呆立原地,對上那火一般的目光不禁一怔,失笑道:「你做什麼?」
紅箋回神,含笑忙趕上去,一面回答:「奴婢只是在想,賀家有小姐在,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這是想起了昨晚賀南風說的話,到此時才徹底相信,三小姐真的能夠說到做到。
賀南風笑了笑,道:「那你便要好好提點流雲,叫她少幾分傻氣。」
不然,連自己那日的維護都分不出來,怎麼敢交給她事做。前塵的賀南風對丫鬟聰慧與否不曾關心,今時卻已大不相同,既知忠心,也要堪能大用才行。
紅箋點頭,似又想起什麼:「小姐之前挺喜歡水香的,近來可是察覺了什麼?」
水香是兩個月前才分到疏影閣的二等丫鬟,名字還是賀南風親自所取,出自前人「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因為看著水靈通透,又懂幾句詩書,故而很得小姐青眼,有時比流雲還要親近。但自夢魘後,便很少理會,連主僕說話時,都不讓對方進門。
賀南風聞言,沉默片刻,止步道:「她自幼父母雙亡身世悽慘,一個燒火奴僕到哪裡學的詩經楚辭。」
之前的賀南風溫柔善良,又沉迷詩詞歌賦,對方便都將同情和喜愛兩點都利用了,也不曾細想裡頭可有矛盾。
紅箋恍然大悟,蹙眉道:「好個吃裡扒外的賤人,奴婢這就尋了錯處趕她出去。」
賀南風搖頭,示意對方不動聲色:「我還沒動她的主子,不及奴僕。」
「她的主子是?」
賀南風一笑,從傘下伸手接雪,又看著雪花在指尖融化,片刻不見。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大的還在,小的不急。」
雪風吹拂,她耳邊鬢髮輕飄,紅箋恍然覺得,主子十歲少女的軀體中,早有一個歷經世事的靈魂。